第438章 焚塵之狼

  第438章 焚塵之狼

  「相信我的兄弟佩圖拉博,」荷魯斯·盧佩卡爾說,「我想不到有誰能比他更無可挑剔地料理好戴文的叛亂,即使我為那兒的動亂感到愧疚。這說明我選擇的總督未盡職責。」

  牧狼神的雙手放在復仇之魂號戰略大廳的一塊操縱面板上,天龍星區的宇宙在他手下旋轉。

  全息圖像之中,影月蒼狼的艦隊正在與獸人所駕馭的巨船激烈交火,艦船結構的斷裂聲被宇宙的真空環境所阻隔,但僅僅只需看著圖像中那艘戰艦的船體被折成兩半的模樣,他們就幾乎能聽見那兒傳來的哀鳴。

  「恕我直言,大人,戴文的總督是奧瑞利安大人舉薦的,」洛肯說,四王議會剛剛領命前往復仇之魂各處,完成他們各自獲得的任務,於是此時輪到他站在荷魯斯·盧佩卡爾身邊。「況且這場動亂的過錯理應落在叛徒身上,而非我們之中。」

  「難道不是我批准通過了他的推選嗎?」荷魯斯開口說,洛肯聽得出他的基因之父此時話語裡沒有一絲一毫的諷刺或暗示,他的大部分精力都在全息圖像中的複雜戰況上,分出的小部分精神,則完全用於坦誠於他的真實想法。

  「如果有機會,我該親自去處決那些叛徒,而不是讓我的兄弟代勞。」荷魯斯憂慮地輕輕嘆氣。

  戴文是經影月蒼狼之手收服的星球中,十分罕見的叛逆者。

  洛肯看向荷魯斯右肩懸掛的巨獸皮毛。

  大約六十年前,他們完成星系中最後的交接後,便欣然同意參加本地的狩獵。一隻貨真價實的野獸就被取下外皮,換下牧狼神原本盔甲外側裝飾的人造狼皮。影月蒼狼高呼「狼神」,盧佩卡爾難掩喜色,如此種種尤在眼前。

  沒有人能想到,忠誠者會在何時因何事而變節。這件事幾乎能和他們此時面對的獸人科技軍閥的稀奇程度相提並論。

  「這些野獸,」荷魯斯哼了一聲。

  他的後半段話在四王議會還未離開戰略大廳前就說過一遍:它們不是按照力量、大小、勇猛和顏色來劃分內部的層級,而是按照科技與智慧。

  舉一個簡單的例子,當機械神甫計算出這些獸人的命中率竟然超過了百分之七十五,而不是常見的百分之三十至五十時,影月蒼狼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若非安格隆在戰前就提醒過可能存在這一種類型的獨特綠皮,他們蒙受的損失將會更上一層——低估敵方的智謀和技術水準,帶來的後果不可估量。

  「我想,我們需要調整艦隊的分布,來補充右翼的弱勢,」洛肯忠實地提醒,為指揮官的決策做出建議和補充,這就是他目前的職責。

  「我知道,」荷魯斯說,海綠的眼中集聚起隱隱的風暴,「我在等待……」

  他看向投影側邊欄目中的計時器,增援的最佳時機已經臨近,他相信他的父親比他更清楚這一點,可帝皇幻夢號那燦金的艦首仍未切開漆黑的宇宙,將它超乎想像的光芒投射到這片漆黑而混亂的宇宙環境之中。

  帝皇早已承諾了他的參戰,可現在卻遲遲未至,這似乎隱約證實著荷魯斯心中某個災難性的預感。

  人類之主心不在此。

  當他在復仇之魂的艦橋上迎接人類帝皇,向他所期待的人類之主單膝下跪時,他隱隱感覺帝皇比平時更加高大,卻也更加疲倦。

  他嚴肅地邀請荷魯斯拉住他的手,而後令其子在他面前站直,並將覆有金甲的手搭在其子珠白戰甲的肩頭,和他談論這場戰役,談論死去的英魂和未來的期盼——他的目光落在遠處,如戰甲上的金鷹,永遠目視遠方,又仿佛已無暇關注當下。

  荷魯斯回應著帝皇的關懷,這份來之不易的親近,卻令荷魯斯產生了難以言喻的、直覺性的惶恐。

  有一些轉變正發生在銀河的皇帝身上,它藏匿在帝皇的一舉一動背後,唯有對帝皇最為熟悉之人得以覺察。

  上萬的影月蒼狼、通過一百種轉播觀看艦橋的凡人和數百名憶錄使及宣講者,還有三百名忠心耿耿的金甲禁軍,所有人都簇擁在帝皇身旁,認為勝局已定,慶功的宴會近在咫尺時,荷魯斯·盧佩卡爾暗自不安,並唾棄自己的不安。

  可那意味著什麼?荷魯斯情不自禁地想。

  帝皇已無心注視他了嗎?

