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聽多恩講睡前故事
寂靜在瀰漫,黑夜降臨的方式就像洞穴中的最後一捧篝火餘燼被冷風吹熄。他的身體緊繃,心臟快速跳動,抵抗著死亡的幻景,又一名角鬥士在他的下方落進硫酸的深池,他們的皮肉被層層剝離溶解,笑容死在蛆蟲之眼的注視中……
鐵血號的電子鐘里的元件表面流過蜂鳴般的電流,安格隆的潛意識從無數不安的追憶和幻影編制的網繩中順著穩定的電流聲試圖滑走,讓他獲得一段平穩的睡眠。
但數分鐘的安寧又迅速被一種強烈的不安擊破,他的眼皮顫動不止,呼吸變得急促而不規律,對一名角鬥士而言過於柔軟的硬板床被汗水浸透。
每一場戰鬥的回憶都將他向四面八方撕扯,他再次站在紅砂之上,和數十名親人緊緊相貼。血腥的賽事接踵而至,一個狼狽的女巫倏然帶著她骨瘦如柴的身軀和嗡鳴的項圈出現,鮮血與肌腱被扭曲並撕裂,女巫的手掌里流出不受控制的黑火,尖叫被勒死在他碎成燒盡木柴的手掌里,同伴的血融進他腰間的凱旋之繩……
突然間安格隆驚醒,從連續的噩夢裡逃脫。他盯著天花板,鐵血號上鐵灰色的艙頂包裹著他。他的心臟仍然急速地搏動著,呼吸與心跳一起毫無平穩可言。
他躺在床上,顫抖的手變得過於沉重,以至於幾乎不能用來揉一揉睜大的雙眼,幫助他回到現實。安格隆靜靜地環顧四周,在種種和角斗場的血腥氣毫無關聯的冰冷陳設里找到了安全的證據。
他逐漸意識到自己確實已經遠離角斗場,不再需要被迫殺死一個又一個敵人或同伴,也不會再迷失於漫天灑下的鮮花和觀眾高漲的情緒中難以自拔。
他靜下心,深深地做著一次又一次的徹底的呼吸,就像奧諾瑪莫斯曾經教他的那樣。「吸氣,安格隆,」老人說,擦拭著他新發到的劍和盾,「呼氣,你是最卓越的角斗大師。」
而他現在已不再需要參與角斗。安格隆想。這一切都結束了,他不應該繼續被過去的陰影捕捉,他不應該表現得軟弱。
然而,安格隆同樣地明白,數十年的殺戮在他靈魂中永久地留下烙印,並在他潛意識的每個放鬆時刻中突然襲來。
殺戮曾讓他無比痛苦,在紅砂中揮灑的鮮血被用於填滿德西亞人永無止境的嗜血溝壑,他勉強地告訴自己角鬥士的榮譽也有價值,並一度地接受了他賦予自己的意義,直到他衝上高台,將高階騎手的血飲進嘴裡。那個瞬間宣告了他自我欺騙的終結,也本該是他痛苦生命的終結。
但是他的兄弟們來了。從天而降,關押領主,解放鬥士。
安格隆坐起身,摸索著生疏地點亮室內的燈,將雙手手掌朝上,在燈光下沉默地注視自己洗淨的手。
佩圖拉博、羅格·多恩,他們救活了他的導師,且一刻也不曾為他初次醒來時的誤會而惱怒。兩名原體帶著曾帶給銀河系無數星球的信念和笑容降臨至此,並將陪伴努凱里亞度過一段必將艱難的時期。
慢慢地,他重新躺下。不是坑坑窪窪的岩石,不是扎人的乾草。床上的被子和軟墊托住他的身體,帶給他更多的寧靜。
他放鬆著自己的意識,不確定噩夢是否會再次來臨。不論如何,安格隆知道這些糾纏他的夢魘無法再在現實中傷害他的親人。
——
「混凝岩所要求的性質中首先是強度,我們測量混凝岩的強度時,一般將砂漿攪拌後測定三天、七天、二十八天的強度,在混凝岩中加入適當的水和其他材料後,施工會馬上開始,因此攪拌後的凝結時間同樣是重要的考量因素……不要動我的披風,孩子。天鷹是繡的,不是用顏料畫的,不要試著用手擦掉。」
「……磨輥和磨盤會將原料擠壓磨碎。被輾碎的原料被下面吹上來的熱風烘烤乾燥並向上升起,通過選粉機時,粗粉會被打下,重新粉碎。為防止磨機空轉時磨輥與磨盤產生摩擦,磨輥與磨盤之間會留有一定間隙。磨機機身上的選粉機可以通過改變轉子的轉數來調節材料的細度……你困了?好的,晚安,弗格森。什麼?不,我不需要睡覺。」
羅格·多恩停止巡邏和他宣講的口吻念誦的睡前故事,停步俯身,將手中的帝國材料學科普叢書單手拿好,另一隻手輕而穩定地為小角鬥士弗格森拉上被子。
在因威特,孩子們被要求必須蓋好被子入睡,以抵擋自然環境的嚴寒。當他還沒有長到如此高大時,祖父為他做過相同的事,多恩因此認為年長者為年幼者蓋好被子是正常的。
「大人,大人!」大廳門口出現一個人影,一條腿被替換為鋼鐵長矛的女角鬥士輕輕地喊他,點在地上的矛尖被嫻熟地用來支撐身體的重心。西吉斯蒙德站在角鬥士身旁,無聲地完成了一次護送。
多恩向她走去。「克萊斯特。」他說。
「大人,」女角鬥士仰起頭,勉強地望著高大的多恩:「安格隆和奧諾瑪莫斯……他們在哪兒?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們?」
「他們在艦船中接受治療。」多恩說。「他們會儘快返回地面,與你們共同商討努凱里亞接下來的規劃。」
克萊斯特抿了一下嘴唇。在羅格·多恩面前,女角鬥士沒有露出分毫膽怯,但她身上的確有一種受衝擊的彷徨。
「我們都很想念他,」克萊斯特說,「我們信任你們,但我們很想念安格隆……我知道我們只有三天沒見,但在這裡,只要日落時同伴仍未歸來,我們就已不確定他的生死了。我們可以至少見一見安格隆嗎?」
多恩點點頭,向鐵血號發出通訊。半分鐘後,他的手從耳機上放下。
「佩圖拉博拒絕讓你們現在與他通話。」多恩平靜地說,」因為安格隆睡著了。」
克萊斯特驚訝不已:「他……睡得著了?」
「睡得著。」多恩肯定道。
女角鬥士忽而以手掩面,拇指拭去瞬間流淌滑落的淚滴。
「謝謝……」克萊斯特聲音破碎,幾近泣不成聲。就連她失去腿腳的那一日,她都不曾哭泣。「謝謝你們。」
「不用謝。」多恩說,「你可以去休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