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天威在這場動亂落得一個眾叛親離,亂刀砍死的下場,卻沒有人為他哀悼半分。
左兆熙下令,讓家將們率領蜉蝣軍撤出皇宮,分批鎮守天陵四城門,宮中則由衛鳶的御林軍接管。
左傾顏將金鑾殿的殘局交給唐延和衛鳶收拾,匆忙帶著慕青回了東宮。
左成賀,左兆熙和雲溪幾人沒有避諱,一路緊隨。
一到東宮,左成賀顧不得身上的傷口,不容分說將慕青從轎輦上抱出來,一直抱到寢室軟榻上。
看著她越發蒼白的臉和微弱是氣息,那雙深邃的眼睛裡,極力隱藏著惶恐。
他不說話,避開慕青的眼睛,將所有情緒收斂,可慕青還是發現了。
因為,他抱著她的雙臂,從始至終一直在顫抖。
她平靜地仰頭打量他,從額角,眉毛,鼻樑,到那張薄唇,甚至是覆蓋了半張臉的疤痕。
看得仔細,認真,猶如審視著一件喜愛的物品。
才發現,這張看了許多年的面容,原來,她一直都沒看夠。
左兆熙察覺到氣氛的詭異,看左傾顏自從替母親把脈後臉色就一直不對勁,又想起蟲草的話,心裡惶然不安,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不過,如今的他,已經不再是當初的左兆熙。
再心急,再恐懼。
他都能忍,能等。
從那片泣血的戰場上歸來,他看盡了世間滄桑,也頓悟了生死無常。
左傾顏從蟲草口中得知了慕青初昏迷時的症狀,又檢查了被她含在嘴裡還沒有化去的藥丸。
緊鎖的眉頭終於散開了一些,可面容依然凝肅。
她快速在慕青頭頂大穴紮上幾針,見左成賀他們都在等著她開口,輕聲道,「母親這是第二次用強行提升內力的秘藥,若非二哥帶回的那顆藥,母親恐怕撐不到現在。」
左成賀握著慕青的手,克制不住地微微發緊。
他的聲音有些輕顫,礙於慕青在場,更是問得小心翼翼,「那藥能治本嗎?」
左傾顏搖頭,「母親損了丹田本源,武功肯定是別想恢復了,就是這身體,日後也得靠藥吊著……」
能活多久,誰也說不準。
左成賀看向左兆熙,問,「那藥還有多少?都拿出來!」
左兆熙頹然搖頭,「在北戎的時候,葉輕給我們這些將領每人發了兩顆藥,聽說是藥王穀穀主親自研製的,一顆是解毒丸,一顆是關鍵時候吊命用的,十分珍貴。」
「這是迷迭竹的竹筍凝鍊的藥丸。」左傾顏想起藥王谷後山的那片竹林。
她眼底流露著期冀,「當初我砍了谷主的迷迭竹燒火對付北戎軍,他差點跟我拼命,算算時間,過了這個夏天,那竹林大概也長出新筍了。」
左成賀聽懂了她的意思,立刻道,「那我立刻啟程,帶她去北境藥王谷!」
「不行。」慕青搖頭,「東陵正值內亂,顧千殤就快打過來了,你得留在這保護顏顏……」
左傾顏正欲開口,就被左兆熙截了話頭,「母親,你們就放心去吧。」
他神容肅然,收斂了眼底的肆意,鄭重跪下道,「孩兒回來了,妹妹和侯府,自然該由我來護著。」
他第一次大著膽子伸手,覆在父母交握的雙手之上,凝著慕青的眼睛,「請母親再信我一次,孩兒,絕不會再讓你們失望。」
慕青的心仿佛被他的話融化了。
忽然覺得,這些年的苦似乎也沒有白受。
她總算等到了苦盡甘來的一日。
「說的也是……」她目光流露出欣慰,抬手想要去觸碰他的臉。
左兆熙連忙把頭湊過去。
「我都差點忘了,我的熙兒也長大了,是在戰場上殺敵無數,幾乎滅了北戎的左大將軍……你和你大哥一樣,成了頂天立地的兒郎。」
寢室檀香氤氳,迴蕩著慕青溫柔的聲線。
感受母親溫柔的指尖拂過他額際那道猙獰的疤痕,帶來陣陣戰慄感,左兆熙眼框不知不覺紅了。
從此,他忘記了當初受傷時的疼痛,只記住了這一刻,母親指尖輕觸時,那酥酥麻麻的心疼和憐愛。
