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空白記憶

  第383章 空白記憶

  「存在沒有壞的自然,但不存在沒有好的自然。若不義的人因為喪失了好的而痛苦,那就說明他仍知道什麼是好的,他仍有好的一部分餘下。」——《洛嘉之書》

  他們正在移動,抬起腿,接著放下;雙手跟隨著腿部的動作,向前方搖晃,再向後,拉伸到一個角度,繼而反向地循環。

  他們從仰躺在醫療室病床上的士兵垂在床邊的手旁邊走過,一個接著一個,高聳地站立,就像某種根系可以離開土壤的墨綠色樹木,在他的周圍木然而靜默地行走。病房有些積灰的地板在他們腳下展開,印著諸多無人清理的皮靴鞋印。

  士兵從麻醉藥的作用中緩過來。他低聲地用他出生地的土話習慣性地咒罵了幾句,想要坐起來,卻沒有成功。他的手臂因此無力地搖晃。

  士兵的動作停了停,「有人……有空看看我的腿嗎?」他不安的聲音向周圍傳播,一部分傳至他垂在床邊的手附近。「它們沒放好,還有,帝皇在上,我該死的背估計斷了。」

  周圍行走的人聽到了這道孤零零的說話聲,他們以不同的速度轉身,直到所有人都朝向了士兵的方向。接著,那些腿開始以穩定的速率靠近,下垂的、染血的、被浸透後板結的深色軍服下擺,像成片的、會運動的岩塊,逐漸臨近士兵垂在床邊的手臂的位置。

  「不,別了,兄弟們,還是不用了……」士兵猶豫著說,想要後退,他盡力靠著能夠移動的一小部分身體,向著病床的床頭蹭了蹭。不受控制的手臂碰撞在床緣,發出輕微的砰砰聲。

  其他人繼續靠近,就像這是一種本能的延續,而非受到具體意識的操控。一條纏繞著繃帶的腿靠得太近,碰到了垂落的手臂,一些破損傷口中的血液從潮濕的繃帶上滲出,粘稠地滯留在士兵的手臂上。

  「不,見鬼了你們怎麼回事?李德?蘇爾?索拉卡?別……為什麼瞪著我?隨便是誰,說點什麼!」

  沒有人做出回應。一個個身影圍繞在士兵身邊,被士兵製造的聲音所吸引,就像飛蛾會不斷地纏繞著發亮的火燭,在寂靜中默立。

  起先,士兵恐懼地抗拒著,徒勞地用語言驅趕。接著,一段時間後,他的話語轉換為機械的重複。

  「離開,」他複述著上一句話的最後幾個字詞,有時候說的多一些,「你們離開,」有些時候則只剩下最後的一段元音與輔音的搭配,和一些嗬嗬的喘氣聲,類似於一盤損壞的磁帶。

  「……開,」他說,「……離開。離開我。你們……離開。」

  他的手臂不再移動,僵硬地垂在它原本的位置,直到士兵停止說話,他的呼吸變得緩慢而穩定,就像回歸睡夢,不受懼怕和痛苦的侵擾,像生物機械一樣以固定的節律運轉。

  周圍的人依次離開,轉身的速度與他們來時一模一樣。腳步聲和服裝的響聲重新填滿整個灰暗的空間,灰塵寧靜地浮起又落下,直到所有能夠行走的人都從這間病房中離去。

  光線暗沉,室內的亮度進一步降低。在醫療翼之外,一些燈被打開,冰冷的淺色光線貼著地面拉伸,照在手臂的邊緣。而在病床上方,燈泡在電路的短暫連接下出現閃爍,很快徹底熄滅。

  黑暗中,一聲沉悶的碰撞突兀地響起。

  士兵抬起上半身,按照既定的習慣,試圖從病床上離開。他的身體狀況阻止了這一意圖,因此,士兵在起到一定的高度後,脫力墜回病床硬質的床板。他的手臂在力的作用下抖了抖,神經質地抽搐。

  很快,第二次碰撞到來。士兵在倒下後,立刻再度無效地重複著起身的動作,並在數秒過後,重新倒下。因為先前的移動,他堅硬的頭顱撞在床板與床頭的夾角間。病床因此猛地一晃。

  第三次,第四次……他的動作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而這是黑暗的房間中,唯一的聲音來源。

