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劍在手

  清晨,魏城街頭。

  花童廟在魏城人氣爆棚,幾乎成了個家喻戶曉的網紅打卡地,當地人有事沒事就要過來拜一拜,家裡孩子抓鬮、母雞下蛋都要請「花童大人」賜福,也不管花童有沒有那麼多福可以賜,會不會嫌棄他們事兒媽。

  次日一早,天色還沒亮,便陸陸續續地有人前來。

  舒鳧深夜大鬧花童廟,一劍將神像劈成兩截,雖然詳情無人知曉,但一大早花童廟周圍拉起黃線(說是黃線,其實就是用靈力設置的結界),眾人不得其門而入,難免疑竇叢生,一邊打道回府,一邊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起來。

  「我說,咱們這花童廟怎麼封了?出什麼事了?」

  「瞧這架勢,說不定是有人鬧事啊。可是,誰會在花童廟鬧事……」

  「那可不一定。我記得,城南那一帶就有戶人家,一直神神叨叨的,說姚、魏二城荒唐,將鎮壓魔禍的龍神置諸腦後,忘得乾乾淨淨,花童只是普通小孩,卻被我們推上神壇。你說,這不是開玩笑嗎?」

  「對對,我也聽說過。說得那叫一個有鼻子有眼,仿佛他們親眼見過似的。可書上只說『龍神與魔氣一起消失』,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啊。說不定,龍神只是回天上去了。」

  「再說,怎麼叫『推上神壇』?花童大人就是神仙下凡,救我們魏城於水火,平息了那場旱災啊!我爹,我爺爺、太爺爺……大家都是這麼說的。」

  「就是啊。反過來想,如果花童只是普通小孩,沒任何神通法力,我們的祖先又不是傻子,為何要供奉他們?」

  最後發話那人說到這一節,頗有些自鳴得意,正想抬手給自己無懈可擊的邏輯鼓鼓掌,忽然只覺得手心一涼。

  就好像有個小孩站在他身邊,惡作劇地伸出手來,在他掌心輕輕地撓了一下。

  在他腦海深處,突然有個飄渺空靈的聲音響起——

  【他們的確不是傻子。】

  【也許,他們只是聰明過了頭,想要藉此掩蓋真實的過去呢?】

  「……誰?!」

  那人渾身都觸電似的炸起了一層寒毛,猛地把手一甩,轉頭向身側看去。

  但是,他身旁什麼都沒有。

  清晨漸次甦醒的街道上,只有他自己,和幾個一塊兒磕牙打屁的閒人,每個人臉上都掛著事不關己的笑容。

  對他們來說,「花童不是神仙」這種說法,就是個荒誕不經的笑話。

  ——是啊。

  ——花童怎麼可能不是神仙?

  如果花童不是神,姚、魏二城數千年來的供奉,又是為了什麼?

  究竟是怎樣的真相,才能讓先人如此掩蓋,以至於千百年後,滿城後人都一無所知?

