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營長與軍士的奧德賽

  第360章 營長與軍士的奧德賽

  時間定格於靜滯手雷、墨綠能量石與熵場交接的那一剎那,赫魯德人的衝鋒受到遏制,在能量波的擴散中幾乎全數向後傾倒。

  隨後,能量石開始劇烈地震顫,不斷有破碎的晶體塊從巨石中崩落,能量指數在兩名戰士的頭盔內快速波動,朝著致死的危險等級迅速提升,在內臟與骨骼之間點燃劇痛。

  佐蘭猛烈地喘息著,向前踉蹌了一下,頭盔之下的臉露出短暫的爽快笑容。「大營長,我們倆也算是,咳,不負父親的……」

  丹提歐克一言不發,拽住佐蘭的臂甲,拉著他開始跌跌撞撞地狂奔。

  「嘿,營長——」

  「閉嘴,呼吸!」丹提歐克怒吼,不再掩飾他聲音的嘶啞。他強硬地拉著佐蘭向他之前看好的那條通往赫魯德飛船港的隧道衝刺,盡全力逃離能量石和時序失控帶來的紊亂現象。

  「可是——」

  丹提歐克大聲罵了一句髒話,擠出三個受損的肺里全部的空氣,吼道:「我們發誓要活著,軍士!」

  臨時的刺激藥劑通過戰甲尚能工作的模塊,注入軍士體內,這管藥劑由第八軍團提供,改自當年奧林匹亞運動會時的失敗碎心者藥劑,如今去除了多數副作用,真正達到激活潛能,或者說提前榨取阿斯塔特身體潛能的作用。

  佐蘭努力整理好他的呼吸節奏,感受到疲倦的四肢百骸中重新湧現活力。他咬牙跟上,同時又拋出幾枚靜滯手雷,加劇背後室內的能量和時間激盪,以此去賭他們能夠在亂流將一切都吞噬乾淨之前逃出生天。

  隧道追逐著他們的腳步坍塌,他無法計算兩人到底跑了多久或者多遠,每每往前踏出一步,數米之外的背後,就有一塊玻璃化的石頭向虛無之中坍縮、凝固,變成一條破碎石塊組成的分裂道路,凝滯在漆黑的漫漫幽邃之中,化作靜止的畫片。

  佐蘭咽下喉嚨中的鐵鏽味,一團團液體仍舊從他咬緊的牙關滲出,貼著脖子淌到盔甲內側漆黑的內襯上。一塊鋒利的石頭從後方砸中了他的肩骨。他抓住更多碎石中的一塊,匆匆一瞥,確認那是能量石的碎片,便裝進挎包中。

  「這裡!」丹提歐克喊道。

  「該死的!」佐蘭罵了一聲,「該死的!」

  他跟著大營長摔進脫節的一處大廳,被地上的粗線纜絆了一跤,被丹提歐克一把拽起來。滾燙的血液透過手甲裂隙,從丹提歐克抓住他的手掌上流出,沾滿了佐蘭的手腕。

  丹提歐克的推測一點不錯,這裡正是赫魯德人的飛行港,上方直連天幕。預感到危機的降臨,這些赫魯德人此時也正在搭船逃離,登艦舷梯上尤其繁忙。

  「去搶一艘!」

  「我們倆?」佐蘭不可思議地反問,隨即掐死一隻附近的赫魯德人,奪過對方的武器,沒找到扳機的位置,索性當作鐵棍,可勁兒地揮舞,將他能觸及的任何敵人拼命砸進地里。

  「他媽的,還能有誰!」丹提歐克視線一掃,挑中一艘艙門剛剛打開,還沒上去多少赫魯德人的微型艦船,搶先攀上。

  佐蘭跟隨丹提歐克殿後,又砸出一枚靜滯手雷,赫魯德人尖叫著被撕裂。

  在危急存亡的關頭,這些穴居者放棄嘗試與兩名不懼生死的見鬼的星際戰士正面敵對,紛紛湧向剩下的艦船。佐蘭轉身進入船隻之內,跟著大營長一路闖入駕駛室——多虧這是一艘形制還算標準的微型艦艇,與鋼鐵勇士曾經捕獲的數艘船隻結構相似。

  佐蘭迅速配合丹提歐克,開始打開那數十個複雜的開關,並緊張地檢查著燃料和艙門氣密性等決斷生死的因素,直到引擎猛地爆發出轟鳴,然後進入穩定的運轉。

  「真有你的,大營長,」佐蘭咳嗽著說,「但為什麼赫魯德港口在地下?」

  「坐下,」丹提歐克厲聲下令,「別說話了!」

  佐蘭扶著艙壁,緩緩坐到一半,就跌倒在地。

  軍士強行斷開神經連接,卸下一部分盔甲,從失靈的注射模組內取出一些活性注射劑,打算為自己注射。取出藥劑後,他發現自己的手無法再度抬起。

  「別回頭,大營長。」他艱難地說。

  「有什麼看不得的?」丹提歐克罵道,暫且無暇從儀表台上移開視線。他根本不信任異形的飛船,但現在別無選擇。

  前方的視野開始抬升,跟隨其他的赫魯德艦船,他們的船不斷向高空接近。

  丹提歐克撐著儀表台喘了兩口氣,心下稍安,正要回頭,飛船忽而猛烈地顛簸倒轉,將大營長和軍士甩向一邊的艙壁。

  時間的尖嘯追上了赫魯德港口。

  「佩圖拉博保佑,」佐蘭嘶啞地低語,眼前白光乍現,破碎的倒影在千萬個時間與空間的層次上扭曲,畫面在膨脹的同時相互擠壓取代,他無力抵擋,陷入思維的斷層,在時空的漩渦中被吞沒。

  ——

  一陣沉悶的悸動。

  起先是一些噪音,來自手指的顫抖,冰冷得像是觸摸著一塊從火山餘燼里冷卻的石頭,有些刺痛,就像手指不是你的。

  但你是誰?

