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滿地傷

  「仙子?」

  舒鳧剛一進門,就只見蕭寒衣倚在窗邊,一手撥弄著一座古色古香的博山爐,轉過臉向她投來一個完美的、嘴角弧度都經過精確計算的微笑,喉頭漏出一聲宛轉低回的輕呼,透著點恰到好處的欣喜和驚訝:

  「仙子,你來看在下了?」

  「……」

  舒鳧只覺得被他兜頭糊了一臉油膩,險些當場關門,奉送他一句「對不起走錯了」。

  有一說一,這孽畜到底是怎麼達成百人斬的?

  難道是靠pua嗎?

  為了追查魔君下落,舒鳧覺得自己實在忍辱負重,回頭九華宗應該給她頒獎。

  「不錯。」

  她一手扶著門框,艱難地平復了一下心情,以免自己將對方當場擊斃,「蕭公子一向錦衣玉食,夜夜笙歌,日子過得十分滋潤。如今做了階下囚,只怕不太習慣吧。」

  「哪裡。」

  蕭寒衣長袖善舞,一朝失勢,認慫服軟的姿態也是一流,「有道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在這繁花似錦的魏城之中,落到姑娘這般……」他故意停頓了一下,向舒鳧拋出個含情脈脈的媚眼,「閉月羞花的美人手裡,在下縱是今日赴死,也算不枉此生了。」

  舒鳧低聲道:「哦,那你就去死吧。」

  蕭寒衣:「……什麼?」

  舒鳧:「沒什麼,你聽錯了。」

  「……」

  與此同時,白蛇江雪聲藏在舒鳧袖中,同樣不自覺地繃緊了身體,大概類似於人類尷尬時腳趾抓地。

  一人一蛇,表面上八風不動,其實內心都在瘋狂地相互勸說:

  【冷靜啊先生!如果在這裡露餡,我們的計劃就功虧一簣了!】

  【鳧兒,你才要冷靜……罷了,還是殺了他吧。一個凝露魔君而已,何必如此麻煩。】

  【冷靜啊先生!!!】

  「蕭公子,我有幾個問題,想要向你請教。」

  舒鳧用力清了清嗓子,開始在心中默誦大悲咒,迫使自己四大皆空,「如果你願意回答,我可以考慮幫你向巫妖王求情,讓他放你一條生路。」

  蕭寒衣眉梢一動,心道:果然來了。

  他知道鄔堯與自己仇深似海,根本不相信舒鳧能救他一條狐命。

  但只要舒鳧有求於他,願意走進房間,坐下來慢慢地、慢慢地與他聊上一會兒,他金蟬脫殼的機會便來了。

  蕭寒衣心中暗喜,面上卻不露聲色,只是低頭整理了一下衣襟,然後儀態萬千地站起身來,向舒鳧拱手作揖:

  「多謝仙子。仙子大恩大德,在下沒齒難忘。」

  在他身後,精緻典雅的博山爐香菸裊裊,有如仙氣繚繞,散發出一陣令人筋骨酥軟、心蕩神馳的幽香。

  ……

  與此同時。

  凌霄城小公子,修仙界天字第一號熊孩子凌鳳鳴,今天心情很不愉快。

  大哥安排他參加魏城雙人擂台賽,又指名讓那位「華月長老」作陪,顯然是對他寄予厚望,盼著他在花朝節上一舉奪魁,為凌霄城增光添彩。凌鳳鳴頭腦簡單,向來崇拜英明神武、無所不能的大哥,自然樂意之至,一連好幾日晚上都睡不著,摩拳擦掌準備參賽。

