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獵手

  第403章 獵手

  「祂不要求我們償還欠祂的債,因此那些相信自己能贖買祂的赦免的人,反與這無條件的恩賜無關。」——《洛嘉之書》

  萊昂·艾爾莊森站在流動的血水之中,將前刺的劍向後方抽出。

  異形的血肉依依不捨地挽留他的長劍,從無數道深入其內的傷口中溢出的血水形成一灘仍在擴散的血湖,沒過戰靴,飛濺至他漆黑盔甲的金紅色銘刻裝飾,沾濕他肩上所披的野獸皮毛——這一襲皮毛曾經屬於一隻真正的活物,而非從培養槽中定向製造的無生命物。

  最後,鮮血濺上他在戰場的熱空氣中隨動作飄揚的金髮,繼而,從發梢墜落。

  「嗬——」異形體內的一層類似於聲帶之物上震顫出疼痛的長呼,從被劈斷的頭殼裡溢出,帶動了它的乳白色觸肢與透明玻璃般的甲殼的虛弱顫動。

  隨後,雄獅的獵物徹底倒下,身軀上流動的光華霎時暗淡。

  它異端的呼喚中沒有一個明確的詞語,但萊昂聽懂了它所傳達的意識:不。它說。不。

  萊昂連一次眨眼也未曾施捨,自他降落於地面以來,他沒有一次曾經將自己能夠感受到異形思維之事暴露在外。

  他理性的大腦早已迅速將發生此種情況的原因告知於他。倒在他面前的異形雖然往往比他曾經面對的卡利班巨獸更為龐大,但在擁有靈智的野獸這一點上,冉丹異形與卡利班巨獸如此相似,而他們展開的遠征,亦與騎士團對巨獸的狩獵如出一轍。

  他既然能明白森林對他傾訴的竊竊私語,就沒有理由無法理解冉丹異形的嗚咽。

  他們的征服越是深入,距離這異形的帝國核心越是臨近,他就越能感知這一切。

  但他不再是一隻林中的雄獅之王,他早已晉升為第一軍團的統帥,對異形的不必要理解將成為秘密的一部分,而不是他人藉此懷疑萊昂·艾爾莊森的忠誠與能力的藉口。

  獵物。這是冉丹異形在萊昂·艾爾莊森面前唯一能夠獲得的身份。

  畢竟,他早已在情報中得知,星際戰士們幾乎聽不懂這些源自異形的游離飄逸的聲音。

  他的目光掃過周圍的景象,在戰場的中心俯瞰。暗黑天使們的黑甲上流淌著粘稠的血塊與深色汁液,有一些戰士不可避免地倒下了,但更多的則依然站著,警戒於周圍可能突然出現的隱藏攻擊。

  有些時候,在他們腳下所踩踏的皮製層內部,新生的異形會破開血肉向上竄起,緊繃的膠質膜如同胎兒的體膜一樣罩在它的外側,並在接觸空氣時迅速脫落,放任異形在短短數秒內長大。在它們生長成熟之前,他們必須迅速摧毀敵人。

  「它沒有死。」萊昂低沉地宣布,拒絕解釋他如此判斷的原因。暗黑天使的基因原體手持滴血的長劍,從異形血肉組成的矮丘上走下,感知著那一抹潛藏的生命力。

  他的戰士在他路過他們身邊時靜靜地矗立著,隨時可以從準備之姿內突然出擊,撕裂欲要襲擊任何人的異形幼崽。他們的獵物還沒有徹底死去。

  萊昂能嗅聞到那股死亡瀕臨降落,卻仍被一絲生機阻隔的氣息。是的,僅有那一絲半縷,仍舊存活於這占地超過三十萬平方英里的血肉組織深處,那殘存的意識勉強地棲息在正在成片失活潰爛的血肉之中,東躲西藏……

  又一個四處奔逃的獵物,他冷漠地想,這是暗黑天使的獵物,但不完全是他的。

  它強大,但還不足以挑戰一名基因原體的極限,不足以成為萊昂·艾爾莊森本人追獵的對象。

  在那裡——

  萊昂驟然止步,高貴的臉龐上划過一絲惱怒。

  這不是他自己的聲音,這次又是誰,通過一種遙遠的振盪,將這句包藏禍心的勸告傳遞給他?