  接著是風聲。風環繞著緊閉的眼睛,留下一道道白色的劃痕,像是燈光的殘影,但更加冷硬,滾過你酸澀的眼球。眼睛的底下燃燒著痛苦的火,激發出色彩的殘片。這陣疼痛無處不在,潛伏在你的喉管與腿骨中,折磨著你脆弱的意識。

  過了一會兒,你意識到風是你的呼吸。手指的疼痛來自於冷凝的血。呼吸。這個單詞跳進了伱的大腦。你的肺一點一點地擠壓出風的顏色,氣流的顏色,鐵的顏色,鋼鐵的灰色。

  那是你的身份,你的存在,你的生命之源。

  你是鋼鐵。

  你的內部由血肉組成,又像空洞的破損鋼鐵框架,任由冰冷的空氣在內部尖嘯著迴蕩,剝離著鐵屑與鏽蝕。

  你睜不開眼睛,耳中有雙重的蜂鳴,一者高昂,那是艦船內的警報留下的迴響,一者低沉,那來自你的體內,你涌動的血管,你同時的心跳。

  你沉重軀殼與固執的皮囊喚醒了你,把你從沉悶的昏眠中托起,將你的意識捧到冰冷的世界表層,聆聽真正的風在迴廊中穿行,從艦內空氣循環系統的風箱中嘶嘶地流出,又回到換氣口內,帶著器械那不穩定的焦油味,和你的大營長一邊拆卸機械,一邊喘氣的粗重呼吸。

  「你醒了?」大營長注意到你異常的顫抖,他急促地問了一句,幾乎是脫口而出,又狐疑地沉默下去,對著他自己的錯覺搖頭。

  他的失望幾近於慣性,迅速而毫無停頓,似乎並未真正對你的復甦抱有信心,且對自己的誤會習以為常。他繼續修理著手中的機械,那是一個模糊的方塊,鐵色,看起來很破舊,還有些古怪,似乎不該是人類的產物。

  大營長猛地一抽刀,割斷一根錯誤糾纏的鐵線。

  你努力地想要做些什麼,喚起他的注意,你的眼皮睜開了少許,沒有頭盔,你的頭盔被摘下了,和你的鐵甲一起,掛在艦船的牆壁上,像風乾的草一樣搖晃。你的手指正在用力,一聲小小的摩擦聲,你的指甲擦過了身下的鋼鐵。

  大營長確認了你的動作。他直直地盯著你,在你失焦的瞳孔中呈現為一個形容粗糙的影子,他掃去擋在臉前的頭髮,靠近你,觀察著你顫動的眼皮。

  「啊,你醒了。」他吸了一口氣,裝作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我還以為你要睡到餓死,佐蘭。」

  佐蘭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他的舌頭和喉嚨極其乾澀,這是昏迷一個月帶來的後果。丹提歐克從淨水器里給他接了半杯水,準備照顧他的戰士。

  「不……」佐蘭嘴裡發出一聲氣聲,他試著使勁坐起來,而這一舉動的宏觀表現,就是他的皮膚短暫地緊繃了一點。

  丹提歐克給佐蘭緩緩地餵了點水。「沒鼻飼管,你先喝著。」大營長說,他的影像在佐蘭模糊的視野中變得愈發清晰。

  他穿著一身用防水布、釘子和電線銅絲組裝的簡單袍子,頭髮半黑半灰,臉上溝壑分明,一圈用小刀粗暴修剪切斷的鬍子環繞著那副經典的嚴肅表情,就像每次他們打了勝仗時一樣,令佐蘭十分熟悉。

  只不過那不再是一名年輕的將領。

  丹提歐克盯著他看了兩眼,重新蹲到艙室狹小的地板中央,繼續修他的鐵盒。

  「你繼續休息。」大營長含糊地說。話音剛落,佐蘭再次陷入昏迷。

  佐蘭第二次醒來的時候,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嗆到我了」。

  丹提歐克給他倒水的手停了一停。

  「你低頭,」他說,嗓音粗重,「看你的手。」

  佐蘭躺著動了一動,依然沒有足夠的力氣把自己撐起來。他嘆了口氣,肺部像破損的風箱一樣鳴叫。

  「我知道……咳,你把我手砍了,大營長,」佐蘭抬頭看著天花板上那一串搖搖欲墜的打結燈泡,「我也沒想自己喝,就是您老能不能慢點餵?」

  丹提歐克瞪了他一眼:「你最好現在就閉嘴。」

  佐蘭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丹提歐克的威脅也沒有了後續。佐蘭移動眼球,掃視周圍。他依然在赫魯德人狹小的飛船內部,被環繞在一堆從各種金屬製品上拆下來的元器件中央。被他揣進包里的能量石封鎖在由靜滯手雷改造出來的靜滯力場中,妥善地掛在了燈泡旁邊。

