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塵俗之城
「你們自己做的惡事,總不願意歸罪於自己,而要歸罪於祂,歸罪於世界。」——《洛嘉之書》
佩圖拉博讓背後的機械臂把數據板放回桌面上,攏了攏桌上漸漸堆滿的稿紙和筆,同時思考著來自萊昂·艾爾莊森的短訊。
雄獅之王難得慷慨,將他在地面探索中獲得的消息第一時間分享給了其他三位原體,而他給出的答案,雖不在意料之內,卻也符合情理上的邏輯。
他們都知道,冉丹異形會通過某種形式,將其他生命體的意識和有機質納入自己體內,並憑此進行擴張。
那麼,一個較強的外來意識——比如狂熱程度在整個星際戰士之內,恐怕只有他們自己的另一個教團能與之匹敵的懷言者,戰勝一個虛弱無力的原有冉丹意識,無疑是大有可能之事。
然而……佩圖拉博繼續想著,羽毛筆在水杯的杯口停留了片刻。
筆尖接觸水面的前一刻,他注意到自己右手的動作,立刻若無其事地移開筆,將它在正確的地方蘸上墨水。
然而,首先,萊昂是如何成功跨越半個星球,追蹤到一個落單的意識?從突擊小隊成員克羅格傳回的信息來看,他們根本沒有給艾爾莊森發送過信息。
難道第一原體順著佩圖拉博無意中設計得過強的監控裝置發出的電波,反向追蹤了他們的信號?
不,這應該不可能。
鐵之主在一張新的紙上隨手做起室內裝潢的印象速寫,主題就選定為數小時前的遊子聖堂。這會幫助他穩定內心的狀態。
第二個問題——一個無意間進入佩圖拉博內心的,關於冉丹異形這一種群自身的質疑。
既然它們的意識可以被戰勝,那麼一開始,它們又是如何發展出能夠確保己方勝利的基礎意識源頭,而非從獵手淪為獵物,在吞噬的過程中自取滅亡呢?
兩個問題同時徘徊在鐵之主心中,他允許自己先思考一幅畫的時間。
聖堂莊重而肅穆的場景通過大量有序的排線和大透視的構圖得以強化,即使只是一張漫不經心的隨筆,其中體現出的氛圍和繪畫基礎素養也足以令全銀河幾乎所有的繪畫者相形見絀。
這就是為什麼佩圖拉博不喜歡在凡人面前展示自己的畫,他不需要用這一份天賦來換取他人的敬仰。
鐵之主在紙張上落下最後一筆,將聖像旁的四盞燭台上升騰的火苗一一勾勒成型。他被洛嘉的態度整得略微有些神經過敏,在短暫的瞬間裡懷疑「四」這一數字是否會與他有關。
「我知道你沒有離開。」他放下筆,揉了揉太陽穴,對著空氣中說。
「你猜對了,佩圖拉博,」莫爾斯大方地從空氣中浮現,他正坐在他的椅子上,以一種對頸椎不利的方式仰躺,用電子筆在數據板上寫一些文字。
佩圖拉博不確定那是這次莫爾斯作為帝皇使者將要帶回的報告,還是什麼其他的隨筆雜文。
「你不急著走?」鐵之主問,「我以為你確實很忙。」
「那要看與誰做比較了,」莫爾斯回答,從躺椅中坐直了一些,「找我?」
「他們對你很好奇,莫爾斯。奧瑞利安,還有荷魯斯。」
莫爾斯豎起他的電子筆,「我聽到了,鐵之主。順便一提,教堂畫得不錯。」
「你一定是在轉移話題。」
「很顯然我在阻止你探究一個伱顯然也十分好奇的問題,所以我決定作為泰拉使者,問一問第四軍團之主,你們下一輪的進攻計劃將如何展開。」
「如果你想看,」佩圖拉博讓機械臂伸長,前端爪部的每一根利爪都翻轉至水平,以便將桌上的一整迭厚度超過一英尺的文件從底部托起。
「哦,讓我猜猜,這是目錄還是索引?」
「我何時會把戰鬥設計制定得如此冗長?那等同於對後續實際情況變化的捨棄。」佩圖拉博反駁道,「這是下一期內參,包含適應冉丹戰線的一些基本戰鬥觀點、方法的參考運用,包括軌道支援部隊的指揮體系、不同彈藥的使用原則及基本方法、戰線的炮火準備與支援、對位於敵方防禦縱深之內的步兵的炮火援護計劃,等等。」
他帶著滿意的目光,掃了一眼被機械爪托起的厚實文件,書寫它帶來的成就感更勝於繪製一幅無缺的畫作,「至於計劃本身,預期是在下一個五年中抵達探測可知的冉丹核心,再從核心開始向外側未涉足的三面展開清掃。」
「你們寄希望於冉丹是一個破除核心能夠導致族群潰散的大型蜂巢嗎?」