「若沒有母親多年以來的默默護持,沒有妹妹在關鍵時候拉的那一把,孩兒早已是一柸黃土,當不得這頂天立地四字。」
左成賀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都過去了,我和你母親都相信你可以。」
他看著慕青,「就這麼決定了吧,而且,眼下已經入秋,北戎入冬早,蜉蝣軍和七星衛都回來了,葉輕單憑五萬神策軍孤軍深入,想要徹底拿下北戎,恐怕是不容易了。」
見慕青一怔,他抽出手,撥開她耳際的髮絲,「帶你去藥王谷後,我去北戎,助葉輕一臂之力,如你所願。」
左傾顏卻道,「東陵撕毀議和,你在天陵這麼久卻沒有送消息回去,北戎王和蘭提真穆不會再信任你。」
「我以左成賀的身份去北戎,自然不再需要他們的信任。」
北戎人對左成賀這個名字,既熟悉,又恐懼。
從前,他一直想著兵不血刃拿下北戎,讓北戎王俯首稱臣,向天陵納貢。
可沒想到,祁燼選擇了最不溫和,卻永絕後患的方式。
既如此,那便只能一條路走到底。
……
左傾顏將左成賀和左兆熙趕了出去,給褪去衣服的慕青施針換傷藥。
又陪著慕青說了好一會兒的話,直到她沉沉睡去,才揉著太陽穴,一臉疲憊走出寢室。
跨出大門,便看到對面檐廊下左兆熙挺拔的背影。
她駐足,想起他跪在母親跟前說的那些話,不由多看了他幾眼。
人還是那個人,明明破了相,卻總覺得,比之前還要英俊挺拔了不少。
女子大抵還是更崇拜英雄的。
正胡思亂想著,左兆熙早已察覺到她的目光。
那是在戰場上歷練出敏銳的感知。
他轉過頭來,逆著夕陽的光,對她揚起下頜。
「過來。」
說話的口吻倒是沒怎麼變,還是那麼頤指氣使,自以為是。
左傾顏慢悠悠朝他走去。
回想起當初他離府的時候,她尚在疲於應對著來自宮中和林家殷家的重重陰謀,甚至都沒有好好送他一程。
「怎麼,不認識了?」左兆熙斜倚在廊柱上,歪著腦袋瞅她,「當了太子妃,連句二哥都不知道喊?」
左傾顏眼角抽了抽,「在這傻站了那麼久,就等著聽一句二哥?」
沒等左兆熙開口,她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我沒事,不必擔心。」
被戳穿心思,左兆熙耳際一熱,當即嗤笑,「誰擔心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話落,他不自在地撇開臉。
那眼睛都腫得跟核桃似的,沒事,鬼才信!
左傾顏聽不到他內心腹誹,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他左手的那截斷指上。
忽然問道,「你,怪不怪我?」
左兆熙回過臉,發現她看著自己的手,登時恍然,靜默了一會兒笑道,「殘了總比沒命的好,我沒那麼不知好歹。」
他撫著那截斷指回視她,「你說的其實很對,我從來不是一個聽勸的人。」
爛掉的腐肉,不拿刀子狠心剔除,傷口永遠不會好。
雖然會留下永生銘記的刀疤,那也總比死了強。
「剛剛你在母親面前說的話,作不作數?」左傾顏忽然無厘頭問了一句。
「什麼?」左兆熙愣住。
「你說你會護著我,到底是不是真心的?」左傾顏垂著眼睫,耐著性子又問一遍。
這下,左兆熙聽清楚了,卻沒有立刻回答。
他眯眼審視她,直覺告訴他,有坑。
「你想幹什麼?先說來聽聽看。」
變聰明了。
「二哥……」左傾顏終於抬眼。
一雙星眸溢滿水光,再加上那聲嬌嬌軟軟的輕喚,仿佛瞬間擊中他的心臟。
他頓時手足無措,「左傾顏你……」
她長這麼大,似乎,還從未在他面前掉過眼淚……
左兆熙只覺心頭又疼又軟,說不出的酸澀。
「二哥,我想去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