  不遠處,儀表台滴滴地響著,一溜儀器都在泛警報的紅光,幾根電線的封皮被扒開,裡頭的金屬絲粗暴地絞在一塊兒,成為了危險的不合規線路改造的典型教學。

  佐蘭大概明白了這些天自己腦子裡迴蕩的蜂鳴從何而來。

  一些光滑的平面倒映出他現在的那張臉,對於星際戰士而言,他的皺褶有些過多,頭髮有點太白,眼睛不夠銳利,像一塊被扔進攪拌機里的冷黃油,破爛不堪。

  佐蘭看了一會兒,又自顧自地笑起來。

  「別笑了,」丹提歐克受不了了,向他示威性地揮了揮手裡的扳手,「再吵,你不如再睡會兒。」

  佐蘭止住笑意。「你看起來起碼一千歲,或者一千五百歲,兄弟。」

  丹提歐克用扳手重重敲了佐蘭的頭。

  佐蘭齜牙咧嘴地吸了口氣,「幫我坐起來唄,大營長?」

  丹提歐克托著他的腋下,把他拎到靠艙壁的位置,在他對面就地坐下。

  「你有些身體部位受傷嚴重,」丹提歐克說,「我切除了你的手臂,以及一個肺。」

  佐蘭低頭一瞧,自己發皺的皮膚中央,確實有一道貫穿前胸的長疤。想到兩人的匕首都在熵場內化為齏粉,佐蘭放棄思考丹提歐克是拿什麼東西給他切的。

  「我們……」他喘了口氣,這一陣子動作對他而言有些太大,「我們在哪?」

  「赫魯德飛船。」丹提歐克抱過他的鐵盒子,頭也不抬地回答。

  「不,我是說——我倆——」

  「薩特拉達深淵,古蓋恩星區,」丹提歐克回答,擺弄鐵盒子上插著的鐵絲的那雙手停了下來,「飛船還沒開太遠。」

  「那……咳咳,那我們趕緊回去找……」

  佐蘭劇烈地咳嗽起來,內臟痛苦的發出哀鳴。他向旁邊無法控制地倒下,丹提歐克立刻過來把他扶正,沉默地幫他順了順氣。

  「父親不在這兒。」丹提歐克平靜地說。

  「啊……沒事,畢竟我們沒理由讓父親乾等在這兒。」佐蘭樂觀地在咳完之後,扯出一張皺巴巴的笑臉,「我們飄了多久?」

  「一個月。」

  「那我猜我們上葬禮光榮碑了,」佐蘭說,「等你回去了,幫我去石匠俱樂部問問我小叔有沒有背地裡哭我。」

  他原地挪了挪,重新放好痛得接近麻木的腿,「還沒聯繫上帝國嗎,老大?」

  「沒。」丹提歐克移開視線,看了眼舷窗之外的漆黑宇宙。

  「我看你已經徒手弄了台信號鳥卜儀出來?」佐蘭試探著問。

  丹提歐克把他手中的鐵盒子往兩人中間一放。

  「你說得對,」大營長心平氣和地說,手指在體側縮成一個空心的拳頭,「可惜我沒接收到任何一條帝國頻道的訊號。」

  「帝國沒在薩特拉達深淵留官方移民署嗎?」

  丹提歐克瞥了他一眼。「我猜留了。」

  「那……咳,那為什麼……」

  「因為現在赫魯德人還沒搬來薩特拉達深淵。」丹提歐克的聲音在狹小的室內空空地迴蕩著,撞在周圍的金屬部件上,在佐蘭心頭擊打出一重重的回音,嗆啷地響著,一個詞兒一個詞兒地打出回聲。

  他意識到丹提歐克話語背後的含義,原本流利的語言也結巴起來,「你是說,時間反了……」

  大營長別開視線。

  「我探測了附近星區的星球分布圖譜,與我們先前戰鬥的薩特拉達深淵戰場基本吻合,但未能搜查到赫魯德人所修建的行星防禦體系與巢穴,也沒有艦隊戰鬥留下的痕跡。這裡的星系狀況……更加原始,未經異形污染。」

  他停頓了片刻,緩緩說:「而據帝國探測,赫魯德人喬遷至此,至少是在845.M30這一時間節點的兩千年前。」

  佐蘭感覺自己的呼吸暫時停止,頭疼迅速加劇,異乎尋常的衰弱轉瞬間擊中了他的精神。

  他勉強地接下話,自他加入鋼鐵勇士以來,他從未感到如此無力:「所以,我們是被炸到……兩千多年前的薩特拉達深淵了?」

  「我想,是的。」丹提歐克低聲說,「這裡是舊夜。」

  沒有大遠征的號角。沒有星炬的光輝。沒有帝皇的指引。

  除了隔絕的世界、倒退的科技、麻煩的異形、科技蠻族、靈能帝國等等不愉快的東西……可能還有些藏在陰暗角落裡的文明火花之外,舊夜一無所有。

  而他們也一無所有。一艘沒有補給的小船,兩個上了歲數的戰士——其中還有一個殘廢。

  沒有軍團。沒有盔甲。沒有目標。沒有路。

  「那……」佐蘭緩緩地說,「我們有辦法回去嗎?」

  「有,」丹提歐克說,「那就是打賭星際戰士的壽命超過三千年——」

  大營長自製的警報器忽然刺耳地響起,丹提歐克猛地站起,險些閃著他的腰。

  他咕噥了一聲,衝到儀表台邊上,噼里啪啦地敲起一大堆的按鈕,並重重地挨個拉他需要的橫槓。

  下一秒,飛船立刻向前加速竄出,把佐蘭摔到了地板上。

  軍士一聲不吭,憋了一會兒緩過勁,喊道:「怎麼了,大營長!」

  丹提歐克拍下發射指令,一串炮火從這艘被簡易改造的異形船隻的炮口洶湧噴出,精準地追及出現在監測之中的小船,在宇宙中炸出一串破碎的金屬廢料。

  他眯著眼,等到那艘小船徹底四分五裂後,才鬆了一口氣,活動了一下腰部,晃晃悠悠地回到佐蘭身邊,把倒地的軍士重新扶起來。那張嚴肅的臉孔中仍然閃爍著冷酷的怒火,仿佛戰火正倒映在這張衰老的面容上,熊熊地燃燒。

  「不止我們抵達了兩千年前,佐蘭。」丹提歐克沉聲說,「我們不是唯一一組逃脫的幸運兒。但已知的帝國歷史上,並未記載這一批赫魯德人的存在。」

  佐蘭領悟了丹提歐克的暗指,他臉上漸漸掛起混雜著疼痛的微笑。「那是因為我們會把它們都殺了,對嗎?」

  「我們的失誤將赫魯德人帶回舊夜,因此,我們要彌補自己的錯誤。」丹提歐克說,「這樣,當我們再度面見原體時,我們尚有資格說一句,佩圖拉博的戰士從未辜負光陰。」

  他補充道:「我已經殺了四船赫魯德人。」

  「帝皇在上啊,大營長,」佐蘭笑出了聲,「這比起您老過往的功勳,可是少到不值得驕傲吧?」

  「如果你繼續笑,我就不去那艘船里拾荒。」丹提歐克威脅道。

  佐蘭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肚子,「我暫時不會餓死,」他謹慎地說。如果還有手,他會選擇拍拍肚皮。