  【你們忘記了,小弟不計較,可是我忘不了。你們的祖先做過什麼,你們的孩子就會遭受什麼。】

  【這很公平,對不對?】

  【千年來,守護你們的龍氣在衰弱,而我在變強……】

  那聲音仍在繼續,清脆透亮中帶著一點稚氣,語氣活潑,尾音上揚,乍一聽像是個嘻嘻哈哈的淘氣男孩,卻又流露出一種天真純粹的惡意,仿佛「淘氣男孩」手中握著一把染血的刀。

  「誰?!什麼人,誰在說話!!」

  可憐的路人幾乎要被逼瘋,不顧周圍同伴的古怪視線,一連原地轉了好幾圈,茫然無措地抻長脖子張望。

  「是誰在裝神弄鬼,快出來!」

  然後,在他視野一角,驀地有道人影一閃而過。

  噠噠噠。

  一陣輕快的腳步聲由近及遠,旋即消失不見。

  儘管只是一瞬間,但他確信,自己看見了一個衣衫華麗、胸前佩有一朵金黃色鮮花的少年。

  除了花朵顏色之外,他與魏城花童廟中的神像,幾乎分毫不差。

  ……

  與此同時,姚城花童廟——

  「不好意思,麻煩讓一讓!」

  從魏城到姚城,雖然隔著幾十里距離,但舒鳧和司非一路御劍而行,並未花費太多時間。

  剛一進城,她便找了個早起鍛鍊的老大爺問明方向,直奔花童廟而去。

  魏城也有幾名探子潛伏在姚城,不方便暴露身份,接到聯絡之後紛紛趕來,藏身在一旁靜觀其變。倘若舒鳧有個萬一,他們便會出手相助。

  這會兒天光乍破,姚城花童廟不如魏城一般香火鼎盛,靜靜矗立在熹微的曙色之中,看上去竟有幾分冷清。

  人命關天,舒鳧唯恐慢上一步,使出當年劈人渣的勁兒御劍疾飛,眼看著廟門近在眼前,卻只見斜刺里猛地竄出一道人影,不偏不倚擋住她去路,而且毫無避讓之意。

  險些車(劍)毀人亡的一瞬間,她看見了一雙陰沉沉、冷冰冰的眼睛。

  「……臥槽?!」

  舒鳧連忙一個急轉彎避開,險些撞上一旁合抱粗的古木,怒火伴隨著髒話一起衝上喉頭:

  「什麼人啊,故意的吧!!」

  話音未落。

  只聽得頭頂風聲疾響,轟隆一聲,一道響雷當頭劈落。

  這一擊來得突然,但舒鳧又不是沒被反派劈過,當即一個後跳避開,一揚手長劍出鞘,反手便是一道劍光朝向雷電來處揮去:

  「擋道還咬人,哪兒來的狗這麼野?看把你爹嚇得!」

  「好個野丫頭,敢對大公子出言不…………呃?!」

  放雷那人原本還想拋兩句狠話,不料舒鳧的手比他的舌頭更快,劍氣去勢比他嗓音更急,幾乎一劍就將他的大好頭顱削下來。

  「你,你是……!!」

  那人驚駭之下連退三步,堪堪在花童廟門口站定。但他隨即發現,自己這位置擋了「大公子」的道,立時一股顫慄從腳底直衝上腦門,面色白中泛青,忙不迭地退向一邊,腰脊彎折得像只蝦米。

  「大、大公子,您請。這丫頭劍術邪門,您當心著些。」

  「退下吧,姚簡。你比你爹和你妹妹識抬舉,還算可用。」

  擋住舒鳧去路的男子冷聲道,背負雙手,穩穩踏上一步,依然嚴絲合縫地擋在她與廟門之間。

  「……」

  舒鳧握劍在手,昂首與他對視。

  這一次,她終於看清了眼前這人的相貌。

  此人倒也生得一副好皮相,稜角分明,氣質冷冽,有幾分像是小說中「刀劈斧鑿般的面容」,只是顴骨和下顎的稜角分明過頭,遠看有點像一個多邊形。

  再加上眼角下垂,兩片薄唇緊抿成一條直線,鼻尖掛著個半大不小的鷹鉤,給他這張俊臉平添了幾分陰鷙。

  更引人注目的,則是他的著裝。

  他身穿一襲淺黃色長衫,外頭罩著一件黑袍,黑袍上繡滿金絲銀線,紋樣是一條張牙舞爪、背生雙翼的白龍,以及一隻振翅而飛的金鳳凰。

  ——或者說,應該稱之為「鵷鶵」。

  鵷鶵在上,白龍在下,鵷鶵一雙鳥爪緊緊掐住龍身,端的是一幅古怪圖畫。

  如果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袍角處還繡有許多飛鳥,種類不一而足,個個仰首向天,依稀是一番百鳥朝鳳的景象。

  「……」

  那人一雙冷眼死死盯著舒鳧,須臾,勾唇一笑,帶著些居高臨下的輕慢開口道:

  「你就是姜若水?童瑤的女兒,江曇最小的徒弟?」

  舒鳧不難讀懂他的眼神。

  就像在看螻蟻,看屍骸,看路邊一條苟延殘喘的狗。

  僅憑一個眼神就能讓舒鳧起殺心的男人,這世上未必只有一個。但只靠這一眼,她就足以斷定他的身份。

  「……」

  她沒有立刻答話,只是和那男子一樣將雙手背到身後,讓一青一白兩條蛇悄無聲息地游出。

  江雪聲離開之前,盯著那件華貴的黑袍細細打量片刻,在舒鳧腦中言簡意賅地吐出了一個「呸」。

  【就這?他也配。】

  舒鳧深以為然:【他配個幾把。】

  接著她復又抬頭,重新直面對方倨傲的目光,同樣報以一個「看屍體的眼神」:

  「你就是凌鳳卿,凌大狗子?」

  「不錯,正是。」

  那陰鷙男子坦然應道,隨即察覺哪裡不對勁,「等一等,你剛才叫我什麼?」

  舒鳧也不理會,轉向他身後點頭哈腰的姚簡掃了一眼,撇嘴道:「那是你養的狗吧?我本想叫你一聲『狗主人』,可轉念一想,遛狗不拴繩,等於狗遛狗,況且你本來就是狗。所以我就不跟你客氣,直接喊一聲你的本名『大狗子』了。」

  「你——」

  凌鳳卿臉色一變,幾乎立時就要發作,但很快便以一個冷笑蓋住怒色,「果然伶牙俐齒,不愧是江曇調.教出來的。不過,姜姑娘特意跑一趟姚城,應該不是為了來與我拌嘴吧。」

  當然不是,是為了揚你的骨灰給我媽——給童瑤拌飯,我知道她恨不得啖你肉、寢你皮,生喝你這鍋爛腦花。

  舒鳧在心裡說道。

  「我有要事在身,須往花童廟中一觀。」

  她無所顧忌地踏上一步,擺出個「請」的手勢,「還是說,你在其中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不能讓我進去?」

  「我?我什麼也沒做,不過是入鄉隨俗,奉上些供品而已。」

  凌鳳卿神態自若,步履輕移,依舊好死不死地擋在她面前,「不過,姜姑娘這般殺氣騰騰,我可不敢讓你入內。我是姚城主的客人,萬一讓你做出點什麼,豈不是難以向他交代?」

  ——我交你爹個大西瓜!

  救人要緊,舒鳧無心與他糾纏,眼皮一掀,手中長劍如蛟龍出海:「我這人怕麻煩,咬人的狗,只能先騸了了事。」

  「喲,還挺凶。」

  凌鳳卿是個法修,五行法術上皆有造詣,手中摺扇一轉,平地招出一面土牆擋在身前。

  見對方是個遠程法師,舒鳧一手持劍,另一手喚出魄月琴,熟練地撥動幾根琴弦,奏出一曲令人神魂激盪的——

  《小星星》。

  ——老實說,舒鳧的音樂天賦其實很差。

  要不然,她也不至於在現代活了這麼久,樂器班報過好幾個,最後還是只學會一門豎笛。

  就連唱歌的時候,她都沒有一個音在調上。

  但有魄月琴在手,舒鳧這首《小星星》的威力,決不會遜色於《高山流水》或者《梅花三弄》。

  用她的話來說,雖然我只會一首小星星,但我彈出的每一顆星,都能變成嵌在你頭蓋骨上的釘。

  不信就試試,試試就逝世。

  「什……你?!」

  凌鳳卿本人雖不如幾個捧他臭腳的長老,但好歹已是半步元嬰,足足比舒鳧高出一個段位,又聽說她一心一意專修劍道,自以為輕易便能將她玩弄於股掌之中,半點沒提防她的琴。

  他大意輕敵,存心戲耍這丫頭片子為樂,招出土牆時只用了三分力,當即被她一串《小星星》砸了個分崩離析,四散的土石險些糊他一臉。

  「去!」

  一旁司非早已蓄勢待發,雙手一分,數道水流凝結為鋒利冰錐,直奔凌鳳卿周身要穴而去。

  凌鳳卿微微變色,摺扇上揚掀起一陣狂風,將襲向自己的冰錐盡數打碎,又轉頭向暗處喝道:

