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聊贈一杯雪
銀雪遍野,千里肅殺。煌煌一片燦白直抵城池裡外,天地合於一色。
馬蹄聲聲,兩騎駿馬飛馳著前後而至,震起冰雪紛飛。
當先之人身披皮裘,衣著形制樸素,面色一片古井無波。他單手捏著韁繩,定定地將如刀的眼神,鎖上天際的帕拉丁城池。其神形威猛,神光凜凜,顯見地是個馳騁原野的戰士。
隨後那一匹黑馬上,倒是坐著個不懼雪風的怪人,一襲薄薄的黑袍,雙手纏著層層的黑帶,互相縮進袖裡,全不去握那懸空垂盪的韁繩,憑著快馬帶他飛馳。他頭頂的厚皮風帽壓著一頭亂髮,遠遠地隔著雪幕,神情難辨。
這對騎手不知是從何處來,一路奔馳,眼下卻在帕拉丁王公領地邊緣,城外那不見人蹤的雪原里策馬疾行。
漫漫飛雪之中,曾落過的箭雨仍是根根如金草,簌簌地扎進層層的厚雪,唯余得一根根屹立的尾羽,在颯颯的風裡盪著。
等到那馬兒近了,那蹄子踏開的印子下頭,竟得漸漸顯出些金鐵的底色。
黑衣人勒馬,縱躍而下,輕飄飄落上雪地,腳步懶散緩慢,好似是沒甚氣力,但足下卻未留半分痕跡,恍若輕風過雪。
他取下腰間一隻黑壺,往雪地里一灑,只見一捧鹽從壺口裡漏出,紛紛地落在厚雪上。
「須得盞茶功夫,」黑衣人微微一笑,用當地的科爾沁語說著,手中動作一收,那黑壺便轉瞬入了虛空。
「何故多此一舉?」
當先之人下了馬來,也不懼那神駿掉頭而逃,闊步走至黑衣人面前,與黑衣人對望一眼,靴尖往雪下一踢,霎時間便鉤出一具沉沉的重甲屍身,在雪地里骨碌碌滾了兩輪,堪堪停下。
黑衣人俯身一探,不作言語。
戰士伸出右手,食指往下一指,語中儘是輕蔑:「帕拉丁衛士。」
黑衣人依舊是微微地露著笑容,縱不改顏色亦存著三分無情的笑意,結合他那單衣入雪境的本事,令人反倒微覺出一股寒意。只是搭上一旁的高壯戰士,將那森然冷氣生生削弱了一層。
「身中三十三箭,堅甲所不能抵,軍紀所不能攔,滿軍的鐵石方陣,遇上你們的利箭,反倒是遭了命里當遭的大劫。」
不待戰士回話,黑衣人收了審視之態,直起腰身,笑道:「可是你那大汗的功勞,秦夏?」
「那是自然,」名曰秦夏之人正色道,「以大汗之武功,除去區區一支帕拉丁的軍陣又有何難處?」
「他可是身高十六尺有餘,目若寒星,顧盼神飛?雖起自微末,漂如浮萍,卻如狂風驟起,短短數年便大勢漸成,傲如長鷹翔於蒼天?」黑衣人笑言道。
秦夏翻手從腰側拔出一把龍尾寶刀,直直指向黑衣人,刀鋒抵上胸前三寸。冷風獵獵,捲起落雪撞上那銀亮的寬刃,端的是煞氣蘊於刀內,借冰風而外露。
「你既從天外而來,又何以知之甚詳?」
黑衣人面色絲毫不變,連眉頭也紋絲未皺,身子不知怎麼地一閃,竟即刻就到了秦夏的背後。等到秦夏轉身,黑衣人已退出十步之遠,含笑揮手。
「我便是為大汗而來,莫非你就不曾想過,大汗天賦異稟,非同凡俗,難道當真是草原部落里天生地養來的?他就沒得個出處,沒得個親生的父母?」
秦夏冷哼一聲,倒是將那裝模作樣拔了的刀,嗆啷一聲收回鞘內:「無名之輩,也妄言我等的汗中之汗了?」
「不錯,我確是無名之輩。」
黑衣人撫掌笑道,也不反駁,手向身後一抹,便又從風雪中摸出一隻黑皮的酒囊,放在手中鬆鬆地拎著。
「但正是這寂寂無名的天外之人,卻曉得你們那汗中之汗的出身奧秘,與他的親父想托給他的一件大事。今時勉強隔著一層大雪,見教了大汗的本事,更是明白他當得何等的期許。」
提及此事,黑衣人似是憶及些往昔的情況,神情有些奇異,似喜非喜,似不愉又非黯然,片刻過後,方接道:「自然,一切還要他本人定奪。若他直言了拒絕之心,我就此離開巧高里斯,亦是自無不可。」
