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血債當償
「就是靈族,毫無疑問。」
莫爾斯篤定地說,甚至沒有從滿桌的文件中抬頭。
繼翻譯聖典過後,帝皇嚴肅且鄭重地將他靠近五千頁的網道施工計劃書抬進了莫爾斯在泰拉的辦公房間,深邃眼眸中充斥著對他委以重任的信賴。
莫爾斯拒絕再吃這老套的把戲,所以他改變思路,直接拿著現成資料開始整理哥特語和綠皮語的對照詞典,並打算讓一向好為人師的馬格努斯去擔任向「一支富有潛在智慧和忠誠意志,但苦於語言不通而難以為人類效力的異形種族」進行哥特語教學。
「靈族。」佩圖拉博咀嚼著這個詞,儘管他尚未認識任何一名靈族,但這個種族的分支對他兄弟造成的傷害已經讓他對靈族產生了預設的反感。
「他們寫出此等彎彎繞繞的繁雜文字,到底有什麼企圖?」
「哦,其實你和他們打交道多了就會發現,這群尖耳朵的纖細生物已經難得地直白。我甚至因此認定,他們的行為不是被預言指引的——因為解讀預言的遠見者自己也往往只能通過模糊的言語去盡力描摹被啟發的未來,預言註定難以辨明,這是預言本身的問題。」
莫爾斯的全息影像將炭筆在手中轉了一圈,往身後的藤椅椅背上一靠。他正是佩圖拉博口中那種追求復古書寫,拋棄數據板的效率的老古董。
「開頭的迭詞『西高樂』,按照他們的語言習慣,應當是他們所信奉追隨的靈族神。我對靈族文化的了解沒有深入到足以報出這個神在他們的神話體系中的完整定位,但它現在有能力派出使者,只能證明它的強大或神秘足以幫助它活過饑渴女神的誕生,和它參與世事的相對積極態度。」
「至於接下來的幾句話,我想也不是很有仔細解釋的必要。其中的『幽都』,儘管我不算清楚古靈族帝國的構造,但在近日綠皮們從網道中挖出的重重暗示看來,那很可能代指靈族在網道中的一處重要都會或者大型港口。『午夜福音』一詞用於此處有些微妙,暫且擱置。至於血親,半神等詞,縱使是個剛出生幾年的凡人小孩也能領悟。你需要我解釋嗎?」
莫爾斯十指交叉,笑了一聲,沒有給佩圖拉博抓住時機反駁的機會。他很清楚自己只要再多停頓一秒,佩圖拉博馬上就要起來回擊。
「以及,這無疑是一次示好。但示好的背後是否另藏代價,我難以預測。人類和靈族各有立場,為各自的種族做出任何維護私利舉動都不難理解,關鍵在於雙方的核心利益是否衝突——但誰知道靈族帝國自作自受地轟然崩塌後,剩下的倖存者還能追求什麼核心利益?」
佩圖拉博擺出與莫爾斯相似的姿勢,手指交叉著放在翹起的腿上。「所以你的建議是等待?」
「我的建議是,毫無道德地假裝他們沒有獻過這份禮物,直到我們確定我們之間的核心利益存在一致性。」莫爾斯說,「這是否足夠回答伱的問題,鐵之主?」
「聽起來你在暗示你很忙。」佩圖拉博說。
「什麼?」莫爾斯挑起眉毛,「我以為我在明示。」
「那麼你什麼時候忙完?」
「從現在開始到人類帝國統治銀河為止,我會在中間的某個時間點宣布我忙完了。」
「好吧。」佩圖拉博說,「你什麼時候回鐵血號。」
「原來這才是你真正想問的,」莫爾斯笑了,「我以為我沒有離開很久?」
「多恩告訴我,有名努凱里亞人說,在這裡有一條習俗。假如一個同伴在日落前仍未返回營地,通常別人就會覺得他死了。」佩圖拉博繃緊了他的每一根面部線條。
莫爾斯搖了搖頭:「這個努凱里亞人是不是角鬥士?」
「多恩昨日在給無法入睡的兒童和少年角鬥士念材料學基礎催眠。」佩圖拉博變相給出肯定回答。
「好吧,好吧。」莫爾斯打了個哈欠,拋出炭筆,金色符文飛上筆尖,炭筆自動地在紙張表面滑動。「這確實能把人聽困了。總之,等戰犬下次返回泰拉時,我會扔一個軀殼上船,蹭他們的榮光女王一同去努凱里亞——那艘船叫什麼來著?堅毅決心號?」