  縱然對帝皇從遠征中的離去早有預料,這還是讓荷魯斯心中無比酸澀。

  「帝皇的旗艦。」洛肯小聲而快速地提醒。

  全息圖像中,那支金色的艦隊切開了戰場的一角,光矛編織成金絲的巨網,串聯起無數正在爆炸的火力點,並進一步將一艘又一艘綠皮所改造的巨船切出規整的多個斷面。艦隊之中,最為顯眼的那一艘旗艦在護衛艦的環繞之中躍出亞空間,炮火的陣列依次啟動,直指綠皮修建在星球軌道以及地表的太空堡壘。

  在宇宙的尺度之下,再巨大的獸人造物也不過是一粒星屑般的塵埃,在爆炸中被撕裂、被分割,臣服於足以摧毀星辰的帝皇幻夢號的火力面前。

  「左翼,」荷魯斯下令,「跟上。」

  ——

  許多原體雖因謙遜的禮節而不曾直言,但他們往往認為自身的戰鬥技藝就算並非世間獨一,也必定名列前茅,而唯一能與之爭鬥的,就只有他們的血親兄弟。

  這不能說是錯覺,但只要他們之中任何一人曾目睹過帝皇戰鬥時的身姿,那份自謙中的最後一縷傲慢也將隨風而散。

  在重錘揮過的間隙里,荷魯斯看見帝皇的金甲如風暴般掃過綠皮的戰陣,所到之處,無物不燃燒在毀滅性的風與火之中。

  帝皇從戰場的一端橫穿至另一端,雷霆伴隨其身,將獸人在戈戎星球地表用所有廢棄物品建造起的防禦工事和武器廠區點燃,獸人的堡壘被由外而內地擊潰拆毀,金雷白電穿越縱橫,震碎要塞,劈斷獸首,一劍一爪,帶走數十乃至數百條敵人的性命。

  他的每一擊都臻於完美,比察合台可汗更為迅捷,比福格瑞姆更為精準,比黎曼·魯斯更為野蠻,比安格隆更為勇猛。帝皇存在的本身就是人類上萬年智慧和勇武的凝聚與集合,並且勝過了任何單一之人能夠表現的極限。

  軍隊進一步相互接近,雙方的戰吼在熾烈的氣氛中燃燒,綠皮從坍塌的防禦所中湧出,宛如被煮沸的濃綠泡沫,而影月蒼狼與助陣的懷言者迎擊而上,追隨著帝皇的雄姿,灰與白的浪潮將綠皮的泡沫轟然粉碎。

  爆彈的炸響和各式武器的尖嘯與綠皮危險的離子爆炸相互扭曲,混雜的吼聲也融入迴蕩於天地之間的隆隆震顫之中,如開裂的天幕,崩潰的大地,全部成為帝皇戰鬥的伴奏與配樂。獸人的揮砍在他面前恍若無物,那些咆哮和嘶吼變成蚊蟲的嗡鳴,唯有鮮血流淌更甚,鋪就帝皇足下的道路。

  荷魯斯緊追帝皇的腳步,加斯塔林則追隨在他身後。在尖嘯和爆炸之間,他將帝皇的光輝定於眼神的餘光之中。帝皇如往常一般英姿無匹,甚至比他們百餘年來多次並肩而戰時更加迅如風雷,誓要將戰鬥在幾小時內結束。

  他是否比平時更加急切?他動用的力量是否比平日更加迅猛?

  一道念頭閃過荷魯斯飽受困擾的心:究竟是什麼在時間的尺度上追趕著帝皇?