  流動的液滴順著床頭滑落,無聲地浸入床單中。時間在漆黑的夜晚中流逝。

  砰。

  聲音停止了。

  ——

  「後面就沒什麼值得一看的內容了,當然,前面也沒有。」

  工匠說,他的話語聲起初顯得遙遠,接著被一瞬間拉近。

  黑暗被刺破,像畫幅一樣從當中撕裂,昏黃的醫務室重新呈現在兩個基因原體面前。

  玻璃瓶從飄浮狀態脫離,回到莫爾斯手中。被封在玻璃瓶中的樣本似乎失去了某種非現實的顏色,在金色符文的環繞下,顯現出無機質的暗淡。

  佩圖拉博立刻低頭,觀察著躺在病床上的那具屍體。曾經的士兵已經與慘白的床單與發黃的枕頭融為一體,在腐爛的漿液下露出凹陷發黑的骨骼。顯然,他死去多時。

  「若要將事情描述得好聽些,這是物體的記憶。」莫爾斯說,「沒有情感,也不會受到靈魂和意志的影響,原理大概是以物體為攝像機仆提著的鏡頭,捕獲一段時間內發生的影像。」

  「當然,缺陷是我們讀不到任何人的心理活動,只能看出冉丹對他們的外在表現造成的影響。」他接著說完他的話,至於具體的影響,他不覺得有必要在兩名擁有超人頭腦的基因原體面前,再額外加以解釋。

  另一方面而言,莫爾斯陪著馬卡多處理系列文書工作後,對工作流程中語言的交流和事務的交接迅速滋生出深刻的疲倦,以至於倘若這裡有哪怕一張床還稱得上乾淨,他都想立刻坐下——或者躺下。

  佩圖拉博沉吟片刻,思考著這些被轉化的生物的種種特性,以及與他們的實際戰鬥能力間出現的偏差。

  很明顯,被異形影響到的人,在生前就已經一定程度上喪失了思維的能力,所以他們的意識在死後呈現空白。

  假如受冉丹影響的生物只能依靠生前的本能行動,他們怎麼可能在戰場上擁有足夠與帝國遠征和防衛艦隊匹敵的戰鬥力?

  另外,假如冉丹的入侵與神經系統和意識相關,到底是什麼因素造成了這種效果?如果是靈能,他相信以莫爾斯對靈能數萬年的使用經驗,也應當早就破解了心靈控制的謎題。

  「你說過,他們的意識體仍然存在。」佩圖拉博沉聲說,不知不覺間,一種肅穆的氛圍被鐵之主帶入這間塵埃飛揚的房間之內,「那麼,我們是否能夠看一看意識體中殘留的空白記憶?」

  他轉過頭,另一端被固定在盔甲上的數據線纜隨著他的動作拉伸或縮短。「你認為呢,奧瑞利安?」

  「帝皇祝福他,因他並未因變節而損傷人類的身份,給吾等帶來悖逆的傷害。」洛嘉喃喃,向著床上的屍首點頭,接著露出微笑,金色的文字上面覆蓋的光暗悄然變化。

  「我贊成你的決斷,我的兄弟。」他輕柔而溫和地說,懷真言者面對他的手足兄弟時,總是具有無窮無盡的耐心與友善。

  莫爾斯無所謂地點頭:「如果你想看的話。」

  他打了個儀式性的響指,整個世界似乎產生了剎那的變化,但一切都轉瞬即逝。在捕捉到任何信息之前,空白的記憶就終止了。

  「結束了,」莫爾斯說,「猜猜我給你們塞了時長多久的記憶,二位。」

  「我感知到百分之一秒,莫爾斯。」洛嘉說。

  佩圖拉博眨了一下眼睛,他外置的輔助數據系統中,突然增添了一大截冗餘的無效片段,大量地占用了他的外存。他暫且保留這些數據,並查看了數據系統內的日誌,得到一個令他驚訝的答案:「一個帝國年?」

  莫爾斯聳了聳肩,「這可是伱要看的,佩圖拉博。」

  佩圖拉博沉默不語。這樣看來,冉丹的操控對個人意識的摧毀極為徹底,無法修復,不可逆轉——或者說,它們至少能做到這一點。

  那麼,阿斯塔特會受到同等的傷害嗎?原體呢?

  「在邪魔的身軀中,已不再有人的靈存在,」洛嘉傷感地用食指和中指在胸前比出一個十字。

  「我需要聯繫通訊基站,」鐵之主說,「將這些資料送給荷魯斯……荷魯斯?」

  「發生何事了,我的兄弟?」洛嘉立刻問。

  鐵之主不快地嘆氣:「這是戰時,而他們竟然還要陷入爭端!」

  「首歸之子和帝皇長子嗎?」洛嘉紫羅蘭的眼睛裡浮出澄然的困惑。「為何?他們不是在開作戰的會議嗎?」

  「是魯斯的錯。」莫爾斯說,眼中的金光熄滅,「不是因為他做了什麼,主要是因為他的存在。」

  「荷魯斯提及了黎曼·魯斯,當然,他還算聰明,知道用『發現第二原體的朋友』代稱。我們之中沒有人了解第二軍團,荷魯斯覺得有必要在保守軍團失蹤秘密的前提下,問一問唯一和失蹤的原體熟悉的魯斯,他有什麼觀點和看法。」