「這確實是我們的合理希望,否則星團內剩餘三大象限的戰鬥,將和我們現在進行的對第一象限之戰一樣耗費時間與資源。」佩圖拉博說,把他寫的鋼鐵勇士內部資料試印件放回桌面。
「還有耐心,」莫爾斯回答,在手中轉了轉電子筆,「多麼漫長的戰鬥,進攻——死亡——探秘——占領,我看見一個循環,而對於整個帝國而言……」
他手指一扣,止住筆桿的旋轉趨勢,「這不是一次催促,佩圖拉博。沒人會質疑基因原體,何況是四個。就連帝皇都不著急。」
「我知道,」佩圖拉博說,「所以你在帝皇身邊行走時,曾經擁有過什麼身份?」
莫爾斯驚訝地挑眉:「你什麼時候把話題轉了回去?」
「現在。」佩圖拉博說,同時將這一期內部參考資料的文件發送到鋼鐵勇士內部頻道之中,並呼喚凡人文員將其進行一定數量的列印。
莫爾斯想了一會兒,「我和你說過,把整件事說完,尷尬的那個人絕對不會是我。但考慮到現在心生好奇的那兩個人的性格,他們兩個不會喜歡他們正在探究的答案。」
「你可以只和我說。」
「不。」莫爾斯躺回椅子之中,將數據板蓋在胸口,閉上眼睛。「但你可以提問,當它是個猜謎遊戲,如何?」
佩圖拉博沒有立刻回答,他因為收到了新的傷亡信息匯總而略微皺眉,同時,在這一批報告中,他又收到一份關於申請解除小隊模式,重新加入軍團級前線作戰的申請報告。
這不是孤例。但這一次的申請人,是之前戰績斐然的第二十三小隊。
「為什麼荷魯斯會不喜歡?」他首先開口詢問,同時將報告在腦海中展開,並再度調取了克羅格小隊的數據信息,調整著他的思維,以較為感性的狀態,迎接這一份報告中隱含的情緒。
「荷魯斯為什麼會不喜歡?原因很簡單。荷魯斯為什麼不喜歡馬卡多?他為什麼與瓦爾多相看兩厭?都是一樣的,他不知道我曾經是誰,所以他無法像想像馬卡多一樣想像我,」莫爾斯聳了聳肩,「哦,還好我在凡人議會的問題上和荷魯斯站在一邊,真是太幸運了。」
「影月蒼狼,有些時候我的確會覺得,這支軍團較為感性。」佩圖拉博說,一部分思緒沉浸在克羅格的輔助系統所記錄的通訊之中,親耳聽著那名月狼語調中的每一絲細微變化。
「每一支軍團的本質都是基於共存的感性與理性,」莫爾斯評價道,「你感覺得到他們的情緒,也正是感性讓他們成為星際戰士——因為任何足夠理性的人,都知道不該把個人有限的生命完全浸沒在永恆的征戰深淵之中。」
「不,」佩圖拉博抬起頭,「他們……」
他停頓了少許時間,而後繼續說:「將與凡人相近的一面,更多地表現在外。」
「是嗎?」莫爾斯不置可否,手中的電子筆轉了半圈,他忽而舉起數據板,在上面寫下了兩行字,目光停留在它們之間,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波動。
佩圖拉博給這份申請附上他們會需要的回覆,並著手準備將兩名戰士重新編回他們所在的連隊,以及給克羅格升至小隊長。
至於漢默,佩圖拉博思慮半秒,也給他升了一階。
「還有問題嗎?」莫爾斯問,從他的手記中移開視線。
「洛嘉·奧瑞利安呢?什麼會讓他心生不快?他對任何與帝皇親近的人,都有超乎尋常的關切和尊重。」
佩圖拉博說,注意到萊昂·艾爾莊森即使在地面作戰結束後,也拒絕與他們相聚。相反地,他調動艦隊,徑直朝著一個特定的方向前進。
也許向他們公開軍團的動向,是暗黑天使留給他們最後的情誼。
「我記得你沒少閱讀古泰拉歷史,我的鐵之主,否則你不會知道雙狼的故事。」莫爾斯說,聲音聽起來有些戲謔,「雖然因為建城時的不愉快,我對羅馬意見向來很大,但他們有些時候的話讓我聽了覺得十分有趣。」
他深入過去的記憶,回憶著一些令人愉快的小小爭端。這些記憶出乎意料地清晰,證明了一個年紀太大的人確實更容易將生命早期的故事記得更為清晰。
「他們追求世俗的事物,而拋棄天上的事物。當這些律法的誹謗者拒絕天上的審判並懇求我時,他們對救主有何看法——多納徒派提起上訴,雖然這支教派在如今的奧瑞利安眼中恐怕也是一支異端,」提到這些話題時,莫爾斯提起了不少精神,「猜猜皇帝對這份請願書做了什麼回復?」
「批評。」只需看莫爾斯的態度,佩圖拉博就能猜出一些歷史的片段。