  「我的意思是,我不會去翻找能用來做金屬義肢的材料。」

  佐蘭倒吸一口冷氣:「大營長,您老還會做義肢嗎?」

  「沒學過,」丹提歐克爽快地承認了,「要是到時候接上義肢後出現不良反應,你要相信你的阿斯塔特體格。還有,別講敬語了。」

  「什麼,我一定是沒有睡醒,現在我們一定身處我們寬敞的醫務室,打著怡人的吊瓶,躺在乾淨的病床中央,等著藥劑師來照顧我們的傷情……」佐蘭嘮嘮叨叨地念著,又閉上眼睛。

  丹提歐克看了他一會兒,輕拍軍士殘缺的肩膀,靜靜回到駕駛座上,熟練地駕駛飛船,準備向著方才被擊毀的殘骸飛去。

  「嘿,大營長。」佐蘭的聲音突然響起。

  「嗯。」丹提歐克回應道,他就知道這小子——這老傢伙沒睡著。

  「我們一定能再見到鋼鐵勇士,對吧?」佐蘭喃喃。「能回家?」

  「當然。」丹提歐克篤定地回答。

  佐蘭不再出聲,這次他的確睡著了。

  ——

  「這是個有人居住的星球?」佐蘭拿那對象徵性的、沒連接神經系統的義肢,把自己撐在小船的舷窗邊。「我是說,真正的人類?」

  丹提歐克比對著他記憶中的星圖,不得不坦誠地開口:「我不知道。但他們回應了我們的信號。」

  失去了導航員家系的指引,這艘在舊夜風暴中飄飄蕩蕩的小船,又遭遇了幾場擾亂磁場的輻射射線後,其他一同墜落到這一時間的赫魯德小船就成了星海中唯一的路標種類——赫魯德人的艦隊裡倒是有些能夠互相感知的系統存在。

  一開始,他們的追獵十分順利,沒有赫魯德懷疑另一艘與他們同源的船隻駕駛艙里,只有兩個一門心思追殺它們的大敵。

  丹提歐克靠著這一手出其不意,在頭一年的飄蕩里又轟下了三條赫魯德艦船,並從那些船隻上搜刮補給,用來給自己的這艘船縫縫補補,並增添更多鋼鐵勇士所習慣的軍隊配置,漸漸將小船改造成鋼鐵勇士的模樣。

  佐蘭曾和他開玩笑,問他一艘連螺絲釘都全換過的異形小船,還算不算原來的異形小船。

  丹提歐克讓他先找到不是源自異形船隻的配件來替換翻修,再討論這個問題。

  第二年的狩獵不再那麼順利,一則是流竄至此的赫魯德人數量減少,二是他們所改造的船隻愈發偏離赫魯德人製造的原貌,異形的懷疑因此而至。

  好消息是,佐蘭的狀態已經完全穩定,除了沒手和缺肺之外一切正常。現在他臨時擔任觀察員的職責,幫船長丹提歐克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另外,丹提歐克拒絕親手給他餵吃的,拆了根細管道下來給他當做吸管。

  至於更多的個人生存瑣事問題,丹提歐克大發善心,把他上半輩子積攢的工匠知識和創造力全數投入運用,幫軍士逐一用科技手段解決。

  現在是他們在宇宙中飄蕩的第三年,除去愈發懷念他們過去的戰友,以及尊敬的佩圖拉博之外,他們開始懷念人類本身。

  佐蘭靠在窗邊,興奮地盯著那顆漸漸靠近的星球。「我覺得那是太空港,大營長。」

  「我覺得你說得對,軍士。」丹提歐克說,「也許人類科技的停滯亦有好處。」

  「兩千年前的太空港,和兩千年後幾乎是一個模樣,」佐蘭笑道,用金屬手笨重地拍了拍窗框,「希望他們沒有和夜鬼一樣的剝皮愛好。」

  「那麼,我們的名字的確該銘刻於紀念石碑中了。」丹提歐克假裝嚴肅地回答,調節著通訊頻道。

  兩邊的語言很不相似,未編碼的語言對於雙方來說皆只能顯示一團亂碼,大營長嘗試了一會兒,乾脆開始用數學公式畫圖,發給對面,寄望於對面能懂數學和基礎符號學。

  這一次的嘗試取得了成功,儘管丹提歐克不確定對面放人,是因為懂了他們的意思,還是出於珍貴的人道主義。

  通過一些人類刻印在血脈之中的原始交流手法,丹提歐克最後勉強弄明白,這是一顆與附近少數行星進行海洋產品貿易的星球,保存了一定的太空航行技巧,但科技大致與佩圖拉博降臨前的奧林匹亞持平。

  人類不算太歡迎這兩個高大的中老年人類,警惕地審視他們身上的傷痕,檢驗他們身為戰士的危險性,將他們安置在較為偏僻的海洋島嶼中。

  丹提歐克用他們的技術知識,幫助本地人修理一些過於古老的機械,當然,還有畫房屋設計圖。在這一點上,鋼鐵勇士們實在是輕車熟路。

  「假如再年輕幾百歲,我能單挑他們一支軍隊。」佐蘭笑眯眯地仗著當地人聽不懂他的語言,和丹提歐克誇下海口。

  「你別害我們失去食物補給。」丹提歐克對他的部下發出警告。「何況他們給我們送來了修補飛船的材料。」

  說罷,丹提歐克用起他最近兩天習得的簡單語言,禮貌地向最近天天幫他們送食物的男孩道謝——他學會的語言大概為兩句問候語,一些表達口渴、饑渴的詞彙,破碎的語法,和最經典的本地髒話。

