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一線天

  「…………」

  凌霄城大殿之上,凌奚月孑然一身——懷中還抱著一條狗,面色清寒,靜靜抬頭仰望著空無一人的寶座。

  凌奚月覺得,這把交椅就好像凌霄城的縮影一般。

  即使城主並未親臨,他的權威也無處不在,如同天空中經年不散的陰霾,無時無刻不令人感到窒息。

  誠然,凌山海不像凌鳳卿一樣橫徵暴斂、殘忍嗜殺,仇家遍布天下,長上一百個雞頭也不夠分。

  但是,為了實現「振興鵷鶵」的夙願,他不憚使用任何手段。

  凌家子弟飛揚跋扈、作威作福,乃至於濫傷無辜,他也將其視為「天經地義之事」,從未費心加以管束。

  在他看來,鵷鶵乃天神後裔,異稟天生,本就該高人一等。

  天下凡夫,如蜉蝣朝生暮死,不過是一捧無足輕重的草芥。

  凌奚月有時懷疑,父親這般心性,之所以還能進階大乘,或許是因為他發自內心地「以萬物為芻狗」,天道老眼昏花,以為他是個志同道合的小夥伴,順手就把他給拉上來了。

  【奚月,你向來心思玲瓏,聰慧機敏,是後輩中最有城府的一個。】

  凌山海似乎心情大好,對於兒子堪稱魯莽的提問,他也有興致解釋一二:

  【如今,趙九歌奪舍紫微仙君,意圖借仙會之際發動攻勢。我為何袖手旁觀,你可明白?】

  「……」

  凌奚月心中齒冷,但絲毫沒有表露在臉上,畢恭畢敬地俯身道,「父親,孩兒明白。」

  「如今的修仙界,正值『三足鼎立』之際。凌霄城根基深厚,自不待言;趙九歌近年來動作頻繁,接連挫敗狡慧、南宮,已有一統魔域之勢;九華宗廣募賢才,籠絡人心,又有秋心、明瀟、江曇三人坐鎮,聲望水漲船高,有『正道魁首』之譽。天衍門和玄玉宮態度曖昧,看似兩不相幫,實則對九華宗多有偏袒,與本門關係疏淡。」

  「此番局勢,於本門而言,只怕並不樂觀。」

  說到此處,凌奚月微微一頓,闔目斂去眼底一抹自嘲,「因此,父親希望藉此機會,放任趙九歌與其他三大門派火拼,待其兩敗俱傷,便可收穫漁翁之利。」

  凌奚月不得不承認,老爹這算盤打得極好,連他也挑不出絲毫錯處。

  倘若兩人異地而處,身為胸懷大志、爭逐天下的梟雄,面對如今局勢,他只怕也會作出同樣的選擇。

  準確來說,若在二十餘年前,凌奚月會毫不猶豫地贊同父親。

  但此時此刻,在他千頭萬緒的腦海中,反覆迴響著一道清脆透亮的聲音:

  「這天下輪不到你哥,更輪不到你,它終究是人民群眾的天下。」

  「……」

  凌奚月性情冷漠,刻薄寡恩,心眼只有針尖大小,至今也沒搞懂「人民群眾」是個什麼概念。

  但是,那一刻少女閃閃發光的眼神,如同夏夜明星,始終鮮明地烙印在他記憶之中。

  身在無邊瀚海,抬眼望見星辰,便不至於迷失方向。

  「父親,孩兒有些私事要辦,先行告退。」

  凌奚月躬身施禮,不再拖延,一手提起滿臉懵逼的博美,轉過身大步向殿外走去。

  【慢著。】

  凌山海不緊不慢地喚住他,【你想回朔月城?】

  「…………」

  凌山海接著道:【奚月,你當真心悅那個九華宗的女修?據我所知,她已是曇華真人的道侶,而且只是一介人族。雖然有些機緣奇遇,但與我族相比,仍有天壤之別,絕非良配。】

  「是,父親。」

  凌奚月暗笑一聲,心道:

  凌家的王位又不給我繼承,又不指望我傳宗接代,你管我喜歡誰,會不會斷子絕孫呢?

