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風豪邁、一口亂燉式方言的女鬼,意外地有個很秀氣的名字,叫做田馨。
舒鳧看了看眼前的「甜心」,又瞄了一眼身旁的「白甜」,莫名感覺嗓子眼兒里j得慌。
這名字取得也太甜了!
田馨姑娘被那位沒眼色的方公子攪了談興,看著眼前一堆懵懂的歪瓜裂棗,一時間意興索然,也懶得再給他們講故事,只向舒鳧點頭道:「妹子,你跟我來。咱們邊走邊說,有些東西,你親眼一看就知道了。」
「我?」舒鳧有點受寵若驚,「多謝田姑娘。只是不知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老子高興,看你順眼唄。」
田馨說得豪爽,表情卻一派諱莫如深,口風一轉岔開話題,「對了,你知道這是啥子地方不?」
「這……」
這鬼知道啊。
鬼的確知道:「此地位於青城西北方三十里,是齊家三爺的一處別莊。」
「齊三爺?!」
還不等舒鳧表現出驚詫之色,其他少年們已經先一步驚叫出聲,「怎麼會是齊家的地盤?好端端的,齊家在藏木林里開個傳送陣做什麼?」
田馨譏誚地一提唇角,重複道:「是啊。好端端的,齊家在藏木林開傳送陣做什麼?」
「……」
舒鳧事先推敲過一輪,心中自然明白,這座傳送陣的目的地意味著什麼。
窮奇曾經在藏木林一帶出沒,林中卻不見蹤跡,又有一座隱蔽的傳送陣通往齊家……
這答案幾乎是明擺著的。
就連白少爺也察覺了端倪,臉色發青:「你是說,是齊家……齊三爺在豢養窮奇?八年前,窮奇之所以會神秘消失,也是因為齊家用傳送陣把它轉移了?他們是一夥的?」
「不對。」
然而,這個「幾乎明擺著的」答案,卻被一道清淡溫和的嗓音否定了。
舒鳧錯愕回頭,只見江雪聲不疾不徐走在她身邊,壁燈幽藍的光線投落在他臉上,看上去有一種冷淡的悲憫。
他輕聲細語地說道:「齊氏族長一脈在劍道上有些造詣,其他什麼三,什麼四,都是不三不四的廢材罷了。豢養窮奇?他們沒那個本事。」
舒鳧:「……」
這人的刻薄再一次令她嘆為觀止。
其他人也被他的狂言震驚,一個個大眼瞪小眼,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白恬被父母按頭相親,原本就不太買什麼「齊三爺」的帳,順口接話道:「那你說,這背後是誰在搗鬼?為什麼藏木林里的傳送陣會通往齊家?」
江雪聲偏過頭睨他一眼,沒答話,仿佛在掂量這是個什麼玩意。
在幽暗的燈光下,他那種浮於表面的「平庸寡淡」、「文質彬彬」褪了個乾淨,薄薄一層笑意漂在臉上,像是清晨水面上一團稀薄的霧氣,虛假得有點敷衍。
與其說是魔鬼,倒不如說他像個魔頭。
柳如漪察言觀色,看出他不耐煩解說,便代替這紆尊降貴的魔頭開了口:「齊三野心勃勃,自然是有摻一腳的。但他本事稀鬆,一不擅長陣法,二不擅長御獸,『窮奇』之所以能在青城興風作浪,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有外人插手。」
這一席話說得深入淺出,合情合理。白恬一雙大眼睛裡閃著傾慕的光,剛要鼓掌贊同,卻只聽見一道嘶啞的男聲響起:
「你這不男不女的東西,這裡哪有你插嘴的餘地?你也配議論齊小姐的父親!」