  在一通交流過後,男孩告訴他們自己的名字叫馬爾申。

  在丹提歐克與佐蘭提及宇宙之中的事情之時,他似乎往往心有所感,眼神期盼地看著這兩位星辰來客,眼中裝著人類對廣闊天地最原始的嚮往。

  為期一月的休息結束後,大營長決定離開。

  考慮到他一個人既要照顧整艘船,又要應付佐蘭·安德森,實在是分身乏術,丹提歐克以謹慎的措辭和克制的態度,有禮地詢問當地是否有人願意跟他們一起走,當個船員做些輔助工作。

  馬爾申和他的十來個夥伴從人群中衝出來,恨不得扒著丹提歐克的腿,讓他帶他們走。這些孩子全部是孤兒。

  「不過,你們的船叫什麼名字啊?」馬爾申好奇地問,仰著脖子與丹提歐克長滿胡茬的臉對視,「你們從來沒有提到過。」

  丹提歐克微微一頓,偏過頭看向佐蘭。

  軍士沖他點頭:「都聽你的,老船長。」

  老船長嘆了口氣:「來吧,船員。這艘船是『奧德賽』號。」

  「那你們要去哪裡?」馬爾申追問。

  「我不曾說明目標地點,你們竟也跟來。毫無紀律。」丹提歐克不痛不癢地說,他們的船上實在有些缺人,況且這是他參與大遠征以來,頭一次真正如此親切地與凡人孩子交流。

  這裡的人不認識星際戰士,他們也恰巧沒有針對人類的使命在身。從當上帝皇的阿斯塔特以來,他們突然又變回了自己。

  他雖然長得年歲過大,實則還是個幾十歲的年輕戰士,縱然身經百戰,面對未曾涉足的領域,還是難免感到新奇。

  「去哪兒都一樣,老船長。」馬爾申說,「去星星里,走得遠遠的。」

  佐蘭蹲下身。他的金屬雙臂讓小船員十分好奇,盯著看個不停。

  「咳……我們要去兩千年後,夠遠了嗎?」佐蘭問。

  「夠了!」馬爾申快活地咧嘴笑起來。

  一百五十年後,馬爾申的壽命首先抵達盡頭,在深空中看著舷窗之外的景象,於病痛中長逝。

  他此生輔助兩名星際戰士完成了三次對赫魯德人的長途追擊,放在軍團輔助軍內也算戰績優秀。

  接下來的二十年內,奧德賽號的第一批凡人船員,全部陸陸續續地壽終正寢。

  丹提歐克沉默地迎接了這一切,他在收拾船員的骨灰盒時,少見地照了照鏡子。

  他依然是最開始的那個健壯老人模樣,幾乎分毫未變。

  「老船長,」佐蘭慢悠悠地走到大營長背後,看著丹提歐克新騰出一個柜子,整理成的骨灰盒架子,搖了搖頭:「要是有黑漆和黃漆就好了。」

  佐蘭的面容比他老得稍快一些,近二百年前——或兩千年後,他在赫魯德戰役中所受的傷勢,從未得到真正合適的醫療條件,用他自己的話來講,他能活到現在,全仰仗「帝皇的基因科技保佑」。