  但是……華月長老這個人,實在是太討厭了。

  在凌鳳鳴貧瘠的知識範圍里,華月長老謝芳年,是他見過相貌最美、講話最毒的人。

  也不知他是個什麼稀罕玩意,竟然能讓大哥像供牌位一樣供著,甚至還願意放低姿態,稱呼他一聲「謝兄」。

  在凌鳳鳴眼中,鵷鶵一族血統高貴,天生便與凡俗不同。除了龍鳳之外,幾時需要向他人低頭?當今世上,龍鳳銷聲匿跡久矣,眾生合該以鵷鶵為首,在凌霄城的威名下俯首稱臣。

  謝芳年不過一介客卿,態度卻如此倨傲,實在是目中無鳥,可惡至極。

  譬如昨日,凌鳳鳴悄悄駕車前往魏城,想要在擂台當日之前打探一些消息,好為大哥分憂解難。誰知出師不利,剛落地就挨了一頓毒打,不得已之下,只好蔫頭耷腦地鎩羽而歸。

  ……然後,他就遭到了華月長老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鳥身攻擊。

  「你真是鵷鶵後人?這一代血脈最濃的小公子,凌宗主的掌上明珠?我看不像,多半是從隔壁雞窩抱錯了。」

  「鵷鶵一族實在家門不幸,三千年來血脈凋零,連一隻純種的鳥都養不出來。凌宗主苦心孤詣,為了讓鵷鶵重現人間,搜羅天下族裔,好不容易孵出你這麼一個東西,血脈是有了,卻偏偏沒長腦子。」

  「指望你復興鵷鶵,還不如栽培一番門口樹上的麻雀,我看它們修煉成鳳凰比你快。」

  ——實在是太過分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凌鳳鳴一氣之下,決心「在哪裡跌倒,就在哪裡爬起來」,帶上幾個平日裡陪他作天作地的狗腿跟班,趁著夜深人靜,再次一溜煙地從姚城跑了出來。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

  他想,自己定要前往魏城一雪前恥,讓大哥刮目相看,讓謝芳年再也罵不出來。

  至於他的目標,不用問,自然就是讓他蒙受奇恥大辱,在大庭廣眾之下顏面掃地的舒鳧。

  ——就連我爹都沒打過我!

  ——女人,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如果舒鳧知曉,大概會感慨一聲「就連你爹我也沒想到,我怎麼會吸引你們這些東西的注意」。

  如果土味魔君南宮溟知道,大概會拍案而起:靠,你是什麼東西,竟然敢搶本座的台詞?!