過了半晌,秦夏緩緩道:「大汗正於烏爾斯特爾汗城內領兵征戰,待大汗得勝歸來,我便將你引薦上去。我知你亦不是此間應有之人,望你言語間不含謊話,否則我等決不輕饒。」
「是。」黑衣人瞧了他一眼,含笑地向身後又探,四根手指便夾出兩隻銀絲的白玉杯,杯身剔透,隱隱透著一線天光,非同俗物。
他將馬喚來,令駿馬為他遮風蔽雪,向後貼著馬腹,懶散地半站半倚,渾沒個正形。
這馬兒雖非烈馬,脾氣向來溫馴,但就這般穩穩地順著黑衣人的意思,也實乃罕見難遇之事。
黑衣人悠悠地將酒囊往杯口一傾,鮮若紅血的新奇酒水便成線地直直落入玉杯之內,如血如酒,甘冽清透。
一杯斟滿,而後是第二杯。
他舉杯相示,言笑晏晏:「今日之事,當奉贈美酒,以作酬謝。不知這巧高里斯慣嘗何等佳釀,我只與閣下共飲兩杯友人鄉里的血酒,聊表敬意。」
說罷,他手中一彈,一隻白玉杯便隔空地穩穩飛來,滴酒不灑。秦夏展臂接之,看也不看,便是一口飲盡。
「不錯。」他朗聲道,臉上終於露了笑意,「只可惜玉盞甚小,不足以盛這杯中之物。」
「我只帶了這一壺好酒,一套玉杯,若是日後又有機遇,再縱情豪飲,亦是不遲。今日便還得請閣下將就一二。」
飛雪翻舞,落進血杯,雪花漂了一瞬,便紛紛地融去。
黑衣人斂了笑容,與戰士就在這漫漫大雪之中,伱一杯我一杯,大有要將血酒喝個一乾二淨之勢。
「閣下可願與我再講講可汗的故事與打算?」黑衣人悠悠地說。
秦夏頓住手上的動作,冷哼一聲,道:「你早就知道了巧高里斯的事,既要表現出不明不白之狀,我便也與你說。」
「巧高里斯服從著王公貴族帕拉丁的管制,他們將整個世界抓在指爪之內,靠他們那重甲的部隊,抓部落里的人去做他們的奴隸,更有甚者,竟單單為了享樂,便來獵殺平頭百姓!拜他們所賜,每個月都要有百起的爭殺戰事,日日都要死上數不盡的性命,被捉去的還未計入……情形之惡,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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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我們的大汗降世,好似天鷹賜禮,一雙銳眼預見著草原上的戰事,帶著王汗(ong khan)的部落一步步地征戰八方。等得他為父之死報得仇怨,將呼喇耶部一個不剩地滅了個乾淨,大汗便以團結草原為首要之事,百戰而節節大勝,一過就是十個春秋。」
「前些日子,大汗提了帕拉丁之子的腦袋,扔進那群蟲豸酒囊的營帳里,又大滅了一支帕拉丁的軍隊,逼得那帕拉丁老兒逃得像條喪了家的野犬,龜縮在首都里,竟是分毫不敢出!」
說至此處,戰士抿下一口烈酒,鼻尖呼出薄薄的白霧。
「帕拉丁王公為禍巧高里斯已久,早該被掃滅了!現下里大汗要打的,是帕拉丁麾下一座小城,達爾闞的漢子遲早要將帕拉丁的腦袋割下來,穿在金帳的頂上!」
「好!」黑衣人喝彩道,舉著杯子,目視杯中血酒,「若論巧高里斯英豪,可汗可為之最也。」
忽然之間,只聽得馬蹄之聲跨原而來,逐雪追風,頃刻入了視野,分毫未停,筆直地闖入這覆雪的沙場。
兩人約是同時偏頭看去。
「察合台帳的可汗。」黑衣人似笑非笑,輕聲語道。
話音未落,那青灰如蒼雲的高頭駿馬,已是烈風般闖入了十丈之內。此馬非同尋常,較之一般神駿,竟生生又高出一半有餘,可謂是馬中巨漢,罕見非常。
馬上之人更是非同小可,星眉朗目,神采灼灼,面若風雷操刀雕刻,一道電光的紋路嵌在額中,以示對天地風暴之敬重。
