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島嶼

  第195章 島嶼

  羅伯特·基里曼得知有人從銀河的另一端前來拜訪他時,他正步行在伊利瑞姆。

  一條街道,道路兩旁擠滿被他們身上的獸皮衣、背後弓箭高度探出肩膀的長羽和腰側的卡賓槍所定義的蠻族。蠻族仰望他,在人群眼中羅伯特·基里曼見到一個年輕而英俊的執政官之子,光彩奪目,神采奕然。他的身高幫助他天然地受到自下而上的仰視。基里曼不需要這一套,但馬庫拉格需要。

  在神殿旁的山谷瀑布邊,他將多年前執政官從伊利瑞姆手中奪走的王權象徵還給被擊敗的酋長。他在完成這次交還前就洞察了他將受到的追隨。心理是一組固定的函數,一個有跡可循的黑箱。而羅伯特·基里曼從五歲起,就知道自己該預先設定怎樣的變量。他甚至用不著將思考的精力用在這裡,這組規律不比圖書館存儲的軍事書籍,乃至圖書館本身貼在外牆上的管理條例更難摸清。

  他的傳訊官找到他,告訴他「有三位自稱是您的兄弟之人前來拜訪,康諾執政官於參事廳接待,將在三日後開設歡迎宴會」。

  他立刻知道這不是騙局。因為康諾·基里曼足夠智慧。

  「不要看著我,」尤頓說,「你才是羅伯特·基里曼。」

  她是對的。基里曼想。認為塔拉莎·尤頓將重音落在了「基里曼」這一姓氏上。

  「餘下的會談項目將由涅索斯完成,」基里曼低下頭宣布。

  隨軍的書記員走上前,沒能很好地掩飾他的激動。這次會談的記錄里,代替他參與會議的人在歷史中擁有的將僅僅是一個角落中能被任何真菌或小蟲啃食的名字,書記員的容光煥發來自於他從眾多的文員里被基里曼親口點名。基里曼觀察到這一點。

  他想了想涅索斯名字的含義。島嶼。

  迪卡利翁圖書館裡的一本書上寫著一段話。「這音樂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現在已經靜止了。一定的,它是為這島上的神靈而彈唱的。」他在六歲時不顧內務總管工作繁忙,執意把它背給尤頓聽。尤頓說好吧,她願意抽出空閒來聽一聽,但她又不會因為在外工作了半天就從此消失,就像島嶼不會因為一場吹皺水波的風就轟然垮塌一樣。

  「我們現在返程,尚有空閒先更換衣物。」基里曼對尤頓說。

  「內務總管負責的事務不會具體到執政官之子的衣櫥里第一件禮服是什麼,羅伯特,」尤頓說,一種親切的辛辣藏在她優雅的身姿中,「雖然我知道那件鈷藍色的長袍從織機送到你房中後還未被穿出過哪怕一次。」

  「我不會浪費它。」基里曼回答。

  返程的路比來時在心理上占據的時間更長。

  在前往伊利瑞姆的路途中,基里曼反覆地思考他征服計劃中的每一個細節,寄希望於從更多的觀察產生的數據中獲得一套更具操作性和成功率的疊代方案。這耗費了他的精力,同時縮減他體感的時間。

  返程則不一樣。他沒有任務在身,儘管一種關於更多使命和更遙遠目標的預示正向他逼近,他其實沒有在思考那些事情。陷入相對空白的大腦延長了他對於時間的感官。

  他推開了一些問題——都是他曾經在山林或城市中曾經向自己提出的,比如他是否是個獨特的異類,他超越常人的才智來自於天生還是人造,他真正的家庭曾經丟失還是遺棄了他,或者這片宇宙里究竟是否存在過一個足以被稱之為他真正家庭的小型團體。

  在他長大到足夠開始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他同樣長大到不會把這些疑問帶給康諾和尤頓。

  接著他推開一個新的問題,懷著一種和憤怒相接近的情緒拒絕去考慮他希望延長抑或縮短返程的路途。這份突如其來的感情嚇到了他,當他發現這一點時,他不再認為將人的心理置於他的把握範圍之內是合理的定律。

  馬庫拉格和平依舊。裝甲車平靜地駛入城內,平民向道路兩側讓開,當一個到處亂跑的快活小孩橫穿道路時,車在急匆匆跑去追趕孩子的母親身旁減速。

  基里曼盯著那個孩子被母親拉住的手腕,用了三秒的時間去觀察這件無關緊要的小事,聽見自己的血液在容納它的血管中流動。

  他們走進參事廳外的花園,在長年累月的擴建中,這處花園變成了一個平面上的紀念碑,一張向四面張開的迴旋網路。馬庫拉格人用城市給道路命名,從馬庫拉格到新蘇里姆,輝煌被銘記在路牌、噴泉和塑像的底座,直到承載城市名的建築本身的光輝特性勝過了在未來的某一刻衰落的這些城市。