  【奚月,你且思量清楚。我知你素有想法,對你多番縱容,睜一眼閉一眼,便是存了用你之心。】

  凌山海沉聲道,每一個字都有千鈞分量,仿佛嵌在凌奚月頭頂的金箍:

  【你雖不能繼承大統,但以你之聰明機變、通透練達,足可勝任輔佐之職。今日你若留下,大權便垂手可得。】

  【但是,你若走出這扇門,就不能再回——】

  就在「回」字出口的同時,凌奚月已如出籠的鳥雀一般,輕飄飄地從門口飛了出去。

  ——舒鳧有性命之憂。

  (還沒發病就出院的)病嬌行事,有這一點理由就足夠了。

  凌山海一語未畢,凌奚月已經伸指彈出一道傳送符,轉瞬間化為流光消隱無蹤,一次都沒有回頭。

  「走,阿玄。」

  凌二公子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不是對爹,而是對狗說的,「我們去救阿鳧。從今以後,你該學著吃次一點的狗糧了。」

  阿玄:「汪!」

  凌山海:【………………………………】

  【……呵,虛張聲勢。】

  【小兒不知輕重,遲早還會回來。】

  ……

  ……

  此時此刻,朔月城。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焦躁不安的氛圍有如疫病,迅速席捲過城中每一個人的心頭。

  不管怎麼說,這場「仙門大比」,實在是持續得太久了。

  旁人沒有守心鱗這等奇物,兩眼一抹黑,無從得知紫微秘境中的景象。

  但是,一盞接一盞熄滅的弟子魂燈,遲遲沒有開啟的秘境,以及對外界毫無反應的「仙君」,無一不昭示著其中發生的變故。

  就在眾人坐立不安、心焦如焚之際,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

  「諸位,快看天上!飛來峰情況不對!!」

  「……什麼?」

  「那,那莫非是……」

  「不對,不可能……這不可能!!」

  「飛來峰」——紫微仙君的居所,顧名思義,乃是一座「天空之城」般的空中仙島。

  仙島清聖莊嚴,霧氣繚繞,長年飄浮在渺遠雲端,令人一見便心生神往。

  然而這一刻,原本聖光普照的飛來峰,卻好像反色一般,散發出了絲絲縷縷漆黑的邪氣!!

  「那是……魔氣?!」

  「別開玩笑了!紫微仙君的仙居,怎麼會有——」

  修士們大驚失色,剛要叫喊出聲,便只見千絲萬縷的魔氣化為利箭,朝向四面八方飛射而出,直奔他們的眉心、胸口等要害而來!!

  在場眾人的修為參差不齊,有些閃身躲避,有些反應不及,面對逼近眼前的危機手足無措,眼看就要血濺當場。

  就在此時——

  「你們看,那是……!!」

  眾人眼前一花,只見一道純白的、光華耀眼的龍影,如萬丈銀河直落九天,如百里江流奔騰入海,攜著更勝於風雷的凜凜聲威,自場中呼嘯著席捲而過。

  剎那間,澎湃磅礴的清氣滿溢而出,白光炫目,仿佛有千百道龍影在場中飛舞,生生造出一番「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奇景。

  龍影所及之處,魔氣凝成的利箭盡數沒入浩然清氣之中,瞬間蒸發殆盡,連一丁點殘影都沒有留下。

  「————」

  白龍以迅猛如雷霆的氣勢繞場一周,落地化為一道頎長人影,翩然若驚鴻,皎然如玉樹,正是江雪聲的身姿。

  「鄔堯。凌波。」

  他頭也不回地道出兩個名字,神色淡然如冰雪,「出來。隨我拒敵,保護眾人撤退。」

  身為玄玉宮掌門(和她的老嬌夫),凌波與鄔堯同樣到場觀賽,聞言一語不發,沉默地迎上前去,在江雪聲——自己的先輩身後站定。

  「……」

  仿佛是出於某種默契,江雪聲沒有提及柳如漪,一青一白兩條蛟也沒追問。

  早在魔氣出現之前,他們就已經接到了江雪聲的聯繫,知曉山雨欲來,各自都有該做的事情。

  成敗在此一搏。

  這一日,來得比他們預想中更早,更加猝不及防。

  作為決戰時刻來說,眼下還有太多不足。

  鸑鷟還沒有找到,青鸞積極性不高,鵷鶵幼崽們實力不足……

  ——儘管如此,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盡全力放手一試。

  仿佛看破他們的倉促,眾人頭頂暗沉沉的黑雲之中傳來一聲冷笑,正是趙九歌的聲音:

  【白龍,白龍……哈,好一個「應龍君」。果然,鳳凰重回人世,你也跟著回來了。】

  【你們這一對好兄弟,既然自願犧牲,不在地底好好待著,回人間來做什麼?】

  「這還用問嗎?」

  江雪聲同樣報以冷笑,而且笑得比他好聽,「地底沒見著你,實在有些寂寞。我也沒什麼盼頭,一日不見你挫骨揚灰、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就一日睡不安穩,只好又從棺材裡坐起來了。」

  【哈。】

  趙九歌仿佛聽見天大的笑話,笑容中幾乎帶有一分同情,【你說要將我挫骨揚灰,可如今秘境之中,即將在「紫微仙君」手下魂飛魄散的,究竟是誰呢?】

  「這還用問嗎?」

  江雪聲心中並非毫無動搖,但面色平靜如初,將方才的嘲諷重複了一遍,「自然是你。」

  趙九歌:【…………………………】

  【……呵,虛張聲勢。】

  【那我們便瞧瞧,待你看見他們的屍首,是否還笑得出來。】

  ……

  ……

  「……」

  舒鳧現在的狀態,稍許有些微妙。

  很顯然,以她一人之力,不足以應付化神期的「鐘不愧」。

  即使眾人齊上,兼之謝芳年和風瑾瑜以鳳凰火抑制魔氣,也堪堪只能自保,不至於立斃當場。

  但是,他們退無可退,只能挺身上前。

  經過上百個回合,在謝芳年和師兄師姐們的全力掩護(謝芳年一邊掩護一邊罵)之下,她才得以長驅直入,拼著一條胳膊喪失知覺的代價,孤光劍脫手而出,一劍刺中了白髮男子肩頭。

  「……混帳東西,刺得太淺了。再來!!」

  「師妹,住手。」

  戚夜心橫劍擋在她身前,沉聲喝止道,「你的手臂,恐怕支持不住……師妹?」

  「……」

  舒鳧沒有回答。

  因為,就在孤光劍刺中「鐘不愧」身軀的一剎那,她便感覺一道白光從眼前掠過,神魂仿佛與劍身一同,倏地沒入了對方體內。

  「……???」

  「這裡是……『不愧大哥』的內心世界?」

  放眼望去,四面皆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蕪焦土,天空中黑霧繚繞,遍地野火肆虐灼燒。人在其中,就好像行走於無間地獄一般。

  但是,在這片漫無邊際的地獄繪圖中,唯獨一處,有一眼小得可憐的清泉,滋潤著幾株細瘦孱弱的花草。

  泉邊坐著個白髮男子,儀容裝扮,神態表情,都與她方才目睹的「鐘不愧」一模一樣。

  不苟言笑,肅穆莊嚴。

  淵停岳峙,一代宗師。

  當年那隻活潑吵鬧的小紫鴨,終究還是成長為了父輩的模樣。

  就在舒鳧這麼想的時候——

  「應龍君,你可算是來了!我與這勞什子魔君鬥了兩百年,正感覺力不從心……嗐,好巧不巧,我感覺到了你的劍氣。」

  白髮仙君驀地睜開雙眼,緊接著又開了口,一開口就像加特林,叭叭叭叭一口氣噴出99+條信息:

  「是叫『孤光劍』,對吧?我記得,當年你和遠渡鬥法,他斫琴,你鑄劍,結果都成了傳世名作,不愧是你們。」

  「隔了三千年,我至今還對你這把劍記憶猶新,不愧是我——」

  「……」

  他一抬頭迎上舒鳧目光,然後,兩個人都大眼瞪小眼地愣住了。

  直到此時,白髮仙君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來人——孤光劍現在的主人,好像並不是江雪聲。

  「……………………」

  「…………小丫頭,你是誰啊?」

  舒鳧:「………………」

  「那個,鍾前輩……晚輩好像,應該是您的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