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聖像

  第325章 聖像

  在晨光開始照耀地面的時刻,莫爾斯照常從假寐中甦醒——通常是在某棵不為人知的枯木根部,或者沙地深處的一處平地,他並不在乎自己這一副咒言軀殼躺在哪兒。👣🔥  🐍♡

  他穿過高輻射濃度的黃沙。遠處,佇立的岩壁在時間以及任何其他因素的侵蝕下變得坑坑窪窪。有毒的紅霧堆積在地表,像一塊血色的紗布。

  不同於巴巴魯斯由巫術霸主的惡毒詛咒和星球的自然氣候造就的昏黃毒霧,巴爾的紅霧誕生自一場這片土地上曾降臨的古老爭端。

  曾經的人類內戰之中,黑暗科技的放射性武器人為地變更了巴爾以及其兩顆衛星的氣候環境。

  而那些輻射濃度過高的、無人居住的巴爾舊城,正是記錄人類過往血腥歷史的半死證明。

  就在這些岩壁的上方,趴著一些俯視他的人,拿著難以說是先進抑或原始的望遠鏡,遙遙地觀察他的行蹤。

  在莫爾斯開始活動於巴爾的集市之後,城區內的長老就關注起他的動向。

  又來了另一個預言者嗎,他們質疑著,在他們某種奇異的既成刻板印象里,能做出準確預言的人,似乎只能是身高能頂破房頂的天使,以及天使的天使兄弟。

  對於莫爾斯而言,這其實是一件有趣的事。

  莫爾斯現今所穿的厚重白袍在風沙中裹著他的腿。這身衣服還是數十年前在普洛斯佩羅流行的樣式,除了額外附有擋風的灰白頭巾。

  在這套衣裝之下,莫爾斯唯一能為人所見的部分,只有面巾與頭巾間留出的一道狹縫,以及狹縫中可見的黑色雙眼。

  他一向清楚什麼樣的形象符合人類思想之中的先知與天啟者——從天而降、大大方方地展露超凡面容的光輝聖子,抑或是沒有來路、沉默寡言、極盡神秘的神聖老頭。

  莫爾斯悠然地進入城邦的範圍,穿過城門,路過飼養動物的圍欄,在蜿蜒的小徑中轉彎,進入集市的邊緣,將一塊毛毯扔在遮蓋輻射與熾烈陽光的金屬板下。

  他照常隨意地坐下,從袖管里摸出一盒牌,扔在他身旁的毯子上,讓牌的背面所印的相近花紋散漫地排開,便垂下頭,繼續坐著睡他的覺。

  最先來到集市的是巴衛二上的賣水人。

  他們從頭到腳包裹得嚴嚴實實,僅僅露出一張或半張臉孔,推著板車,車裡一個個裝水的陶壺在車輪不平穩的行進中相互碰撞。這是巴衛二上相當貴重的貿易物資,一向是緊俏的好東西。

  板車的車頭則多半掛著一兩支相互碰撞的輻射濃度計數器,咔噠咔噠地響個不停。

  不久後,路邊支起更多的攤位,販賣一些烤餅、成衣和把玩所用的小陶土玩具。

  往常的時日裡,不論是攤位還是行人,數量都不會太多,而這已經是聖吉列斯降臨後的成果。

  但最近不一樣。很不一樣。他們來得更早,更多,遠遠超過了平時來集市參與貿易的人數,年齡層次也更加豐富。大人們帶上家中不只一個小孩來到這裡,這顯然超出了幫工所需的範疇。