  大軍向前推進,涌至要塞的前端,廝殺進入決定勝負的關鍵時段。影月蒼狼與懷言者與無窮無盡的綠皮戰鬥,能量武器、爆彈和冷兵器的光輝交相錯雜,而戰局瞬息萬變。

  獸人的指揮官反過來分析進攻的帝國軍陣,更加龐大的大型綠皮吼叫著從側翼沖入進攻的隊列,爆彈如雨點擊於傘面,擦過它堅韌的外皮和拼湊而成的堅固重甲。

  一些戰士倒下,位於側翼的賽揚努斯奮力還擊,保護他倒地的戰士,劍光撕裂綠皮的厚甲,化作焦炭的敵血從刀尖墜下。與他相互守衛後背的榮耀小隊成員被更多綠皮拖倒在地。

  而後,賽揚努斯的後頸遭受了一次重擊,他向前一步踉蹌,電光石火之間,綠皮的第二次攻擊被巨石般的重拳帶來,將他砸跪在地。

  「不!」荷魯斯大喊,聲音宛如被撕裂。

  然而為時已晚,四王議會之中象徵新月的哈斯塔·賽揚努斯身軀被綠皮打飛,重重砸在貨櫃表面,將鐵皮打出一道凹坑。巨型綠皮醜陋的臉上露出狡猾的大笑,賽揚努斯滿手鮮血,舉槍迎擊,爆彈在綠皮的格紋厚甲上擊打出有如漣漪的凹痕。

  荷魯斯以鎧甲硬抗敵人的攻擊,拼命向賽揚努斯的方向奔去。

  一道幽影般的黑光越過他的肩頭,縱穿百米,劃空而至,刺過異形的鮮血與骨肉,直取揮斧的巨爪。

  剎那之間,漆黑的光團當場炸裂,從深綠的利爪開始吞噬,而後猛然膨脹,將獸人的手臂乃至肩膀捲入黑洞般的能量團中,如玻璃砸碎般的裂紋頃刻遍布獸人通體全身,那巨大的身軀在強大的引力之下四分五裂,爆成摻雜黑霧的血沫。

  這份未曾謀面的力量從何而來,牧狼神已無暇思考。

  荷魯斯越過黑霧,抓住賽揚努斯的手,將他喜愛的戰士保護在爆彈與巨錘之間。賽揚努斯喘息著掙扎站起,右臂無力地垂落,由肌肉束衣和盔甲維持形狀。

  「父親,」他低聲說,「我能繼續戰鬥。」

  「直到最後一次呼吸?」荷魯斯低聲說,而後大笑,從地上撿起一把掉落的動力劍,扔給賽揚努斯。

  影月蒼狼反手接住:「直到最後一次呼吸。」

  「為了帝皇!」荷魯斯吼了一聲,結束這短暫的對話。

  為了帝皇,直到最後一次呼吸。昔日在科索尼亞與帝皇重聚的第一個剎那,這就成為他最初的意念。若他有朝一日身心俱焚,這也將是他最後的意念。

  賽揚努斯提醒了他,荷魯斯聚精會神,將心力全數投入眼下的戰鬥,釋放著基因原體與生俱來的天賦。戰鬥的感官浪潮如雨幕洗過舷窗,捲去浮塵和雜念。

  地面的要塞在帝國軍隊的衝擊下垮塌,帝皇身上纏繞的金色烈火其勢更盛,方才的剎那黑光有如幻覺。

  隨後,他手上的巨劍利刃猛然插入大地,鐵屑鋪就的遼闊平原在駭人的偉力下開裂,板塊振盪,大陸架哀嚎著崩解破裂,數千米太空廢料聚集壓縮而成的地殼在短短數秒內整個被穿透,驅動星球運轉的獸人動力爐由此放射出橙紅的烈光,如內置於行星的熾日,失去地殼的束縛,危險地向外膨脹。

  荷魯斯驚嘆於帝皇似乎更上一層樓的力量,直到他看見帝皇回頭向他遙遙一望,那雙黝黑眼眸中冰冷的絕對信念壓過了取代了人類之主壓抑的耐心,也如冰箭扎進荷魯斯眉心。

  下一刻,他目睹帝皇躍入裂隙。

  荷魯斯·盧佩卡爾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的身軀先於他的意志,追逐著帝皇殘留在地表的餘暉。

  有一些冰冷的碎片刺穿了他的鎧甲,烈火的灼燒如冷風吹過臂膊,怒吼和嚎叫吹過他耳畔,與他逆向而行。他對一切渾然未覺,眼前只有帝皇跳進的漆黑裂隙。

  他向下墜落,而後才發現自己追趕著帝皇的蹤跡,他的手甲扣進熔鐵的斷崖,而後才發現自己手背上方的爆彈槍不知所蹤,他砸在重力紊亂而瞬息萬變的平台上,才意識到自己的墜落抵達了一個充滿痛苦的終點。