  俗話說「有錢能讓鬼推磨」,在修仙界,只要你足夠有錢,甚至可以讓磨盤成精,積極主動地把鬼碾成粉。

  凌小公子缺德、缺心眼、缺腦子,就是不缺錢。

  他一到魏城,大把的靈石揮灑出去,自然有人願意為他提供消息,指出舒鳧一行落腳的客棧。

  舒鳧和司非並未隱藏行跡,容貌又惹眼,要探聽他們的去向並不困難。事實上,如果刺客主動送菜上門,反而省去他們掘地三尺的功夫,實乃求之不得。

  「好,我們這就動身!讓那瘋女人知道我的厲害!」

  凌鳳鳴腦袋空空,腦仁差不多只有半個麻雀大,當下就擼起袖子,帶著一幫戰鬥力還不如麻雀的小弟,雄赳赳氣昂昂地衝去客棧「雪恥」了。

  對於此時客棧中上演的情形,凌鳳鳴一無所知,也無從知曉。

  但他很快就會知道,今夜的「雪恥」之行,將會是他一生中最錯誤的決定。

  沒有之一。

  ……

  「……唉。仙子有所不知,其實在下亦是受制於人,身不由己啊。」

  此時客棧之中,蕭寒衣親手沏了壺清茶,給自己和舒鳧一人斟了一杯。當然,在舒鳧的杯子裡,他施展空空妙手,悄悄添加了一點不足為外人道的獨門調料。

  準備停當後,他便在一旁淒悽慘慘戚戚地整衣坐下,低眉斂目,拋給舒鳧一個黯然神傷的側影。

  「……」

  江雪聲再一次靜靜絞緊了舒鳧的手腕。

  在蕭寒衣的表演面前,就連修仙界騷話之王也為他沉默,沉默是今晚的魏城。

  「…………」

  舒鳧心裡也不好受,她暗自蜷緊了手指和腳趾,只覺得自己快要在地上刨出三室一廳。

  但在表面上,她仍然顯露出一種不動聲色的冷漠,以免蕭寒衣起疑:「蕭公子,請說吧。」

  「是。實不相瞞,事情是這樣……」

  蕭寒衣意在拖延時間,故事編得散漫敷衍,但來不及捏造太多,其中倒也不乏幾分真相。

  按照他的說法,他對每一任女友都是真心的,只是他的心敏感易碎,不知不覺就碎成了三百多片,每一片都愛上了不同的人。

  他不是渣男,只是心懷天下,想給每一個渴望愛情的女孩帶來幸福。

  愛一個人患得患失,牽腸掛肚,實在太累了,所以他決定愛一百個……

  「…………」

  舒鳧:海豹鼓掌.gif

  這狐狸如果生在21世紀,戲份多一點,絕對能成為超越洪世賢的表情包。

  講完長達一刻鐘的風月史之後,蕭寒衣終於遮遮掩掩、扭扭捏捏,第一次提到了「凝露魔君」這個名字。

  「我也是不得已啊!」

  他一開口便將自己撇個乾淨,受害者腔調十足,「我雖然不成材,好歹也是妖王之後,若非走投無路,又怎會投奔魔修!」

  「哦,怎麼個不得已法?」

  舒鳧兩眼放空,笑容呆滯,內心已經將大悲咒背了七八遍。

  「那些女子,與我交好時都是兩廂情願,也說過『好聚好散,絕不糾纏』……不知怎麼,有一日她們聚到一處,幾個人一合計,便一口咬定我虛情假意,說什麼『始亂終棄』,什麼『撩而不娶』,要取我項上人頭,祭奠她們的青春與真情。」

  「我的親妹妹素衣……不,現在該叫鐵衣了。就連她也不理解我,甫一繼承妖王之位,便將我從族譜上除名,逐出青丘地界,也不肯替我擋一擋那些女子的追殺。天大地大,竟已無我容身之處。」

  「就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唯一願意收留我的,就是阿凝……不,凝露魔君。」

  說到此處,蕭寒衣的語氣越發哀婉悱惻,幾乎潸然淚下:「若非有她庇護,如今我早已是泉下之鬼,又如何能活著見到仙子?」

  「……」

  舒鳧被他活活撩得一佛出竅、二佛升天,指甲幾乎摳穿手心,就連大悲咒也背不下去了,滿腦子只剩下一個念頭——

  巫妖王,你老婆瞎啊!!!!!

  「好,我都明白了。」

  她實在不想繼續遭這份罪,便假意裝作被蕭寒衣的傾訴打動,順勢從桌邊起身,「蕭公子實乃精蟲……咳咳,性情中人。如此說來,你的所作所為,倒也算得上情有可原。在巫妖王面前,我會為你多美言幾句。」

  「慢著,仙子!」

  蕭寒衣如何肯放她走,見薰香無用,連忙將那加了料的茶杯向前一推,動情挽留道,「仙子既是在下知音,不妨喝了這杯茶再走。還是說,仙子也信不過在下,以為在下是那等……輕薄之人?」

  舒鳧:「……」

  ——你看正常人會信你嗎???

  她自以為這一套釣魚操作鉤直餌咸,沒想到對方的鉤比她更直,甚至連餌都懶得掛。

  在他眼中,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到底有多好騙啊?

  舒鳧原本只想假裝感動(說實話,這真的很難),悄悄給結界留一道缺口,放蕭寒衣逃走了事。但既然他如此不依不饒地送上門來,也就怨不得她了。

  於是她將臉一翻,故作惱火地一拂衣袖:「誰說我信不過?不就是一杯茶,我還怕你不成。」

  與此同時,借著她衣袖遮掩,江雪聲飛快地探出頭來,一口叼住杯沿,將桌面上兩盞清茶換了個位置。

  蕭寒衣在煉製不可描述的藥物方面頗有一手,就算是江雪聲本人,也不確定能否百分百破解藥性。所以對於這一招,他還是選擇了最為古老的應對方式。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也就是說——只要杯子換得夠快,就連下藥之人也看不出來!