  終於,第一個人在莫爾斯身前的沙地中坐下,神思不屬,精神飄忽。

  他盯著一動不動的「受啟示者」,在坐下後就變得不知所措,就像這已經用完了他的全部勇氣。

  訪客咽了咽口水,試探著說:「占卜師,我該……」

  「拿吧。」包裹在厚重白布中的占卜師說,他的嗓音低沉而沙啞,仿佛由磨砂的鐵石交擊而出,幾乎難以聽清。

  這樣一道聲音,想必是由某個蒼老而睿智的人發出,面孔上也許同樣烙印著宛如數十年歲月侵蝕般的皺褶與傷疤,比傳言中的高山或深入巴爾之底的裂谷更為悠久,也更令人畏縮。

  占卜師短暫的話音令訪客霎時間感受到一陣貫穿性的恐懼,在這一刻,他所直視的似乎不再是一名遠道而來的占卜者,而是某種更加空洞的迴響,等待著吞噬任何人的靈魂。

  他呆愣在原地,直到占卜師第二次耐心地重複他的話:「拿。」

  訪客立刻從地上的紙牌里拾起一張。在一個凡人不可見的瞬間裡,那張卡牌的正面似乎是一片空白,重新再看,卡牌上分明畫著濃墨重彩的圖案。

  那是一副複雜的錯亂拼圖,背景似是一片黃沙中的城邦,但牌面經過了數道散亂劃痕的切割,又重新以錯誤的方式粗暴地進行組合,糅合成一團停滯的景象。

  「破碎世界(The Shattere'd World)。正位。」占卜師漆黑的雙眼穿透塔羅牌的背面,準確地念出牌面的名字。

  占卜師重新低下頭,含混而冷漠地低語,帶著濃重的口音。「一個人死。一個人生。」

  訪客潸然淚下,塔羅牌從手中掉落,顯然是領悟了這條簡練解卦中的內涵。他狼狽地沿著集市中央的道路,跌跌撞撞地緩步離開。

  第一名客人沒有支付任何報酬,而不論他得到了一個怎樣的結果,他的反應已經足以說明占卜的有效性。

  很快,第二個人在占卜師面前蹲下,自覺地撿起一張牌。在他將牌面翻到正面之前,占卜師裹著白色紗布的手忽而鉗制住他的手腕。

  「放下。」一道雷霆在第二個人耳邊炸響。他嚇得手指顫抖,卡牌從指間掉落。

  占卜師審視他如同審視沙石構成的山岩,他不需要再多說任何一個字,第二個人立刻明白,對方已經得知他是由巴爾的長老議會派來的下屬。

  一股黑暗的冰冷順著占卜師的手攀上他的手腕,像一道冰冷的鐵索,緩緩將他絞緊。

  他唇舌堵塞,嘴裡只能擠出一聲窒息般的氣音,可憐的思維迴路給他的唯一答案,就是從口袋裡立刻掏出所有的值錢貨——具體而言,那是他攜帶的三枚銀幣,呈遞給占卜師:「我很抱歉,大……大師……」

  在他這樣做之後,占卜師放開了他,那種冰冷的觸覺仍然纏繞在他的手臂上。第二個人迅速起身逃走。

  占卜師撿起黃沙中的銀幣,隨手一拋,正巧落進周圍愈來愈多的圍觀者中,正猶豫著是否要上前的那人手中。

  那個人愣在原地,旋即變得欣喜萬分,臉上的憂慮一掃而空。他向占卜師深深地鞠躬,然後快步離開集市,顯然是要去做他原本預備進行,卻受限於錢財而難以達成的事物。

  在第三個人離開後,占卜師從沙地里撿起第二個人遺留的塔羅牌,翻到正面。

  一扇由純銀雕刻而成的華麗門扉,聳立在漆黑的背景之內,仿佛跨越銀門便可象徵命運的變轉。

  「銀之門(The Silver Door)。」占卜師低語,一組簡單的詞彙,飄蕩在將散未散的紅霧之中,在方才發生的事情的襯托之下,額外多出一種難言的神異。

  人群悄然地涌動,即使在最近幾次,來到集市的人都已經聽聞這名占卜師的奇異之處,親眼目睹塔羅卜算的效果,以及占卜師測定命運的能力,仍然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震撼。

  命運。這一詞彙對於生長在不同環境,曾歷經不同程度的波瀾的人眼中,往往包含著不同的寓意。

  有些時候,它遭到悲觀者的追尋和追捧,在更多的時間裡,它是用於諷刺生命歷程的語言道具,運用在慨嘆和嘲弄的句式之中,並不被真正地相信。

  然而,當預言真實地發生在一個人的身邊,以玄而又玄的形式,仿若掀動現實的幕簾時,縱然此人再自詡理智,也難免心中泛起圈圈漣漪。

  如此,在持續數萬年的人類社會之中,一名未被拆穿的遠見者身旁,似乎從未缺少過追隨者的存在。

  至少,當聖吉列斯從巴爾人為他所建設的、位於較高地點的圓塔上展翼滑行,在人潮熙熙攘攘的集市邊輕盈落地時,他所見的便是這樣一番景象。

  只需一眼,他就能認出他的人民眼中涌動的懾服與嚮往。

  畢竟,當聖吉列斯從他的保育艙中爬出,雙翼仍然羸弱的日子裡,巴爾人幾乎是在用同一種眼神,看待那個形似變種人,卻天生帶有光環般璀璨魅力的獨特孩童。

  信仰。聖吉列斯在心中嘆息。它的誕生如此簡單——需要一座偶像用於寄託精神的人,自然會在任何一個巧合的時機,將自己的信仰交付於人。

  大天使剛剛落地,他的高大身影就立刻獲得了在場大部分人的注意。他的子民紛紛向前靠攏,欣喜地迎接他,又不敢靠得太近,以免偶然冒犯了降臨在此的天使的光輝。

  「聖吉列斯大人,」他們虔誠地低聲呼喚,聖吉列斯無奈地微笑回應,在簇擁之中,走向占卜師所在的方位。

  與此同時,聖吉列斯的疑慮愈發地加強。那究竟是誰?在大遠征的這一個時間節點,恰巧帶著啟示般的能力,抵達了他的星球?