  「還愣著做什麼?這兩人擅闖姚城,圖謀不軌,立刻將他們拿下。」

  他自認為更勝於舒鳧和司非聯手,但若是一個不留神,讓這兩人闖入花童廟,砸碎花童金身,之後的事情就麻煩了。

  畢竟,花童廟中「那一位」雖然瘋得不輕、恨得深沉,本身卻不是什麼神仙,只是個千年厲鬼,力量大半依賴於神像。

  倘若神像被毀,厲鬼的能力便會大打折扣,再也無法離開姚城。

  若有可能,凌鳳卿希望不戰而屈姚、魏之兵,免得招來龍氣反噬,平添損失,削弱凌霄城苦心積累的實力。

  姚城已經降了,現在只剩下魏城。

  拿下這兩座要塞,占領中州便如同探囊取物。

  只要占據中州,下一步就能直逼天衍、九華、玄玉三大宗門,進而雄霸天下,一統八荒。

  所以,他需要「花童」繼續作祟——

  就在此時。

  凌鳳卿背後的花童廟中,驟然爆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巨響,緊接著便有火光沖天而起!

  「怎麼回事!!」

  這變故來得猝不及防,凌鳳卿猛然轉過頭去,向來高傲自負的神色有一瞬間扭曲,「什麼人……」

  與此同時,司非控制的水流纏上他手腳,舒鳧一劍如游龍閃電般刺出,恰好穿透他頭頂玉冠,然後——

  她手腕斜挑,運足全身力氣,將那玉冠連帶著一束黑髮從凌鳳卿頭頂生生拔起,在半空中擊了個粉碎。

  「…………?!!」

  青絲紛紛揚揚,飛散一地,那是凌鳳卿支離破碎的自尊心。

  這一次,他不僅在大庭廣眾之下披頭散髮,而且頭頂幾乎留下一塊瓦亮斑禿,看上去距離地中海只有一步之遙。

  較之於當年在童瑤手中「受辱」,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你,好啊。姜若水,你很好。」

  凌鳳卿內心恨不得將舒鳧挫骨揚灰,面色愈發如冰凍一般冷峻,一對下垂眼裡閃爍著怨毒的光。

  此時他已猜到,舒鳧與他交手只為拖延時間,她的同夥必然已經將人救出。

  花童金身既毀,原本不費一兵一卒的計劃便只能宣告報廢。

  雖然凌霄城這一方人多勢眾,但人人皆知,孤光劍鋒芒熾盛,劍尖上懸過數不盡的惡人頭。若舒鳧一心想走,誰也攔不住她。

  姚城到底不是凌家的大本營,凌鳳卿再怎樣飛揚跋扈,到底也只是個「大狗(公)子」,而不是「大狗」。倘若他早有防備,將陷阱布置萬全,要留下舒鳧倒也不難——但誰他媽能想到,這丫頭竟然會沒頭沒腦地衝進來?!

  網還沒來得及下,一發□□就把塔給推了!

  凌鳳卿自知今日只能認栽,卻不肯當眾失了顏面,伸手將披散的長髮一攏,一雙眼直勾勾瞪著舒鳧,冷笑道:

  「姜若水,你若真有膽量,就在花朝節擂台那一日,堂堂正正與凌霄城分個高下。這般胡攪蠻纏,可不像是名門所為。」

  「嗨,瞧你這話說的。好像搖光峰在乎名聲似的。」

  舒鳧滿不在乎地咧嘴一笑,活動了一下肩關節,又抬起眼冷冷盯住凌鳳卿,「不過,既然你說到花朝節,我也有一句忠告送給你。」

  「……什麼?」

  「記得提前給令尊報個噩耗。花朝節擂台那天,就是他喪子之日。」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我只劇透一件事:鳧哥最後一句話是劇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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