  蕭寒衣的確沒看出來。

  他一來被舒鳧含嗔帶怒的表情迷了眼,二來自負手腕高超,煉製的藥物無色無味,滿以為小姑娘不知他這番本事,再怎樣警覺也看不出其中端倪。

  為了取信於舒鳧,他搶先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又兩眼放光地看著她舉杯。舒鳧嘴唇沾上杯沿那一刻,蕭寒衣幾乎心花怒放地笑出聲音。

  「在下多謝仙子厚……愛…………咦???」

  ——等一等。

  ——這茶,好像不太對勁。

  分明只是一杯普通茶水,怎麼剛一入腹,他就感覺自己腹中有一股奇妙的熱流湧起,直衝向某個不可描述的部位?

  那個不可描述的部位,怎麼突然像火燒火燎一樣滾燙,出現了某種不可描述的反應?

  這種不可描述的反應,怎麼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你……你……」

  蕭寒衣隱約意識到什麼,不敢置信地抬頭望向舒鳧,「是你……」

  但舒鳧反應比他更快,立刻運使靈力,將自己逼得滿臉通紅、額頭冒汗,軟綿綿地向地上一歪,有氣無力道:「蕭公子,這是怎麼回事?你在茶水裡做了手腳?」

  蕭寒衣一頭霧水:「什麼?這麼說來,你也中了……這,怎會如此!在下不知道啊!」

  ——難道自己方才一不小心,在兩杯茶水中都下了藥?

  ——這得多不小心啊?!

  ——他獵艷多年,從來沒有犯過這種低級錯誤!!!

  「蕭公子,如今我們都中了這……這奇怪的東西,為免鑄下大錯,還是趕緊分開為好。」

  舒鳧一邊在心中高唱「只為這一場戲,竟耗盡我半生演技」,一邊裝模作樣地扶牆起身,一步一頓朝向門外退去,「放心,我會請人來為你診治,蕭公子保重……」

  「等、等一下,仙子!這毒無藥可解,只有你才能為我——」

  蕭寒衣一語未畢,舒鳧就在他面前「哐當」一聲拉上房門,隔斷了他驚惶尖銳的呼聲。

  「…………」

  ……竟然還是無解之藥,好陰哦。

  房門一關,舒鳧立刻臉不紅氣不喘,面色平靜如初,纖細腰杆挺得筆直。

  「好了。蕭寒衣中了自己的藥,一定急於找個人解毒。魏城禁止開設青樓,他找不著姑娘,又不敢上街強搶民女——魏城主會把他五馬分屍,只能向老情人凝露求助。」

  她撣了撣手,胸有成竹地向江雪聲說道,「先生,請柳師兄跟著他吧。之後的事情,我就派不上多少用場了。」

  江雪聲:「……不錯。鳧兒當真冰雪聰明。」

  不得不說,這一手的確恐怖如斯,完全超出了他的想像。

  就連他自己,也不想品嘗蕭寒衣如今的體驗。

  也就在此時,凌鳳鳴帶著一干小弟趕到客棧,問清舒鳧一行人住在哪幾間客房,只見蕭寒衣那一間還亮著燈,便不由分說地縱身躍上二樓,揮劍破窗而入:

  「瘋女人!我來找你算帳了!」

  「………………」

  然後——

  凌鳳鳴震驚而迷茫地發現,房間裡沒有舒鳧,只有一個衣衫不整、長發散亂的英俊青年,正伏倒在桌邊,滿臉痛苦地翻滾呻.吟。

  那青年一聽見人聲,立刻近乎急切地轉過臉來,一雙血紅的眼睛死死釘在凌鳳鳴臉上:

  「好……好俊的小姑娘啊……」

  「什麼?」

  凌鳳鳴莫名其妙,「不是,你誰啊你?那個瘋女人呢?」

  不等他反應過來,青年已經一把攥住他手腕,將他整個人從窗台上拖了下來,不由分說地按倒在地:

  「姑娘,在下身中劇毒,亟需你救在下一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姑娘大慈大悲,想必不會拒絕……」

  「不是,啊??等等,你幹什麼?!放肆,你在摸哪裡!!你知道我是誰嗎!!!放開我,不要,你不要過來啊啊啊啊!!!!」

  作者有話要說:  小公子的菊花最後還是保住了,但是留下了心理陰影,再也熊不動了

  狐狸的吉爾保不住了,送他一個「吉爾爆了.jpg」吧

  ps:雖然鳧哥沒有真中招,但你們期待的(?)助攻還是會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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