舒鳧驀地一怔,還以為是方公子又從水裡爬出來作妖,一回頭才發現龍套面孔換了一張——倒也不算陌生,這人正是一開始擠兌他們「外地人不要多管閒事」,之後又傾倒於柳如漪美貌的少年。
如今看來,讓他為之傾倒的美人恐怕不止一個。
同樣是不自覺地被男色打動,這位少年卻不像白恬一樣當機立斷、說彎就彎,反而自覺受到欺騙,憤怒之餘還有一點噁心:「堂堂八尺男兒,卻穿著女子衣裙,塗脂抹粉,忸怩作態,簡直……」
「簡直什麼?」
舒鳧扶劍一笑,冷森森地截口道,「接著說啊。好一位陽剛少年郎,金釵羅裙、胭脂水粉,哪一樣羞辱到你的男兒氣概了?」
柳如漪原本不以為意,這會兒見她突然發難,反倒不大不小地吃了一驚,抿嘴笑道:「還是女孩子會疼人。」
白恬聽見這話,神色越發黯淡:「柳姑娘……不,柳公子,他果然喜歡女人……」
舒鳧:嗨嗨嗨,醒一醒。
柳如漪眉目舒展,把方才插話的少年當個屁放了,雙手一籠烏雲般的長髮,自顧自接下去道:「舒姑娘、白公子,你們可知道,這世上最擅長陣法和御獸的,分別是哪一門哪一派?」
「這……」
舒鳧努力回想自己抄的筆記,「要論陣法,當世第一應屬天衍門。此外,九華宗的玉衡峰,凌霄城的崆峒長老,都在陣法上頗有造詣。至於御獸,有個『白鹿山』精於此道,但凌霄城隔三差五就去打秋風,從他們手中搜颳了不少典籍。」
「不錯。」柳如漪輕聲道,「既然如此,你心中應該已有答案。」
舒鳧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既擅長奇門陣法,又精通御獸之道,兩者的重合點只有一個。柳如漪這一問,正是為了讓她自己導出答案。
她低聲道:「是凌霄城下的手?」
童瑤重傷而亡,童家一夕衰敗,原來不僅是一段可有可無、為虐而虐的背景故事,還是一個精心策劃的陰謀嗎?
原著男女主一路經歷九九八十一難,邂逅的惡毒女配、霸道男配、黑暗組織數不勝數,舒鳧光顧著辱罵男主,早已忘了其中有沒有這一段恩仇。
如今從柳如漪口中聽說,她心中並無憤慨,只是淡淡想道:不愧是古早虐文,全世界都在迫害女主,真是倒霉透了。
還有少年不服氣道:「也未必就是凌霄城。一個普通的傳送陣而已,誰都能設,哪兒需要精通陣法了?」
「誰跟你講傳送陣了?」
田馨杏眼圓睜,「我的娘,你不會真的一點都沒發現吧?在那座林子裡,除了瘴氣、妖獸之外,還被人布下了老大一座迷陣啊!」
她胸膛里裝滿了經年累月、無人傾訴的孤憤,河豚一樣氣鼓鼓的,好不容易找到一處豁口,當即沒頭沒尾地訴起苦來:「夭壽哦,為了琢磨出這個迷陣的解法,把外人帶到湖邊,天曉得我一個孤魂野鬼鑽研了多少年!我連骨頭架子都拆咯!」
眾人:「那是你的骨頭?!」
田馨:「啊喲,不小心說漏嘴了。你們就當沒聽見吧。」
「……」
舒鳧抬手扶住額頭。
好在這女鬼還算靠譜,訴苦之餘也沒忘記正事,一路帶著他們穿過狹長的地下甬道,簡短地解釋道:「你們也別瞎猜有的沒的了。這位漂亮鍋鍋說得對,齊三爺確實在搞事情,他還有幾個厲害的幫手,不知道是不是那個什麼『林小誠』。」
「我這人沒什麼出息——活著時沒有,死了更沒有,也看不出那些人有多厲害。」
她語氣輕鬆,台詞卻著實駭人聽聞:「反正就是好厲害咯,他們往我腦門上一戳,我整個腦瓜就爆了。紅的白的到處都是,只剩一個頭蓋骨還算完整,跟他媽破西瓜似的。」
田馨說起自己的死狀,還是一樣大大咧咧、言辭粗魯,像在說一個無足輕重的笑話。
但她死得如此慘烈,連屍骨都無人收埋,難道真能一點都不在意嗎?