  他不是第一次聽見它,在上一顆星球的近地軌道上,在暗黑天使獵殺冉丹那造型極具代表性的浮游生物艦時,他也聽到過這一句高高在上的指引,不是透過語言,而是透過超越詞句限制的意識本身,突然迴蕩在他的心臟之中。

  射擊它的眼睛,全部的眼睛。

  那個聲音說,將它所傳達的信息重新編織進語言的體系之內,再次以哥特語重現後,雄獅解讀出這些信息。他完成得輕車熟路,也許整個銀河系都少有第二個能與他一樣,仍然熟悉如何將靈敏的感知與經驗在無窮無盡的組合方式之中,重鑄成鈍化的語言。

  即使他理解了對方,萊昂仍然選擇對它的聲音置之不理。

  他隨後發現,當那隻生物艦兩對血肉寬翼上睜開的血紅眼球損傷超過百分之七十左右時,它的翅膀的確會毫無關聯地突然失去發射雷射炮的能力,乃至失去防禦的虛空力場,在艦炮的轟擊下脫落。

  聲音說了真話。

  一次不可信的勸誘,像卡利班人放置在陷阱中的塗毒肉塊。也許第一塊並無毒素,但第二塊、第三塊的劇毒則絕不會令人好受。

  在那裡……

  聲音第二次悄然響起,萊昂抿唇,表情陰鬱地邁過地面上凹凸不平的斷骨。他的子嗣會將他短暫的停頓視作雄獅隱秘的思考,但他仍感到一種被騷擾的不愉。他陡然轉身,拒絕順從那道聲音的意思。

  暗黑天使們看著他,等待他的下一道指令。獅王銳利的視線掃過他們每一個人的臉孔,隔著升騰的血霧,審視他們的思想。

  「返回軌道,」他說,「地面威脅和防空體系已經破除,啟動小範圍軌道轟炸,避免影響星球背面的任務小組。」

  他的戰士們開始行動,萊昂·艾爾莊森的抉擇合乎情理,不值得任何質疑。

  當然,如果有人如此膽大,萊昂希望他的反應不會讓他現在的煩躁以任何行動的方式顯露出來。

  信息送往軌道上艦船內的簡報室中,部隊開始準備撤退。上層的深灰色大氣中,細微如金絲的閃光若隱若現,等待已久的飛行器將要穿過濃煙滾滾的雲層,如漆黑的閃電般降下。

  我沒有欺騙你,它低語,我沒有對你說過謊話。

  呵。萊昂想。從我的腦子裡滾出去。

  你要怎麼相信我?它說,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悄然流露的焦急。

  隨後,那道聲音傳遞的感情變得柔軟而痛苦,在那悠然而高遠的呼喚之中,存在著遭到腐蝕與燒灼的氣聲,以及一些模糊不清、奇形怪狀的幻象。

  試圖將那些幻象納入語言體系的嘗試讓萊昂仿佛回到了他生命的早期,對事物的認識停留在一種極為樸實的狀態的時候,他現在知道名為盧瑟的騎士耐心地將他的手舉起,在一陣氣流穿過他的手指之間時,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風,」他說,「這是風。」

