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滾滾紅塵事(3)

  林亦揚沒站直,是為了配合她的高度。

  他偏過頭,聞到她下巴和脖子上的香水味,淡的、甜的,是果香味。人很累,火車近四個小時,再加上火車候車、大巴候車、等地鐵這些路上的時間,單程大概要六七個小時。

  每周往返十二三個小時,這時間都快能直飛回國了。

  眼睛閉上,聽覺會更靈敏。

  他聽到球房裡的人還在討論他和孟曉東的球局。甚至有人起了興趣,在問那個臨時裁判斯諾克的規則,嘗試著要打一局。

  老闆翻找出來林亦揚給他拷的盤,放了一首歌,是《友情歲月》。

  林亦揚這一代的男孩是受古惑仔影響的最後一批,摸了個尾巴,所以當初打工時出於私心想聽,給老闆弄了全部的電影插曲。

  他聽著歌,把右手上的打火機放到了褲兜里。

  音樂聲里,

  有人問:Lin那間包房,反正也沒人了,能不能用?

  老闆回:人家先說好了,除了他女朋友誰都不給用。

  殷果覺得他的下巴真要到自己肩上了。

  「能抱嗎?」他低聲問。

  ……

  她被問得心一軟,可還是故意說:「不能。」

  聲音很輕。

  他聽出了她的語氣,笑著,歪過頭去看她的眼睛。

  如果目光能燙到人,那林亦揚就做到了。

  身後有兩個年輕人,說笑著從轉彎處走來,要進球房。

  因為林亦揚和殷果靠在左側的門邊,他們還特意繞了半步,想避開他們兩個。可惜入口不寬,兩個小伙子又是人高馬大的,難免碰到。殷果感覺自己鞋後跟被人家踢到了,禮貌地往前讓了小半步。這下,是真靠在他身上了。

  林亦揚笑了:「不能,還往我身上靠?」

  雖這麼說了,但右手卻還老老實實地什麼都沒幹。

  有風在吹著她的臉和頭髮,涼涼的。

  「這裡太窄了,」殷果迅速抽回手。

  她掉轉身子看餐車:「要不……吃熱狗吧?」盯著人家老闆看了一個世紀那麼久,總要照顧一下生意。

  滿手心的汗。是他的,也是自己的。

  林亦揚看小姑娘臉上快掛不住了,站直了,叫著老闆兒子,要小孩把自己衣服拿出來。人家馬上給送了出來,仿佛就躲在門後,就等著跑這一趟。

  「帶你去韓國城。」他對殷果說。

  這回沒坐地鐵,他約了車來接。

  結果真是不湊巧,車經過曼哈頓的一條路時,正好趕上大youxing,路被堵得水泄不通。

  司機問林亦揚,他們是選擇汽車繞路,還是走過去?

  林亦揚付了車錢,和殷果下了計程車。道路兩旁,站了不少警察,手裡拿著一捆白繩子,還有拿著木棍的,在看守著這裡。殷果每回在國外撞上的都是白天的,在夜晚碰到烏泱泱的人群,舉著各色標語從面前走過,人還是有點發虛的。

  「上次來我也碰到過兩回,是抗議警察誤殺黑人,」殷果小聲說,「這次又為什麼?」

  林亦揚倒是不太關心:「經常有,每次目的都不一樣。」

  有的不錯,比如國慶日的很有觀賞性。有的就很麻煩,他剛來時去舊金山撞見過一回,也是冬天,入夜就成了鬥毆砸店的暴力事件。

  雖然在曼哈頓的安全係數高,但已經入夜了,他並不想殷果在這裡久留。

  左右都是人,林亦揚將她讓到自己前面,兩手握在她手臂兩旁,慢慢往前走。這樣的位置,他能擋住左右和後邊的人,他個子高也能看清前路。

  這條路平時就人流多,眼下更堵了。

  殷果走在斑馬線上,和主路上舉著標語的人群逆向而行,前面開始變得亂糟糟的,有人在避道退回來。林亦揚眺望下一個路口,估計是有人起了肢體衝突。

  殷果右臉旁出現他的聲音:「右轉,換個路走。」

  還沒來得及轉向,左右兩側的人群都開始亂了,殷果腳背一痛被奔跑的人踩到,她驚呼了一聲,左肩又重重被人撞到。

  林亦揚一把摟住她,拉著把她人拽到一個餐廳的門外。

  他是聰明的,完全沒選擇在路上跑,而是找了不容易衝散的角落,把殷果推到牆邊,背對著路,用自己的身體隔開了路人和她。

  殷果背貼著很髒的外牆,鼻尖貼著他的襯衫口袋。

  因為太緊張,嗓子疼,耳朵也疼。

  隔著一層布料,他能感覺心口的位置比旁邊都要熱,是她呼出的熱氣。

  背後是不斷撞到他身上的人,沖得快,撞得也很,林亦揚小腿一下鈍痛,不是被人踹到了,就是被什麼砸到了。他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側頭看著主路那裡,判斷事態會不會更嚴重。如果嚴重,這裡也不能久留。

  幸好,只是小範圍的鬧劇。

  受到驚嚇的路人全跑散了,新來的路人什麼都不知道,繼續往前走著,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沒事,」他對懷裡的人說,「前面在鬥毆,不是大事,那些跑的人是自己嚇自己。」