舒鳧偷偷斜眼覷她,卻見她目光清明,全無一絲厲鬼特有的暴戾怨毒之色。
一望無盡的黑暗中,白衣少女平靜地直視前方,仿佛除了腳下這一條路,天地萬物都不在她眼中。
她忽然換了個話題:「八年前,我第一次來到青城。」
舒鳧聽出這是剛才那個被人打斷的故事,沒吭聲,屏息等待下文。
「我不是一個人來的。」
田馨難得一本正經地說起普通話,語氣中帶有一點朦朧的緬懷,「那時候我生了一場大病,回天乏術,後事都交代好了。他……不信邪,想找仙人救我,一路上到處求仙問藥,就這樣找上了齊家。」
「當時齊家老爺、大少爺都在閉關,三少爺收留了我們,用一粒仙丹吊住了我半口氣。」
「那仙丹不是白給的。三少爺對他說,想讓我長命百歲,就要替齊家做一件事。」
——「他」是誰?窮奇?田馨的男朋友?
舒鳧心中狐疑,按捺著沒有打斷。
按時間推算,當時的齊家族長還是齊玉軒他爺爺,「大少爺」想必就是齊玉軒他爹。這位「三少爺」,也就是如今的齊三爺,自然便是齊玉軒的叔父,齊新蕾姐妹背後的靠山老爹了。
齊氏族長一脈醉心劍道,不問俗務,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在閉關。這偌大的齊家,只怕早已成了齊三爺的天下。
「後來呢?」
白恬澀聲問道,心中多少已經猜到了真相,「他……窮奇為了救你,幫齊三爺殺人嗎?」
「不是殺人,是抓人。」
田馨糾正道,「齊三爺需要活人,又不想讓人發現,所以偽裝成『妖獸吃人』的樣子。後來他們談崩了,就把我撕票咯。」
說到這裡,她忽然開懷地咧嘴一笑:「嗨,幸好我死啦。我活著的時候,整天昏昏沉沉,就是個拖油瓶,一點忙都幫不上。齊三爺把我當人質,我心裡干著急,嘴上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現在可好,我能說,能笑,還能飄!」
「——這一次,輪到我去救他了。」
白恬:「……」
白少爺自小被父母捧在手心裡,是一株沒見過半點風雨的金貴嬌花,被寵得又傻又白又甜,沒有害人的心思,也從未懷疑有人要害他。
如今,白家無微不至的保護裂了一道口子,他驟然窺見溫室外頭的淒風苦雨、齷齪醃h,一時間有些適應不良,竟微微地發起抖來。
頭腦中因為太久不用而生鏽的齒輪,奇蹟般地轉動一格,讓他多了個心眼。
他想:我這是被人算計了。
童家敗落,齊家、姜家沆瀣一氣,炙手可熱,就算是六月飛雪的冤情,也會被蒸發成一縷青煙。
田馨無依無靠,唯有將各懷心思的小家族聚集起來,放一群惡犬圍殺虎狼,才有那麼一丁點希望。
舒鳧也想通了這一點,暗中佩服這位田姑娘的用心。
她一個孤魂野鬼,也不知用了什麼方法,對外放出「窮奇在藏木林」的消息,引來了這些年輕氣盛、急於建功立業的世家子弟,讓他們親眼見證真相。
這樣一來,即使她身死,也總會有人替她揭發。
只可惜,田馨機關算盡,卻唯獨沒有算到——這些個雞零狗碎的小家族,水平實在是太菜了!