  然後羅伯特·基里曼看見了他們。越過道路的迷宮和高聳的灌木,他們的形象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他們和他擁有一樣的高度,傳達著某種共性的精巧臉部輪廓,切割最為完美的人造寶石也難以媲美的雙眼和風格各異的衣裝。不需要任何徒勞的證明或多餘的解釋,他們的身份已經彰顯。有那樣一個念頭之間基里曼想要趕到他們中間,不需收斂力氣就握住他們的手掌,不用低頭或半蹲就看見他們的眼睛,但這份衝動轉瞬間被另一重源自胸腔的顫抖蓋過。

  他們陪伴在他的父親康諾身邊,像三個從大理石壁上走下的巨像佇立在活生生的人旁邊。在這一刻羅伯特·基里曼終於從第三人的視角看見了康諾·基里曼是如何地與如他一般的巨人相處的,那種強烈的異質感像砂紙刮過柔軟的葉片表面,輕輕地在他心臟上方切割而過。

  他們的存在讓羅伯特感到自己正在被一陣不可抗拒的風浪推動著遠離,從父親身邊,從參事廳,從馬庫拉格。

  他走上前。

  「你們好,」他聽著自己的呼吸和流暢的話語,「聽聞伱們是我的兄弟?」

  說完他就開始後悔。他措辭中的疏遠不合時宜,而他下頜揚起的角度或許偏高。

  他的兄弟們轉頭看他,其中兩人具有相近的藍色眼睛,淺色虹膜賦予他們一種正在審視內心的冷峻之感,其中白髮之人更多展現出某種冰冷的平靜,而黑髮中似摻有其他飾品的兄弟則有一種鐵石的沉穩和鎮定。相比之下,那個擁有黃銅般雙眼的兄弟則對他的表現露出一個克制的皺眉。

  「他是羅格·多恩,」黑髮之人說,「這邊的是安格隆。出於某種對自我的誓言,我一度決定要在見到我的下一個兄弟時將我所有的名號完整報出,接著在整理文件時我發現它們足夠編纂成冊。所以,我是佩圖拉博。你呢?」

  「羅伯特·基里曼。」康諾說,「我的繼承者。」

  塔拉莎·尤頓拉住了羅伯特·基里曼的手,溫暖順著他們接觸的皮膚向上蔓延,她在小幅度的顫抖。不,這極度細微的顫抖來自他自己,而尤頓在幫助他找回漂浮遠去的堅定,像一座浪濤中的島嶼。他想。

  「也是我們的兒子。」尤頓說。

  「當然。」名為佩圖拉博之人毫不意外地說,「沒有人打算否認這一點。很高興認識你,羅伯特·基里曼。」

  仿佛一重閘門被打開,基里曼的心放鬆了。熱流快速地卷過了他,他的感官被允許去重新感受這個世界,因為浪濤無意將他捲走,而他的島嶼仍在他身旁,一座港灣建在島嶼邊,深水在岸邊的凹陷處承載船隻,等待著他的啟航或返航。

  他看見那個金髮的孩子在內務總管身邊轉來轉去,背在身後的雙手玩著自己桂冠上掉下來的一片綠葉,從繁忙的女人桌子左邊轉到右邊再轉到左邊,嘴裡念念有詞。「它的甜柔的樂曲平靜了海水的怒濤,也安定了我激盪的感情;因此我跟隨著它,或者不如說是它吸引了我——但它現在已經靜止了。啊,又唱起來了。」他背誦得像劇院裡的演員一樣抑揚頓挫。尤頓煩不勝煩,拉住了金髮男孩的肩膀。

  他眨了眨眼。

  基里曼才有了要從尤頓手裡抽出自己手掌的想法,那隻小到僅能抓住他小半個手的手就無聲無息地放開了。雖然如此,那道觸覺停留在他手上。

  他的思維快速地活動起來,全方面地打量他的兄弟,這次進行的工作不是測量,而是感受。他捕捉到一些模糊的印象詞,從整體的感官中靠近這些耀眼而明亮的豐沛源泉。他們和他是多麼的相像。