  有時丹提歐克覺得佐蘭明天就會因傷痛的折磨而死,有時他又覺得佐蘭能永遠地活下去。

  「下次有機會再弄。」丹提歐克退開一步,觀察他修好的架子。「我去看看生態循環艙里的菜。」

  「我也去。」佐蘭說。

  ——

  在第二百七十個年頭,奧德賽號於追擊赫魯德艦船時,誤入攻擊性異形的領地,這導致了一場突發性的太空戰鬥。

  丹提歐克用盡了這輩子的開船能力,終於駕駛一艘孤舟從包圍圈中逃出生天,回到廣袤的星域之中,得來喘息之機。

  「到底還有多少艘赫魯德船遺漏在外?」佐蘭問。

  「還剩五艘。」丹提歐克回答,「但都跑得很遠。」

  「說真的,我們該抓個星語者。」

  丹提歐克用奇異的眼神看著佐蘭:「我們兩個,去闖一整個導航員家系?」

  「可我們不認識路,」佐蘭兩隻金屬手臂抱在胸前,「就算到了一千八百年後,也找不到父親在哪。」

  「先活到那時候再說。」丹提歐克回答。

  父親,佩圖拉博,鋼鐵勇士……區區二百餘年的時間,再提起這些深埋心底的詞彙,竟已有恍如隔世的悠悠之感。

  「我們總能回家,」佐蘭笑著說。

  「你的家是奧林匹亞還是泰拉?你這個泰拉裔。」

  「是鋼鐵勇士艦隊啦,尊敬的老船長。」

  丹提歐克搖了搖頭,默默將這一攻擊性異形的巢穴位置記在心中,排進仇恨的榜單內。

  ——

  四百一十年的某一個泰拉計時早晨,佐蘭的機械手在一聲響亮的嘎吱聲中,宣告了一次漫長罷工的開始。

  大營長為軍士研究機械手臂的損壞原因,最後不情願地得出答案——源頭在於佐蘭手臂殘肢末梢的神經壞死。

  「我不是神經學專家,」丹提歐克神情繃緊,「治不了,沒救了。」

  佐蘭盯著自己的手,看了好一會兒,然後緩緩說:「好吧,大營長。有沒有補償?」

  「你要什麼?」丹提歐克問,「奧德賽號就這麼大。」

  儘管這艘艦船已經比最初的赫魯德人小艇擴建了一大圈,就連船員都死了兩輪,骨灰盒架子堆滿一半,每個盒子上都用他們各自母星的語言,刻著這些凡人的名字。

  現在正是他們滿銀河尋覓第三批船員的空檔。

  「給我升個職位吧,大營長,」佐蘭裝出一副可憐的模樣,可惜不適合他那張老頭臉,「我兢兢業業幹了五百年活,到現在還是軍士。」

  「錯了,」丹提歐克毫不留情,「你才幹了區區負一千五百年活,當勉勵自身,以佩圖拉博為榜樣,不斷向未來前進。」

  「帝皇在上啊,那我還得活一千五百年!」

  「別告訴我你做不到,軍士。」

  ——

  佐蘭手臂的問題在九十年後迎來轉機,二人在宇宙中四處亂逛,隨波逐流,終於撞上一個科技足夠發達的人類文明。

  對比大多數科技在歲月中失落,抑或是文明在野蠻中喪失的行星,那個口袋帝國文明可謂是讓人嘖嘖稱奇,不論是整體的技術先進性,還是內部的和平指標,不客氣地說——甚至比後來的帝國還要略勝一籌。

  「感謝你們的幫助,英特雷克斯,」佐蘭不太習慣地活動著他剛剛恢復知覺神經的上臂,以及與神經系統完美連接的機械臂。「我們會永遠記住你們。」

  經過一番友好的談判,他們弄來了全套的身體修復手術,數百年來,兩人從未感到如此健康長壽。

  二人過大的年紀反而為他們換來英特雷克斯人的更多信任,畢竟年長往往代表著智慧與知識的積累,和戰鬥威脅性的下降。

  英特雷克斯人接受了他們的道謝,用音樂般的語言,表示他們很願意幫助同樣發源於泰拉的人類同胞,何況這是兩位未被「昏沌(Kaos)」污染的戰士——英特雷克斯人堅定地視那種東西為敵。

  「請問,你們來自哪裡?」英特雷克斯人有禮貌地發問。

  丹提歐克平靜地撫著鬍子:「不知道你們是否有興趣,了解一個同樣嚮往和平與人類團結的國度。」

  「請講。」

  「儘管它今日尚未存在,但在一千五百年後的未來,天鷹將翱翔於寰宇。那正是我們所侍奉的人類帝國——更加具體些,我們隸屬於鋼鐵勇士遠征軍團。」

  「吾等將銘記,來自人類帝國的鋼鐵勇士。」英特雷克斯人鄭重地說。「翌日重逢,必以佳禮相迎。」

  他們在英特雷克斯聯邦住了十來年,與本地人的交流愈發融洽。

  這是兩人漫長旅途中最難忘的事情之一,即使在離開之後,坐在經過英特雷克斯人幫他們再度改裝的船艙中,佐蘭與丹提歐克還會時不時提起那個文明尚存的聯邦。

  當然,還有聯邦贈送給他們的半人馬紀念塑像。

  英特雷克斯人會製造一種形似半人馬的移動戰鬥平台,形成半人馬戰士,機動性極強。另外,他們手中的十字弓能夠射穿陶鋼,箇中奧秘不得而知。

  ——

  在七百年左右——中途他們的時鐘在長時間的胡亂使用,和惡劣保存環境的摧殘磨損下壞過一次,因此對時間點並不完全確定,丹提歐克與佐蘭追著最後一艘逃逸的赫魯德船隻跑遍了半個銀河,終於在可能是極限星域的區域抓住了那艘艦船。

  消滅最後一船赫魯德敵人後,佐蘭癱在椅子上,一副耗盡精力的模樣,慢騰騰地呼吸著潔淨的空氣,仰望奧德賽號內部的天花板。

  「我們算是任務已了嗎,大營長?」佐蘭問,花白的頭髮反射著照明的冷光。

  丹提歐克打開太陽燈,適當增加室內紫外線濃度。

  「算。」他說,聲音沙啞,像用了一千張砂紙磨成,「但誓言未盡。」

  佐蘭沉默了一會兒,端詳著他那雙金屬義肢,「誓言有些多,大營長,你說哪一條?」

  「活著。」丹提歐克沉聲說,「我們發誓要活著,軍士。」

  「當然,」佐蘭放下金屬手臂,聲音重新變得堅定,「內外皆鋼。」

  次年,他們在一顆行星上與當地人辯論了一千遍,他們並不是神的使者。

  縱使他們幫當地人趕跑了一支侵擾的異形,他們也僅僅是人類戰士而已。

  當地人笑眯眯地表面應下,轉頭就給他們建神廟,塑石像,整天頂禮膜拜。

  石像面容蒼老,眉目堅毅,眼神幽邃,白髮與鬍子一併蓬鬆地垂落,一襲長袍及地,在臨近地表時微微飄起,姿態凜然而聖潔,仿佛行過千古歲月,恰恰符合了人類這一種族對先知與啟迪者源遠流長的刻板記憶。

  丹提歐克試著告訴他們,自己來自人類帝國,只是一名屬於鋼鐵勇士的人類戰士。很快,他在神廟中就變成了「鋼鐵與工匠之神的崇高聖徒」。

  兩名鋼鐵勇士落荒而逃,寄望於千年時間能抹除這錯誤的崇拜,否則日後丹提歐克可能還得向不怒自威的原體解釋,為什麼會有一顆星球,尊佩圖拉博為鋼鐵與工匠之神。

  ——

  第八百九十年,兩人路過一顆通體青碧之色,植被鬱鬱蔥蔥的美好星球,並覺得周圍的星系環境多有熟悉之處。

  當那顆星球的一個角度轉向奧德賽號時,丹提歐克一陣怔愣。

  「怎麼了,大營長?」佐蘭邊咳嗽邊問,白髮顫顫巍巍地抖動。即使經過了英特雷克斯的醫療,他還是只有兩個肺。

  丹提歐克沉默許久,指向星球中央的那片雪白凸起。

  「那是泰勒弗斯山,佐蘭。」他輕聲說,隱藏在皺紋中的雙眼微微睜大,試著看清那兒的一切。「就是這樣的紋路,這種形狀……」

  佐蘭只覺得渾身穿過一陣複雜的感觸,以酸澀為主,感嘆為輔。與丹提歐克同行近千年,他從未見過大營長如此情感流露的景象。

  「那是奧林匹亞。」佐蘭說,凝望著基因原體的母星,毫無來由地鼻頭一酸。

  「奧林匹亞,」丹提歐克喃喃,就好像他生怕自己驚擾了這裡的寂靜。

  他蒼老而多褶皺的手指按在冰冷的舷窗上,隔空撫摸著母星的紋理,在將要觸及到那座醒目的高山時,倏然手指一收,靜立原地,不敢再碰,任潔白的雪峰慢慢地轉向星球的另一側去。