「我是否需要提醒你,安格隆說過他不想加入大遠征?」
「我是否需要提醒你,你正在我面前表演什麼叫做關心使人心亂?」莫爾斯哼了一聲,「那是個基因原體,我的鐵之主。那是你的兄弟,你那將要在整個努凱里亞掀起反叛與自由的浪潮的兄弟。我可以與你打賭,等他將整個努凱里亞的高階騎手全部掛上絞架,他必然會將目光投向整個銀河。」
他稍微換了換坐姿,用拇指抵住下巴。
「但你或許需要鼓勵他。」他說,「不是鼓勵他加入大遠征,帝皇的這一項偉業不難令他動心,何況他現下一定正因為角鬥士的復仇計劃興致高昂。你要鼓勵他從本性上變得更加強硬,更加富有攻擊性。」
「我們抵達角斗場時,他正在自裁。」佩圖拉博加重了語氣。「他還要怎樣強硬?」
「來,重新思考這件事:一個人將問題拖至無可拖延之處,將妥協維持到無可妥協的地步,因此不得不以最暴烈的手段去彌補前期缺失的果敢。現在告訴我,他是強硬還是軟弱?」莫爾斯的評論沒有留下絲毫情面,這令佩圖拉博的心在他犀利的評述下縮緊。
「這難道不是恰恰證明了他天性上的溫和柔軟,與最終並不被過多的善意所束縛的堅定?你不能用錯誤環境施加其身的苦難去指責他……」
佩圖拉博試著維護他的兄弟,但在莫爾斯貫常性冷酷的雙眼注視下,他逐漸失去了更多辯解的力量。
他察覺到自己反駁話語中的無力,因為他正在透過苦難的過濾去放低對一個人本身的要求,他的私人情感干擾了他應有的理性判斷。
佩圖拉博呼出一口氣,緩慢地搖了搖頭。
「也許你是對的。但我的感性告訴我,我不能當著他的面說他軟弱。」
「為什麼?」莫爾斯問。「你突然決定屈從於感性了?」
「因為我愛著我的兄弟。」他坦言道。「我愛著至今為止我遇到的每一個兄弟。在他們身上,我感受到與我無比接近又不同的心靈。」
「有時我會思考我為何要加入大遠征,我是否真的足夠嚮往帝皇所描述的幻夢,又是否真的對洛科斯之外的人類公民心懷足夠廣博的關照。」
「我的答案是肯定的,但同時我發現,我還找到了又一重同等重要的理由。」
「我期待與更多的帝皇子嗣相遇。」他說,「在相遇前,他們只是帝皇的又一個孩子。但在相遇後,我們是兄弟。」
莫爾斯尖銳的眼神靜悄悄地柔化了,而佩圖拉博早已發現,莫爾斯同自己一樣,難以抵擋心中所關心者的坦誠之言。他們的心會因此被拉近——很巧,他們兩人加起來恰巧是兩顆心。
也唯有在莫爾斯眼前,佩圖拉博方能如此直言。他知道莫爾斯絕不會對他的真心之語有分毫忽視,正是莫爾斯永遠會慷慨給出的正向反饋,一點點地轉化為他自我表述的勇氣與動力。
「如果你愛著你的兄弟,」最後,莫爾斯說,「那就當他是你值得信賴的成長中的血親,而非一個脆弱且需要百般呵護的破碎奴隸。」
「你總是如此偏激,」佩圖拉博說,「但並非每個人都是我。無論如何,我會找到其中的平衡。」
莫爾斯點了點頭,全息影像開始消散。「我等待著與你相見,佩圖拉博。」
——
安格隆好像又長高了。
約楚卡想,跑過去和其他角鬥士一起擁抱他們的大個子親人。等他發現自己纏好繃帶的手還是只能攬住安格隆的一條腿時,他覺得這肯定是自己也跟著安格隆長高了——或者所有人都跟著安格隆一起變得更加高大。
因為這個世界變矮了。矮小的洞穴不再能容納他們,低矮的紅砂深坑也放不下他們了。誰都不願意再回去,就像提起這些沾滿鮮血的地方,就會將自己的個頭再痛苦地縮到原來那樣渺小的尺寸里。
奴隸們如今雙腳踏在地面上,站在和整座德西亞一樣高度的平面。大家抬頭就見到了天,只要伸出擺脫了鎖鏈的手,就能把天上的雲和星星握進手裡。