  萊昂·艾爾莊森將長劍收回劍鞘,劍格碰撞時發出一聲輕響,紅寶石的配重球與他身上沾染的暗紅鮮血相互呼應。精神層面的護盾在無聲中構建。

  當他身處卡利班時,他就天生知道該如何利用精神力量,抵擋一些非物質層面的入侵。但這一次,他的防禦並未奏效。他與它在某種層面上達成了一種力量上的均勢。

  那道聲音暫時地沉默了,但他知道它還在。

  須臾,它再度開口。

  那麼,基因原體,你一定知道不需外力影響,一個族群內部,就存在無數的內部仇恨。我們有一些共同的敵人……

  我不和異形合作。萊昂冷漠地說。

  我……那道聲音沉默了,這使得萊昂的心弦似乎與它的存在之間構建起某種轉瞬即逝的聯繫,一種酸痛的觸覺像利爪般切過他的皮膚,順著手臂向上,再貼著背脊向下。

  這種危險的警示讓萊昂的怒氣漸漸開始激盪,與此同時,不安的感受也在同等地擴張。他意識到自己失去了對自己情緒的掌控,他引以為傲的理性因為這道聲音的存在而受到干擾。

  假如這道聲音的源頭始終不被抹除,致命的感觸遲早會讓他大受挫敗。

  萊昂的手重新握住收歸劍鞘的劍柄。

  「大人,」候古因向他走來,「我們該準備撤退了。」

  萊昂看了他的部下一眼,「你們先走。給我一架飛行器。」

  他知道今天是帝皇的使者之一,舊夜的工匠造訪遊子聖堂的一日,如果現在返航,他能趕上那場在滿溢的香薰中展開的短暫會議——但比起前去完成一場讓副官和連長就能勝任的無趣會議,他寧願將面見帝皇使者的時間運用在獲取真正的功績之中。

  候古因向他致意,然後開始帶領暗黑天使撤離。

  萊昂閉目等待,直到如鷹的飛行器帶著等離子的烈焰與強大的風壓降臨在他身前。卡利班聖物之一的聖杯圖案繪製在風暴鳥的裝甲外側之上,在戰場的油霧、血氣與火焰的余灰中閃爍。

  獅王登上風暴鳥的坡道,染血的披風長袍沉重地墜在身後。

  告訴我,你在哪裡。萊昂·艾爾莊森毫無感情地對他思維中的聲音說。

  今天你見不到我,基因原體,我們……我在數百顆星球之外。

  它說著,聲音輕得像一陣悠久而飄逸的囈語,存在於某種模糊的記憶中。

  萊昂不動聲色地點頭,辨別著它話語的真假。不知怎地,他已經知道對方沒有說謊,這種情不自禁的主觀臆斷令他堅定了殺死對方的決心。

  那麼,雄獅放輕思維中傳遞的語氣,在他的暗示中增添了少許動搖,我逃走的獵物在哪?

  它陷入靜默,時間長到萊昂不確定對面是否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好在不久之後,那個聲音還是回答了他。

  星球背面,它說,登上你的……載具,我會幫伱找到我們的敵人。

  找到你給我的誘餌嗎?萊昂語氣鋒銳地回答,挑釁那道聲音,細緻地分辨他能得到的反饋。

  萊昂·艾爾莊森真正的狩獵已經開始,而摸清獨屬於他的那隻獵物的習性,將是完成狩獵的第一步。

  ……你可以當它是,原體。

  雄獅的獵物說。

  ——

  「見王座了,真的,」傑克生氣地說,在他們剛剛獵殺的幾隻小型異形上宣洩他的惱火,把靴子的踩踏功能運用得淋漓盡致。「我們小隊第五人的位置簡直被詛咒了!又犧牲一個,真的嗎?這合乎情理嗎?」

  哈塞姆沒有攔他,也沒有糾正影月蒼狼關於詛咒的不恰當言論。

  懷言者在染血的異形骨架上方坐下,他的灰色戰甲吱嘎地響著。

  哈塞姆在心中無聲地念著一些經文與他們的感悟,無聲地祈禱死者的靈魂前往泰拉的王座之下,而非被冉丹異形帶走。

  在歷年的戰爭中,軍團從未公開表明被冉丹吞噬的戰士去往了何方,但阿斯塔特並非對靈能環境毫無感召與領悟的生命體。

  不論如何,解脫之道就在他們手中的爆彈槍內,受異形所控制的戰友將為自身的死亡而喜悅。

  「於死亡之中侍奉(In death you serve),」尤里曾在遊子聖堂中向著懷言者們布道,「異形固然有其死後的污穢聖所,而我等將歸於王座。自最初至最終,我們在祂的仁慈之下,我們在祂之中。」