惡犬倒是惡犬,卻偏偏是一窩茶杯泰迪。
不幸中的萬幸是,田馨也沒有算到江雪聲和柳如漪。
舒鳧對這兩人的來歷一無所知,卻無端對他們有種信任,相信他們一定能對付那些「好厲害的幫手」。
當然,事關姜若水的殺母之仇,她就算正面打不過,到時候趁亂偷個人頭也是極好的。
不過……
——「這一次,輪到我去救他」又是什麼意思?
——當年受人利用的窮奇,不是已經死了嗎?
難道說當年童家一戰,窮奇並未身亡,而是再次落入齊三爺手裡,至今仍在殘害百姓,為禍一方?
那也太慘了吧。
一心想要保護的人早已不在世上,而窮奇就連這一點也不知道,只是重複著毫無意義的惡行,不斷地積累罪孽。
難怪田馨死不瞑目……
舒鳧正在暗自揣度,忽然只聽見田馨道:
「到了。這些就是被『窮奇』擄走的人,一個不少,都在這裡,你們自己看吧。」
「這……」
白恬猛地倒抽一口涼氣。
在漫長的甬道盡頭,呈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寬敞石室。石室中空無一物——沒有物件,只有人,男女老少都有,一個個骨瘦如柴、神情呆滯,泥塑木雕似的癱坐在牆根,乍一看都不像是活人。
但他們的確都還活著。
他們的胸膛還在起伏,眼睫還在顫動。即使被人像牲口一樣圈養在這裡,他們也依然都是活生生的人。
其中有一兩個還有幾分神智,聽見人聲,他們死氣沉沉的眼睛裡爆發出一簇駭人的光亮,像是黑夜中燃放的煙火。
「救命啊!大俠救命,仙人救……」
話音未落,走在舒鳧身旁的江雪聲忽然面色一沉,壓低嗓音道:「噤聲。」
他動手比動口更快,一揚手捏了個法訣,那幾個欣喜若狂的囚徒頓時如遭重擊,軟綿綿地癱倒下去。
江雪聲面色不改,手上動作不停,反手拋出一道符咒貼在石室入口,指尖在虛空中輕輕一划。
剎那間,舒鳧只覺得周遭空氣為之一變,似乎有一面看不見的玻璃牆,將他們所在的甬道與石室隔開了。
一切布置妥當之後,江雪聲方才氣定神閒地開口:「有人來了。」
一干少年面面相覷,都被這突然變故嚇出了一身冷汗。舒鳧比他們強一些,大約只出了半身,還能大著膽子上前細看。
只見石室另一端的出口處,一道厚重的石門緩緩打開,兩個身段窈窕的少女魚貫而入。
其中一個穿著桃紅衣裙,嗓門尖銳:「今天真晦氣!買了一堆假貨,又遇上一個不男不女的妖怪,一個兇巴巴的小賤人。等著瞧吧!總有一天,我要讓他們都哭著向我道歉。對了小薇,這是什麼地方?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
另一個身穿翠綠羅衫,語氣溫婉:「姐姐,這可是個好地方。這些都是爹爹抓來的惡人,養在這裡試藥用,你如果不痛快,可以打他們一頓出氣。」
紅衣少女疑惑道:「試藥?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爹爹的別莊裡有這麼個地方。」旋即話音一轉,「罷了,既然他們得罪爹爹,想必都不是什麼好人,打死活該。我瞧他們沒戴枷鎖,不會暴起傷人嗎?」
綠衫少女眼波流轉,笑容越發明媚:「放心吧,姐姐。他們一關好些年,吃得還不如我們家養的貓兒狗兒,身體虛得很,姐姐一根手指就能對付他們。」
紅衣少女拍手笑道:「那就好!小薇,還是你懂我!」
「……」
舒鳧瞳孔一縮,不可遏制地手癢起來。
這兩個少女不是別人,正是今日剛打過照面的齊新蕾和齊雨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