  執政官嘉蘭在他童年時就說他真像一個漂亮的小神像,他心裡一直將這件事當做對自我的警示,順便悄悄想嘉蘭也是個蠢材和暴君。但現在他放過了這個形容。

  他沒有接受它。他只是知道這不可能。

  他的兄弟們所擁有的表情是多麼鮮活而生動,那些皮膚擠壓時呈現的細小紋路、因為行走而被打亂的袍角,形制陌生的上衣那串一絲不苟扣起至領口的圓形扣子,黃銅一樣的眼睛下方划過的微小創痕,站在他的視角上,羅伯特·基里曼看到一群和神像根本無關的同類,他們只需站在這兒,就帶著他找到了一種實實在在的證明。

  期待。他忽然讀到這個詞,同時從對方的身上和自己的心中,就像列印的針沒有預兆地刺穿了紙。

  「很高興認識你們,我的兄弟們。」這個詞出口時的回味如此悠長,基里曼伸出手,佩圖拉博是第一個和他握手的。隨後是羅格·多恩與安格隆。「叫我羅伯特就好。歡迎來到馬庫拉格。」

  「你的家鄉是一個好地方。」安格隆說,基里曼有些驚訝。他以為安格隆不喜歡他。

  「感謝你的認可。」基里曼說,看見康諾向他微微點頭。「聽說接下來有一場宴會?我們一定會為你們和你們的下屬提供最令你們滿意的款待。」

  佩圖拉博笑起來。「我們可以,下屬就不用了。縱然是我的母星,也無法在短時間內準備一場可以容納二十餘萬星際戰士的宴席。」

  「二十幾萬……」基里曼吃了一驚,腦子裡還是估算起有沒有接待這個數字的士兵的可能性。倘若動用馬庫拉格的儲備,再麻煩一下辛勤的內務總管……

  「星際戰士。」佩圖拉博強調道,「兩心三肺,身高達到我們的三分之二。」

  基里曼迅速打消了進行到一半的規劃:「我很期待一場為重逢而舉辦的家庭宴會,兄弟們。」

  「包括你的養父和養母嗎?」羅格·多恩問,從基里曼臉上得到肯定的回答。

  白髮巨人說出這兩個稱謂時的自然語氣令基里曼突然產生了一點兒小小的窘迫。

  他的兄弟們想都沒想就接受了康諾·基里曼和塔拉莎·尤頓的存在,而他卻為此在三天的時間裡無數次地戰戰兢兢,憂慮不已。

  接著他從尤頓似笑非笑的表情里獲得了更大的打擊。他簡直不敢思考在他這些像小孩子一樣胡思亂想的時間裡,尤頓到底偷偷地笑了他多少回,像牽著還沒長這麼大個的他一樣握住他的手時,又是怎樣一番包容而無奈的心情。

  「包括。」基里曼回答,挺起胸膛。

  「哦。」羅格·多恩說,「我的祖父已經逝世。安格隆的養父並未跟隨艦隊前來。佩圖拉博,莫爾斯在哪?」

  「事實上,他始終自認我的導師。」佩圖拉博糾正道,「如果按普世的倫理稱呼計算,可能還是我的子嗣們和我關係更近。」

  「你有孩子嗎?」羅伯特問,眼前浮現出黑頭髮的兄弟帶孩子的場景,一陣不適應。

  「我和你介紹過了。」佩圖拉博說,「事實上,你也有不少你不認識的子嗣。」

  羅伯特·基里曼的胃猛地收緊,過量的猜想將他的思路轟炸得一片空白,「不少」,「子嗣」,這兩個詞語交替旋轉,令他一陣天旋地轉。他在這猛烈的錯覺中看見了他兄弟不苟言笑的臉上滑過的笑意。」

  「星際戰士的改造需要我們的基因種子。」佩圖拉博說,「在你的基因下重生的數萬名戰士當然是你的子嗣。」

  羅伯特·基里曼的世界在他眼前穩定下來。雖然馬庫拉格對這方面限制並非多麼嚴厲,但這些「子嗣」只是有基因關聯還是對他產生了安慰。

  「另外,他們會喊你父親。最近亞空間航道穩定性不錯,也許他們能在下個月抵達。」佩圖拉博補全了他的話,「接受他們真心的敬愛吧,他們會是不錯的孩子。」

  「在這之前,允許我帶你們逛一逛馬庫拉格。」基里曼說,用新的任務取代腦子裡揮之不去的數萬個士兵喊他父親的畫面。

  佩圖拉博點頭:「在你來之前,你的養父才說了和你一樣的話,羅伯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