  「萊昂則憑藉某種獨特的敏銳,直接猜中了那個不可說的人就是魯斯,並和荷魯斯就魯斯到底有沒有將一個基因原體帶回大遠征隊列的能力,展開了系列討論,且話題漸漸深入。」

  「他們為此爭吵?」洛嘉問。

  「不。莊森克制了他的脾氣。」佩圖拉博說,說不清他此時那一絲半縷的欣慰究竟有何意義。「他拂袖而去,單獨返回不屈真理號,告訴荷魯斯等他單獨和魯斯聊完,他們再繼續展開會議。」

  他讀取了更多的信息,透過醫療室蒙塵的窗戶,遙遙看向外側復仇之魂號停靠的方位,繼續說:「現在位於復仇之魂號戰略室的暗黑天使中,還剩下一個名為盧瑟的戰士。莊森很信任他。」

  「因為我曾有幸對原體進行一些教導。」盧瑟回答了荷魯斯·盧佩卡爾與他閒談時的疑問,他背對著戰略室的舷窗站立,黑髮一絲不苟地修剪得緊貼頭皮。

  他比一般的阿斯塔特外貌略顯年長,但區別並不算大。這也許和他成為阿斯塔特時的年紀有關——好在他那時還沒有年邁到不適合做全套改造手術。

  在離開戰略室時,原體們各留了一個值得信任者在荷魯斯身旁,以便進行溝通。

  此時,洛嘉·奧瑞利安的穆里斯坦教團團長但以理正沉默地微笑著站在一旁,傾聽其他人的對話。他的皮膚上留有與他的原體相似的經文刺青,只不過他使用了黑色的墨水。

  而佩圖拉博,他在這裡放了一個神秘的鋼鐵方塊,大約有基因原體的手掌大小,據說集成了錄音、攝像、運算、定位、變形、靈能對抗、火力支援等等系列功能,荷魯斯禮貌地沒有多問。

  「什麼方面的教導?可以與我說說嗎?」荷魯斯放鬆地坐在他寬闊的王座中,以此降低他在阿斯塔特面前天然的壓迫力。

  「一些文字運用的技巧。」

  「寫文書嗎?」荷魯斯說,「這可真是個麻煩,我的戰士都不怎麼喜歡這份差事。唉,我也是。」

  盧瑟的表情就像是他剛剛回憶起一些艱難的過往歲月。

  「並不確切,大人,但……大致是這樣。狼王的戰士找到了我,我因此接到這份工作。」

  「所以你知道一些他們之間的矛盾根源,對嗎?」荷魯斯眼睛微亮,繼而微微搖頭,「不,我不會追問。萊昂肯定不希望我知道……」

  他看見佩圖拉博留下的鐵盒上投影出一行文字,話語一轉:「佩圖拉博說他和洛嘉要回來,你也喊一下萊昂吧。」

  盧瑟點頭,離開。

  牧狼神站起來,頭疼地嘆了口氣,審視著擺在他們面前的地圖,一根鮮紅的絲線曲折地深入星圖,標誌著第二軍團失蹤前留下的行動軌跡。

  圍繞著這條線路,若干軍事相關的標誌依次排開,疏密相間,指明他們接下來需要在這些地點完成的軍事目標。

  單單只是看著目前的布置,荷魯斯就已經能夠預料到接下來的長戰。它可能會持續數年之久,而一個關鍵的任務則帶來了更大的挑戰。

  「你說鄧肯?他是個理智的傢伙,很講究資源的配置,連帶著整個軍團都和他一樣精打細算,追求卓越。不,和費魯斯不一樣,鄧肯沒有那種鼓勵競爭的勁頭,他還挺樂意讓大夥都過得好一點——最近兩年都沒聽見他的消息,你怎麼突然想起來他了?」

  星語送來魯斯的話語,而牧狼神則送去他的感謝。

  「但以理,你來看看,假如把這些目標安排給懷言者,你們能不能完成。」荷魯斯說。

  「我嗎?」阿斯塔特稍顯驚訝,很快地走來。

  「對,我們都是在人類的事業中盡職的人,反正你本來就為洛嘉擔任戰術顧問的職責,對吧?」

  懷言者因為荷魯斯的表揚而微笑,「是,大人。」

  他觀察著航圖:「我對您的安排沒有質疑,也很難提出決定性的建議。但僅僅為我的原體的愛好所考慮,也許他會願意承擔更多的毀滅性任務。他對異形的行為極其憤怒。」

  「他沒有表現出來——好吧,他看起來就是從來不生氣。」荷魯斯說,改換了一些戰術標識。

  「這些區域就留給你們宣洩怒火。麻煩你勸洛嘉控制一下時間,在完成前期目標後,我們需要在這裡匯合。」

  他併攏五指,戴著一枚金戒的手如艦首的撞角,指向星圖中央的一條狹長走廊。投影的光芒在他指尖編織出一張網絡,標識著冉丹占領界域的絲線密集卻脆弱,仿佛一觸即潰,不堪艦隊一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