他一身霜白的戰衣,外罩一件大紅風氅,足蹬一雙黑緞靴,配一把白虎長刀。那極高的身量上,面部與袍子所濺的斑斕血色尤在,更顯冰冷刺骨,正是方從那戰場上下來,一刻也未耽擱。
「大汗!」秦夏喊道,「此人自稱是人皇的信使,要帶你往長生天去!」
「說的什麼話,」黑衣人輕叱一聲,「我來問問你們可有足踏星河,刀指天穹的念頭,怎就變成要攜你們下窮黃泉去了?」
可汗勒馬於二人身前,未曾下馬。那馬兒的蹄子輕輕地撥著地上的雪,等那雪被撥的開了,二人才發現,那鐵蹄正正是踏在一具屍首的胸口上。
黑衣人好像根本沒覺察出那半露的肅殺枯骨,舉杯盛讚:「好一片雪原,大汗!你們可是連年的有此好雪?」
可汗看著他,臉上露了一絲譏誚的笑。「每逢連日大雪,駿馬難踏,便是仇殺暫休、各營磨刀的止戰喘息之日。冤讎未解、王公不平,何來好雪一說?」
「天地蒼蒼,星月輪轉,何顧摧壁清野之人事?落雪茫茫,掩碧血於一色,盡除塵囂。若非這場大雪,我如何能在此飲酒取樂,待你前來?非得被滿地血腥臭氣熏出八十里長道之外不可!此非好雪焉?」
可汗長呼一聲,如風嘯掠襲,「你是雪落薄酒不堪飲,醉時萬慮一掃空,焉知戰事不休心不定,何堪霜雪苦相侵?」
黑衣人笑容愈盛:「這可是你親口所言了,大汗,銀河億兆世界狼煙不休,無盡戰火綿延未平,你若願認下那天外仍有蒼天,那在銀河平定之前,你恐怕都是不得休憩了。」
入了語言的圈套,可汗卻也不惱,反倒是翻身下馬,使得一身鐵甲鏗鏘地有了聲響。
他拍拍馬頸,手指穿在馬鬃之中。青灰神駿一聲嘶鳴,桀然轉身。
可汗放馬離開,令它自在地馳往雪原上去,口中道:「長空莽莽,人力豈有窮其之日?」
「正是出此緣由,方有取酒縱歌之理。你若要為人皇征討宇內,便得早早學會自個兒從世間討得樂趣。」
「你倒有趣,人皇的使節。」可汗終於露出一絲真正的笑容,「你喝酒是為忘憂?」
「非也。」黑衣人說,「忘憂未必只有喝酒一條法子,喝酒未必只有忘憂一條緣由。」
他晃了晃酒囊,側耳聽那囊中的空空聲音,繼續道:「比如我今日喝酒,只因為血酒難尋,而其味醇美,實在是抗拒不得。」
「你是喜歡喝酒。」
「我是喜歡喝這壺酒。」
「秦夏,此酒如何?」
「太淡!」
可汗朗聲大笑,言語裡竟多了三分自在親切:「我卻要嘗嘗這淡酒,為我斟酒一杯,如何?」
黑衣人又取出一隻白玉杯,空懸不動,道:「不如何。你來得晚,這壺酒已喝盡了。」
「那你為何取杯?」
「自然是我有更淡的酒。」黑衣人道,舉杯對空。
雪落如霰,霏霏不止。
不多時,一杯白雪盈滿玉杯。
可汗聚精會神,盯著那隻杯子,似有額外的心事。
秦夏嗅出這使節與大汗之間的啞謎,平日裡可汗很願聽他的諫言,但今時不同凡日,秦夏噤聲不言。
雪風流轉,將玉杯從黑衣人掌中托起,悠悠飛至可汗胸前。
「美酒已是飲盡,我也無它物相贈,便聊贈一杯雪,以固你我二人情誼,你可接受,察合台可汗?」黑衣人笑道。
可汗道:「我方才下了戰場,暫且無心飲酒。你不如改日再來,帳里也好做些準備。」
黑衣人嘆息一聲:「時不我待,急景凋年,你我若改日再聚,這雪便得融成一杯淨水,失其季節,便丟了價值。」
可汗大笑:「那便來一杯雪罷!」
他接下杯子,捏著小杯,一指輕彈,這白玉的杯子,奏的音卻如錚然鐵琴,回聲交戈,縱貫風雪。
大汗持杯而思,作勢要飲,杯未沾唇,忽而一頓,竟是一雙冷眼瞥來:「我若偏要拒絕,又當如何?」
黑衣人遙遙向上一指:「蒼天不佑。」
察合台可汗面色一凝,旋即又緩,哈哈笑道:「飲酒,飲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