  佐蘭看著丹提歐克,只覺得時間忽而於此刻重又浮現,如此明顯地糾纏著這位老人,像無情的網羅,裹緊了那張漁獵的巨網。

  時間軸上的過往與未來,和他們漫漫生命中的未來與過往,恰恰交織於此時此刻的奧林匹亞之上。

  千年過後,巴拉巴斯·丹提歐克將出生在這顆青翠的祥和星球之上。千年之前,巴拉巴斯·丹提歐克返鄉而歸。

  命運的長河起始於此,又流經此地,如此迴環,水流永恆不息。

  「下去看看?」佐蘭提議。

  丹提歐克慢慢地搖頭,似乎忽而蒼老了許多歲數。

  「基因原體還未至奧林匹亞,」他說,「我亦未曾與此地相互關聯,何故要突然拜訪這顆行星,擾亂她尚存的千年安寧?」

  「你在擔憂什麼,巴拉巴斯?」佐蘭問。

  丹提歐克笑了笑,從舷窗邊離開,差點被地上的雜物絆倒。「走吧。」

  ——

  佐蘭在路過骨灰盒架子的時候,扶著牆行走的重心不小心一偏。他的腿之前斷過一次,並且還沒找到醫療條件夠好的人類星球,從那以後,丹提歐克就得從奧德賽號的各個角落,把摔倒的佐蘭扶起來。

  十分鐘後,兩個老頭蹲在地上,慢慢地移動著,保持腦內感官的穩定,一個個撿起得虧當初就密封完善的凡人骨灰盒子。

  「我在想一件事,大營長。」佐蘭抱著一堆盒子說。

  「說。」

  佐蘭的表情猶豫起來,臉上的皺紋堆得厲害,幾近多年地質運動而成的褶皺山巒。

  「我在想……」他嗆了一嗆,聽見自己的肺再一次地發出空蕩蕩的尖銳細鳴,「我在想,我們回去的時候……」

  「怎麼了?」

  「我們回去之後,咳,還能做什麼呢?」佐蘭垂首,看著他的鋼鐵雙臂。最近這對手臂終於又熬到了使用年限,變得不再靈活。

  「什麼意思?」

  「我是說……你看,大營長,我們這樣老了……看不清東西,聽力衰退,走起路腿就哆嗦……」

  「那是因為你腿上被打了一槍。」

  「是,我知道,我都知道,」佐蘭低聲說,言語間多有彷徨,隱隱還有些痛苦的畏懼,「但我不再是戰士了。父親值得更好的戰士,而不是……」

  他猛烈地咳嗽起來,喉嚨里發出渾濁的抽氣聲,僅存的兩個肺在胸腔內抽搐。

  「我什麼都沒做好過,大營長。是你照料著我……我方能走到今天。」

  丹提歐克不發一言,只是將手搭在了佐蘭的肩膀上。

  「我不想,」佐蘭邊咳,邊擠出他的聲音,「我不想讓佩圖拉博大人看見……一個老眼昏花,斷手缺肺,腿腳瘸了一半的三千歲老頭子……大營長,我不想這樣。」

  「哪有你這麼孩子脾氣的老年人?」丹提歐克說。「到時候我拜託基因之父把你弄進無畏。」

  佐蘭咬了咬牙,後果是牙齦有些出血。

  「我知道了。」他挫敗地嘆了口氣。「能不能挑套最舒服的無畏?別在意那些牢騷話,我當然想活著。我們發了誓言。」

  「我們發誓要活著,軍士。」大營長說。

  ——

  一千三百年出頭,老人們參與了一場西爾扎提星區對異形的驅逐戰,憑藉軍事素質和長戰經驗,幾乎可以說是完整地指導了整場戰役。

  不出意料,他們受到極高的禮遇和崇拜,而丹提歐克不禁覺得原體竟然能面不改色,一次次地面對各星球沒完沒了的稱讚,不愧是他們的基因之父。

  佩圖拉博的具體形象,在老戰士們的記憶中早就稍顯模糊,具體的輪廓像沙石的雕塑,在時間的長風中侵蝕、剝落,只剩下那些最基本的塊面與線條,和那些難以忘懷的印象。

  「不為戰鬥,」佩圖拉博的聲音在他們耳邊孤獨地迴蕩,第五批船員全部離世後,兩人沒有再招新的凡人船員。「不為榮譽。」

  「為了帝國,」丹提歐克輕聲自語,追尋著原體的話語,從這些悠遠的單詞中,他總能聽見自己心跳的擂擊,「為了人類。如其之內。如其之外。」

  兩百餘年後,他們再度途徑西爾扎提。

  此時的西爾扎提星區早已是一片廢墟,黃沙漫漫,狂風席捲,文明的遺蹟如刀疤般橫貫星球,在過高的輻射指數下,世界唯余死寂。

  他們曾為西爾扎提所做的一切,都煙消雲散,不復存在。

  在他們離開後,西爾扎提內部的一些軍事力量因為共同抵擋異形的動員而得到提升,兩股主要勢力漸漸形成,並變得針鋒相對。

  之後的事情就變得簡單。毀滅永遠比建設容易千百倍。

  「還好,那時候殺了一群異形,當年不算白跑一趟。」丹提歐克說,「你覺得呢?」

  佐蘭扶著一塊聳起的廢牆,站立在荒原中央,白髮在風中飄揚。

  「身披堅甲,心如鋼鐵。」佐蘭說,挺直腰板,「無論在這老化的鐵甲中,尚存多少真鋼;無論世事如何變轉,國度如何衰於興亡,鋼鐵將為你們而戰。」

  丹提歐克接上佐蘭的話。他的聲音沙啞而難聽,他們太老,無法再讓語調變得激昂。

  「我們是永恆的鋼鐵戰士,不論敵人因何而存在,我們戰鬥,直到再無殘餘。我們的枯骨若隨歲月而褪色,我們的功績若敗於時間的洪流,我們的鐵甲將依然存在,訴說軍團的意志,訴說戰鬥的永續。」