  若他就是……

  「不是。」占卜師用當地的語言平淡地說,仿佛看透了他的內心。大天使倏然一驚,在占卜師面前停步。

  「遠道而來的客人,」聖吉列斯話音如同和風,吹拂著靜止的空氣。隨著時間的流逝,清晨的紅霧也已瀕臨散盡,此時由天使的雙翼輕輕一扇,便完全地消散而去。「巴爾從未見過你,請問你從何來此呢?」

  「距離太陽系的核心,約有十四個光行走的月份之地,有一顆專注於卜算和預言的星球。」占卜師的口音變得更加濃重,「以實瑪的一切文化都根植於對神聖之物的信仰,以及對預言的深度剖析。」

  占卜師少言寡語的習慣眾所周知,而這是占卜師第一次在巴衛二上介紹自己的身份。

  圍觀者無不聚集起全部的注意力,一半分給對俊美的天使的欣賞,一般則用於聆聽受啟示者的金玉之言。

  「他們使用掌紋、手相、數算、擲箭,乃至毛皮、臟器、聖髑之骨骼,來推算關於未來的啟迪。很多時候,他們的預測結果精準得令一般人難以理解,而他們的技術亦在舊夜之中,穩定地向著一個獨特的方向,達成了少有的前進。」

  聖吉列斯心中的疑慮愈發膨脹,如一朵漂浮的輕雲,不斷有更多的水汽攏進其中。

  「那就是你的來處嗎,客人?」天使溫和地問,「聽起來與巴爾相隔真是遙遠啊。」

  「並非,天使。」占卜師說出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

  「哦,可你是那樣的精通占卜,」天使感嘆,「難道你來自一顆更善於預知未來的行星嗎?」

  「我不會占卜。」白袍人說。

  他的話音落在群眾之中,就像石片扔進巴爾稀有的水泊,打出一片交錯的波紋。

  這不可能。有人說。也許是啟示。有些瑣碎的聲音討論著。或者純淨血液帶給他的未來片段。受啟示者。

  聖吉列斯眯起眼睛,睫毛壓出一片陰影。

  「呵……你不會嗎?」

  一道龐大的黑影從白袍人身後靜靜地出現,沒人明白這數米高的巨人是如何潛行至所有人的視野盲區的,但當他們發現這是傳言中的午夜天使時,疑慮自然轉瞬即逝。

  這畢竟是他們敬愛的血天使的血親。

  「我真的不會。」白袍人一改遲緩的動作,利落地從地毯上站起。

  他的頭巾從頭上滑落,露出一張年輕的臉孔,半長的黑髮蓬亂地捲曲,黑色雙眼鑲嵌在一張線條銳利的臉頰中,從任何角度看來,都與先前占卜師能帶給人們的印象大相違背。

  地上的紙牌紛紛憑空飄起,在他攤開的兩手之間全數展開,紙牌正面朝外,令所有人都看清這是一迭空白的牌面。

  他的舉止帶來了大量驚詫的反響,包括但不限於竊竊私語、腳步的移動和轉動的頭。

  「喔。」天使詞窮於此,一時不知他該說什麼。

  「靈能把戲。」科茲大步穿過人群,走到聖吉列斯身旁,「窺探心智的技巧。」

  「再結合一點模糊的措辭,不含明確謊言的真摯暗示,以及出色的觀察力。」

  白袍人微笑著,雙掌合攏,紙牌也一併合在手中,被收回袖口之內。

  「當然,還有連續一周天不亮就起床趕路的勤奮。我甚至不需要說出我是誰,而這就是創造聖像的實用技巧,就連你的長老們都幾乎相信了,對吧?」

  「你是……」聖吉列斯後退一步。

  「莫爾斯,」白袍人說,當他說出自己的名字後,他身上的厚重白袍也被重新染色,如同浸入了濃墨一般,變得一片漆黑。「我覺得伱聽說過我。既然康拉德都在你身邊了。」

  「康拉德的確提起過你,」天使說,有些被耍弄的惱火,但更多是匪夷所思的無奈,「帝皇的朋友,這真是一次有趣的初見。」

  聖吉列斯向集市中的人們輕輕點頭,他的子民立刻順從地離開了這片區域,賣水人甚至將他們的板車也忘在了原地。

  「有趣就好,」莫爾斯聳了聳肩,「在帝皇那各有特色的子嗣之中,唯有你是一枚最為典型的天生聖像。因此,我很好奇你的人民對你的崇敬,究竟是基因原體的天賦,還是源自他們自身對於宗教的需求。如今看來,兩者皆有。」

  他側了側頭:「我冒犯你了嗎,聖吉列斯?」

  「我不會說沒有。」聖吉列斯嘆了口氣。

  「那就好。」莫爾斯笑了,「我很高興能給你帶來深刻的印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