  接著,他看見一輪漆黑的烈日,過度地宣洩並揮灑它的力量,幾乎是在有意地消耗著過剩的能源。

  漆黑的光暈暴躁地一片片撕裂複雜的內在鋼鐵結構,就連躍動的離子猛火也反過來化作黑光的養料,哺育著如太陽風般外擴的力量光環。數隻與原體一樣高大,乃至還要勝過一籌的獸人,全數湮滅在這原始的黑暗之中。

  恐懼在有限的空間內無限膨脹,像人類誕生之初未有火光的夜晚:毀滅的前兆潛伏在冥冥的無窮黑夜深處,包裹著群居於黑暗洞穴中的人類始祖,任何一個剎那,它都可能吞噬其可以吞下的一切,直到無物可被摧毀的終點。

  荷魯斯尋找著帝皇的身影,他的惶恐勝過了他一路墜落帶來的所有肢體上的痛苦,他知道帝皇就在這兒,他看著他落下來了,他不可能出現在別的地方,不可能遭受傷害……

  他感受到他的氣息,就存在於那黑日的核心,靜立著,等待著。

  荷魯斯向前一步,跌入黑暗。他的視覺失去了效用,他探出雙手,抓著他能夠固定自身的一切雜物,金屬、岩石,向他篤信的那個方位前進。整場戰鬥中一切的思慮和懷疑都不再具備意義,他需要做的只有找到帝皇,不含顧慮,不惜代價,他將抓住帝皇的手,直到最後一次呼吸——

  他的指尖碰到一層冰冷的火焰,頃刻磨滅了他的手甲,他繼續向前尋找,直到他被烈火灼爛的手落在一樣銘有花紋的事物表面。

  起先,那件事物沒有一絲反應,荷魯斯急切地抓著它,「父親,」他幾乎是嗚咽著,摸索他所觸碰的東西。「父親。」

  在幾乎無限延長的絕望間隙過後,一隻寒冰般的手蓋在了荷魯斯的手背上,輕輕地拍了拍。

  「吾兒,」帝皇嘆息著,似乎恍然方醒。

  接著,自荷魯斯與他雙手交握的那一點,他偉岸身軀的輪廓開始在黑暗中重現,如純白蠟筆塗在黑紙之中,先是粗糙的簡筆結構線,然後是漸漸深化的細節。

  最後,耀金的色澤凝聚成形,帝皇古老的面容浮出無窮的黑光,向荷魯斯投來複雜的視線,那其中似有欣慰,似有觸動,卻唯獨沒有欣喜,這讓荷魯斯心碎。

  黑暗開始往回收攏,旋轉的幽影在捲動的帷幕間後退,重又遁入那具備無窮奧秘與邪惡的陰險汪洋深處。

  整顆行星的內核都已經被這股黑暗的力量掏空,星球化作空心的聚合物,而萬物都開始冷卻,仿佛整個世界都走到了它有限壽命的可悲終點。

  「我們離開吧,父親,」荷魯斯啞聲說,在天旋地轉的眩暈里,用目光臨摹著帝皇的輪廓。

  「荷魯斯……」帝皇喃喃地低語,「你……」

  預感到帝皇將要發出的感慨,不論那是什麼,一股熱潮湧上荷魯斯·盧佩卡爾的臉頰。

  「不,這都是我應盡的義務。」他急忙說。「這是我的職責所在。」

  直到最後一次呼吸。他在心中默念。

  是否被偏愛、是否被看重,這些都在剛才的危機過後,變成荒唐可笑的幼稚擔憂。他效忠的是帝皇,而不是帝皇給他的榮耀。他希望獲得不該是帝皇的注目:他只要他好。

  帝皇垂眸,而後抓緊了荷魯斯的手。

  荷魯斯知道這意味著帝皇下了一個事關重大的決定,他能讀懂帝皇的表情,在他們獨處的年份之中,他早已熟知如何解明帝皇的每一句未竟之語。

  「你的意志將是我的意志。」他斬釘截鐵地說。

  帝皇抬頭,望著他。

  「好。」人類之主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