  「一切都會在未來走向終結,時間會在遙遠的無數個千年後抵達終點。但夜晚之前,仍需有黃昏、正午、早晨與朝陽。鋼鐵在光明中熠熠生輝,反射日光。」

  「鋼鐵生力量,力量生意志,意志生信仰,信仰生榮譽,榮譽生鋼鐵。此乃不破的連禱。」

  ——

  三年後,佐蘭在某天醒來時,發現他的腿不允許他站起來。他的全身都好像在向奧德賽號的底層下沉,疲倦到了一個極點。

  他睡意朦朧,眼前的事物全都掛上殘影,卻又像等待著什麼將要到來的新事,便無論如何都不願再睡過去。

  長年累月地,他好像恰恰就是等著那件事降臨,也許它已經降臨了,也許它等在門口,看著佐蘭何時願意下床,赤著腳向它走去。風從門外吹進來,灌進他空闊的胸腔里,填補著肺的空缺。

  忽然之間,他的恐懼抵達了一個峰值,又迅速被一種良好的輕鬆感替代,撥弄著他衰老的心臟,扣著那微弱的心脈之弦。

  他牙齒打著顫兒,額頭髮燙,手臂又有些發冷。那對金屬的手臂,卻仿佛遭遇了比冷鐵更冷的某樣事物,沉重地壓在他身上,叫他動彈不得。他寒冷不堪,風卷著他的心,血管自顧自地飄蕩著。

  不……他想說,不要,別。他躺在這兒,這是他熟悉的地方,他住了一千又五百年的地方,現在變成了一間陌生的屋子。他躺著的床,變成一張陌生的床,拒絕著他的存在。這兒不屬於他,他也不屬於這兒。

  他是誰?啊,他不太清醒,實在很難想得起來。他躺在這……他的手是完好的,呼吸順暢,腿很輕盈。他正在安裝熵場的什麼儀器,那是什麼?他一點兒想不起來……

  一些白光,呼啦啦地閃爍著,石頭從他腳底下逃走了……天花板上掛著一塊綠色的玩意……他曾經穿著鐵甲,現在胸膛上有道長長的疤……他是怎麼死的?他怎麼停止呼吸的?哈……夜晚到了……你們都出去,大營長,別看,別回頭,大營長……有什麼看不得的?我老得厲害,傷重得厲害,風從我骨髓里出去,一點兒不像塊鋼鐵……

  他不知道……他躺一會兒,他就在這兒,身披鐵甲……大營長,關上門,別讓父親進來,別讓他們過來,別難過,他好好的,明天就能從床上蹦起來,跑遍鐵原號的三重回環……父親,父親啊,你在哪兒……

  見一見我,我求你見一見我,父親啊……我發了誓言,我們發誓要活著,軍士,大營長說……內外皆鋼,鋼鐵的禱言……鐵甲不朽啊……父親,我想念你,佩圖拉博……對不起……我錯了……我很抱歉,我立了誓言,就差五百年……

  對不起,我走丟了,見一見我……

  似乎有一雙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他的呼吸漸漸衰弱。白天的光輝在他眼中,漸漸地愈發清晰明亮。

  陽光照到他消散的世界裡,像一道美夢的殘響。

  戰火紛紛,赫魯德人的炮在遠處自保炸膛。佐蘭在頭盔里挑起眉毛,加快手上的動作,壓下節流閥,專注地調節著用於收集熵場參數的儀器。

  很快,他抬起頭,拍了拍手上的土,衝著大營長丹提歐克洋洋得意地笑起來。

  「我弄好了,」佐蘭說,「我們撤退,回鐵原號上。」

  ——

  大抵是一千九百餘年的時候,丹提歐克終於遇上了能看見星炬光輝的靈能者。

  那時他正在一條街道上行走,背後裝著維生背包,穿一身盔甲,既是遮蔽自己衰老的形象,也是為了讓鐵甲撐起自己虛弱的身體。

  若非需要一些必須的物資,他其實很少離開奧德賽號,因為每次起降都會賦予他極大的痛苦。

  靈能者見到他,眼睛裡簡直放射著光。

  他上來就抓住丹提歐克的手,克制著激動問:「打擾了,你知道大遠征嗎?你知道帝皇的光輝嗎?你看得見那束光嗎?不,抱歉,但你穿的鐵甲,和帝皇的天使太像了……」

  時間的齒輪突然卡上,自環的河流歸於單向。

  丹提歐克忍著衰老外殼裡的病痛,一把抓住靈能者,反客為主,聲音隆隆若雷霆:「吾乃帝皇之戰士,安敢冒犯至此!」

  靈能者險些朝他當街下跪。

  「今昔乃何夕?」

  「第三十個千年,八百四十五個四季……」

  「以帝之名,吾即刻命汝為馳騁星海者示以路途。」他下令。

  「是,大人,您往何處去?」

  丹提歐克的嘴稍稍張開,愣了一愣,忽覺世事恍惚。

  他嘆息道,熟悉的詞彙貫穿時空,翩然歸來。

  「薩特拉達深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