所以約楚卡只拉到弗格森願意陪他重新跑回洞穴里,拿他用焦炭畫在破布中,破布藏在岩縫裡的小人畫。
安格隆背著門,和大夥一起就地坐下,圍成一個所有人都很熟悉的圓圈,就像中間還有一簇燃燒的篝火。他黃銅般的雙眼不改堅定,溫柔也仍然以最微小的笑意的形式停在他臉上,但另一種更為明亮的色彩將他點亮。
約楚卡不確定要怎麼形容更好,他只是覺得,以前被安格隆安撫著在高燒中入睡時,他一定能安全渡過當前的長夜。但現在安格隆在這兒,他就連明天會怎樣都敢去想了。
「我回來了,兄弟姐妹們。」安格隆說,「完好無損,活生生地回到了你們的身邊。奧諾瑪莫斯也已經從死亡的邊緣醒來,現在正在接受一次完全的治療。我來這裡告訴大家,我們都已經自由了。」
他贏得了一陣歡呼的浪潮,少數鬥士因過於高興而落下眼淚。對他們而言,明明此時既沒有疼痛的鞭打,又沒有喪友的哀慟,淚水卻比任何時候都更難控制。
「你們或許已經知道,我的親人找到了我。他們無私地將我們救出紅砂,關押了德西亞城荒淫無度的貴族。而令我更為高興的是,我能夠看出,即使我並非他們的兄弟,他們也會做同樣的事——因為他們正投身於一項無比偉大的遠征事業,帶給應當被解放的世界繁榮和自由。」
安格隆低沉的聲音迴蕩在金碧輝煌的君王殿裡,塔爾克家族歷代居住於此,畜養奴隸,主辦角斗。如今這些高階騎手的華服錦衣被層層扒下,身軀被扔進殿下地牢。佩圖拉博和羅格·多恩沒有為此索取一分一毫,他們甚至打算付出更多。
假如努凱里亞有朝一日全境平定且日漸繁榮……
那或許確實將會是他回報兄弟們的時候。
安格隆環視著一張張或激動或沉痛的面容,心神浸泡在室內的情緒之洋中。「我的血親許諾,他們將為努凱里亞改換日月做出一切支援,而我在想我們是否能在這一過程中做些什麼。」
「在前來君王殿的路上,我首先途經了山嶺中的骸骨之墓。在那裡,我仿佛聽見數百年來無數追尋自由的鬥士死後怨靈的悲嚎。這是努凱里亞無數年月中自己從紅砂中積攢而生的憤恨,是屬於努凱里亞角鬥士的復仇意志。」
「高階騎手的血債,欠給的對象是我們自己。」
他向圍成圓形的眾人中間伸出自己的巨掌,感受著一顆顆滾燙的角鬥士之心在向自己靠近。就連沒生病時最活潑跳脫的約楚卡,他的心聲也變得足夠有力而沉著。
所有人都期待此刻太久了。
血債當償,而血父血子將索取,直至奪回他們生來所有的一切。
「我的兄弟姐妹們!支持和我一起組織解放陣線,憑我們自己的力量,讓努凱里亞從奴隸主的掌控中全面解脫的,就將你們的手託付於我。」
毫無猶豫,所有人即刻急切伸手,擠成一團,或蹲或站,將手掌快速地迭在安格隆攤開的手中。幾十隻手高高地摞起,相互支撐,相互緊靠。
安格隆將自己的另一隻手蓋在眾手之上,溫柔地包裹住同伴託付於他的手掌乃至心靈。
「好,我的兄弟姐妹們。」安格隆輕聲說,「我們該起義了。第一件事,是處置我們腳下深處地牢中的塔爾克家族。告訴我,我們將如何處置他們?」
討論的聲音立刻炸開。
「公審!我們要審判他們!」
「他們不值得公審,我要直接殺了他們!」
「吊死他們吧,讓他們死得足夠醜陋!」
「用火刑,這些人體內的油脂夠燒很久的!」
「剝了他們的皮吧,就像這群該死的畜生對我的安卡娜做的那樣……」
「我們可以把他們也丟進角斗場,」一個頭髮花白的獨眼老角鬥士嘶啞地吼著,破爛的喉嚨毀於多年前一次血淋淋的角斗,「這些奴隸主,他們……咳咳……也該在紅砂中明白什麼是被鎖鏈束縛著戰鬥的痛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