  克羅格甩了甩手甲:「他們與我們的磨合不夠,而我們面對的戰鬥愈發危險。死亡不是小概率事件。你最近的脾氣不算好,傑克。」

  「哦,好吧,好吧,我們都一樣,不是嗎?」傑克扶了扶自己的頭盔,沉默幾秒,緩過勁,「至少我們這次保住了他的遺體。」

  他停頓一秒,「巴雷拉大概是少數能在你們的安息所墓地里真正放進去些東西的哈爾哈拜特,對嗎?」

  「後見之廳,那兒有名字,傑克。」穆里斯坦的教士沉靜地說,即使死者在生前和他連著吵了三場任務,他依然對著對方的犧牲抱有尊敬。

  語畢,哈塞姆沉下心,感受著周圍的靈能環境中是否潛伏著危險,尤其是他們此時坐在身下的生物艦內部。

  這些星球表面總是存在著徘徊不去的壓迫感,無數生靈的殘影在他們的雙耳接連低語,發出不成型的破碎歌聲,而在依附於星球表面的冉丹異形被一一清除後,這些聲音從悠然的安定之中,霎時轉向為遭到毀壞的命運而生的哀哭,如同陰冷的烈風徜徉於失卻的樂園,訴說著即將消散的絕望。

  不久後,他的頭盔微微轉動:「沒有大規模的呼喚,我們可以準備撤離。」

  「看來天使們的狩獵挺成功的,」傑克喃喃,「他們終於把平原上的神經節點清理完了。畢竟是原體親自帶隊,不是嗎?」

  「我們則得到了一件樣本。」漢默說,將一個用金屬封死的玻璃培養罐捧在手中。

  這是他們深入一條生物艦,從它封閉的腹腔內側中取出的一份沉寂不語的血肉樣本,形態與冉丹生物艦本身有些相似,也許是它們的雛形或者幼崽,或者培育入侵異形的原型,沒人知道。至於剩餘的其他樣本,已經被他們全部銷毀。

  「巴雷拉拿到了它。」哈塞姆輕聲說,站起身,繞過一些在戰鬥與自然風化中損壞的異形表皮空洞,在生物艦的腹部斜面上走向漢默,從鋼鐵勇士漢默的手裡接過那個玻璃罐,將它舉在胸前,「我們走在分叉的道路上,但我們都是帝皇的戰士。」

  「真少見啊,」傑克扯出一個笑容,「能聽見你們兩派互相寬恕。」

  哈塞姆回過頭:「這並非寬恕,我的朋友。即使我們的爭論從未停止,但我們仍需謹記,唯祂在上,其下平等。從阿斯塔特至輔助軍,再到忠於祂的凡人,我們無權互相判罪,寬恕亦無從談起。是的,我們永遠不會如他們一樣,將天火肆意降在迷途者的肉身之上,但我們尊重他們的功績——」

  「哈塞姆!」傑克驚呼。

  懷言者手中所捧的玻璃罐突然破碎,沉寂的異形血肉仿佛被注入了某種鮮活的意識,毫無徵兆地復甦,剎那生成的骨刃從星際戰士頭盔之下的連結處刺入,殷紅的鮮血瞬間噴出。

  哈塞姆步步倒退,脫力地向後仰倒,墜入生物艦表層皮膜未能覆蓋的孔洞之中。

  克羅格驀然站起,手炮的準星以最迅捷的反應速度追逐著哈塞姆的身體,炮彈卻仍舊與墜落的懷言者擦面而過。

  「去找他。」他當即下令,「殺死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