「他燒了這份請願書,」莫爾斯輕鬆地說,「並且說,我們這群凡人無權評判主教;要是他們打算上訴,那就不應該遞交給法庭,而是直接留給神,去做他們神聖的審查。」
佩圖拉博露出一個短暫的微笑,「這遵循教規,字面上的。」
「讓他們活在真空中吧,別讓塵俗玷污了他們的信仰。」莫爾斯聳了聳肩,「許多教徒稱呼羅馬為邪惡的王國,但其中一部分卻支持羅馬的延續。『羅馬是萬物終結之前的最後一個人類王國,給予羅馬帝國的喘息將推遲籠罩世界的劇變。』」
「世界的終結?」
「然後再建立一個新的之類的。」工匠說,「但如果你一定要問,我覺得泰拉早就終結了。現在的那個東西大概是某種可疑的鑲金腐屍。關於新世界的說法,奧瑞利安應該清楚——順帶一提,我有提到過他和一個羅馬皇帝幾乎重名了嗎?這讓我對你們的名字由來愈發充滿好奇。」
「你們相互衝突,你的羅馬和教會。」
「有時又相互結合。」莫爾斯嗤笑一聲。
「聽起來你知道許多趣事,它們幾乎沒有在泰拉的任何大圖書館得到保留。」
「因為那是三萬年前的故事,而我們現在連一百年前的歷史都摸不清。」莫爾斯笑了起來。
「所以,你討厭宗教信仰?」
莫爾斯偏過頭,看了一眼佩圖拉博。「在米蘭法令中規定,所有其他人都應被允許自由和不受限制地信奉其宗教。這固然是為了保證君權穩固之外,但為什麼否定教會的聖禮生活,將不利於帝國的統治?」
「公民。」奧林匹亞之主輕鬆地給出答案,也許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注意到,在佩圖拉博生命至今為止的絕大多數時間裡,他都是一個並不算小型的政體的主人。
莫爾斯提起嘴角:「我們來做一個簡單的假設,我們都知道人有想要的東西,也有不想要的東西。對嗎——你其實可以繼續同時一心多用,如果我耽擱了你的工作,我不如回泰拉述職。」
佩圖拉博重新拿過他的畫紙,在中央迭加新的剪影。他首先選擇的繪製對象是奧瑞利安——即使那只是一個漆黑的背影,敬虔地在帝皇聖像面前俯首。
「對,」他說。
「他們在這裡做的事,就是做了一個名詞定義,將擁有前者之地稱呼為天堂,多為後者之地稱呼為地獄,再加了一條神聖命令理論,說道德法則由祂建造。」
「一種法令?」佩圖拉博挑眉。
「本質比法令更加基礎,他們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什麼,鐵之主,他們只是構建了一個解釋框架,創造了一套解析世界的公式,在限定了人觀察世界的視角的同時,也提供了一個基本的先驗視角。」
莫爾斯頓了頓,「祂提供給對世界的感知有限者一個啟發性的法則,同時也給對世界的感知超過這個框架所能提供的解讀的人,或者僅僅是與該框架敵對的人,一個完美的嘲笑對象。」
「教導人可以從什麼角度來觀察世界?」
「憑藉任何創立該角度者所需要的理由。」
「就像稱呼靈能為數字命理學。」佩圖拉博放下筆,面露微笑。
「正是如此,」莫爾斯說,「很恰當的比喻。它甚至不是謊言,它只是……我想想,另一種特別有限、特別教條、尤其不喜歡被突破的框架。塵俗之城對上帝之城,羅馬對教會,兩種解釋框架和隨之而生的權力系統總是相互分離,又總是試著相互侵犯。」
佩圖拉博身旁的沉思者屏幕亮起。
鐵之主重新分神,放下剛在洛嘉背影身邊畫上一個正在偷偷熄滅蠟燭的莫爾斯的畫紙,去接收最新的星語通訊消息,同時說:「或許洛嘉對羅馬一無所知,莫爾斯,他不會聽見你的出身就覺得有什麼問題。」
「但他必定會聽見我的立場,」莫爾斯開了個玩笑:「也許我們兩方合二為一的一天,只能在啟示錄之後,由天使帶來。那時候我會承認他們的解釋框架更貼近真實。」
「喔,」佩圖拉博發出了一聲古怪的回應,「你先不要立誓,莫爾斯。」
「怎麼?」
「第一軍團剛剛做了一次亞空間潛航,並且已經上浮——幾乎是立刻。」佩圖拉博檢視著手頭的信息。
「見鬼的亞空間時間流速,」莫爾斯說,「然後呢?」
「現在暗黑天使正在與天使作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