  他鬆開她。

  殷果的視野開闊了,她心有餘悸地扭頭看,隊伍還在前行。

  「我們……就去這家吧?」她指小路對面的一家樸素的餐廳,「就吃這個。」

  林亦揚點了下頭,想摟著她過去,又覺得不妥,於是握著她的右臂,讓她保持離自己很近的距離,貼身帶著她斜穿過小路,推開玻璃門。

  一家本土的便宜餐廳,裡邊坐著的都是本地人。

  老闆在收銀台後,看到林亦揚舉了兩根指頭,說是兩人後,拿著兩份餐單把他們帶到里側一個靠牆的四人位。

  餐單擱到桌上,換了個人點餐。

  殷果心還跳得不穩,人也不在狀態,林亦揚隨便指了兩個東西:「雞翅?薯條?」

  「嗯,好。」

  「意面?」他記得她特地請自己吃過一次,應該不會討厭這個。

  「嗯。」

  「什麼形狀的?面的形狀?」

  殷果茫然看他,意識仍在飄。在如此亮堂的偏黃燈光下,在鬧哄哄的小餐館裡,在這一秒,在經歷過剛剛被抵牆壁,臉貼在他心口被保護的事情,在被他握著右上臂,貼身拉著斜穿過一條路邊還有生活垃圾的小路後……

  她看到他的臉,還有那雙眼睛就開始神遊,開始臉紅,開始後知後覺地在心底完完全全地中了他的招。

  「這裡種類不多,有細長型的,扁平的,還有通心粉,螺旋的,還有千層的。」

  「通心粉吧。」她挑了個好聽的。

  林亦揚告訴點餐員是通心粉後,殷果反應過來:誒?不對,我最討厭吃通心粉了。

  這頓飯,是她自從過來比賽,所吃過的最難吃的一頓。

  卻是她和林亦揚第一晚正式的約會,意面端上來,食物形態一點都不美好,但有平時餐廳的三倍量。雞翅和薯條也一樣,都是平日吃得三四備量。量倒是足。

  難怪,林亦揚只點了這三樣,要了飲料。

  殷果努力吃了三分之一,終於放下叉子,喝了一大口飲料。太難吃了。

  林亦揚全程旁觀著,到她放下杯子才說:「這麼喜歡吃?」

  他倒是把雞翅都消滅了,並非為了美味,是不想浪費。所以自然判斷出來了這家餐廳的評分水平。

  「嗯,」她夸不出口,對不起自己良心,假惺惺指著杯子說,「這個檸檬茶好喝。」

  全餐唯一及格的東西。

  他眼睛真好看,鼻樑也是,嘴巴也是,下巴和臉型簡直完美……

  人又高,頭髮亂糟糟的都好看,更別說現在這樣刮乾淨鬍子,打理過頭髮的樣子了。之前怎麼沒覺得人長得如此優秀?難怪,孟曉天老要叫他「大帥比」。

  殷果咬著吸管,和他從目光交匯到轉向,盯著他身旁那個破了牆皮的地方,猛看著。

  「我倒是覺得一般,不合胃口,」他說,「回去要弄點能吃的。」

  「你會做飯?」她視線挪回來。

  「不太會,不複雜的還OK。」他答,拿起結帳單,去買了單。

  結果到了家,吳魏已經擺了一桌子的宵夜,順便狠狠白了林亦揚一眼,把帳單塞給他。林亦揚發現那家餐廳雞翅味道一般後,就給了吳魏消息,讓他準備第二餐。

  不過殷果被晚餐的通心粉塞得飽飽的,吃不太多,全讓表弟和吳魏掃蕩了。

  回到家裡的他們在多餘的兩雙眼睛注意下,沒太多接觸,吃到一半,殷果教練來了電話,她回房間去匯報訓練情況,再出來,吳魏已經在收拾東西了,而林亦揚正好在和教授打電話,再次錯過。到睡覺前,隱晦地交流了兩句,各自洗澡回了房間。

  倒是獨自在房間裡,才有機會交流了兩句。

  小果:你明天回去嗎?

  Lin:對。

  小果:上午?下午?

  Lin:和上周一樣。

  那就好,不會睡醒就不見人了。

  小果:晚安,明天見。

  Lin:

  互道了晚安,也關掉了手機,人卻睡不著。

  凌晨三點,殷果幾番努力都召喚不到周公後,徹底放棄。她坐起來,翻看著手機里的俱樂部大群,還有九球小群。

  現在是國內的下午,大家都在訓練間隙,在討論各種比賽,聊得熱火朝天。

  九球最近最大的一個比賽就是這個公開賽,群里,大家在核對著每個人到紐約的時間。

  今明後三天,所有人都會抵達這裡。小朋友們在下周比賽,而她是在下下周,在四月初進行為期一周的比賽,之後回國。

  大家知道殷果是在睡覺時間,沒人直接和她說話,僅有陳教練在兩小時前給她留了微信。

  陳教練:明天下午我到機場,如果不延誤。

  陳教練:等我到了,你搬過來酒店住,房間已經安排好了。需要調整你的訓練計劃,準備備戰。見面細聊。

  搬過去?

  也對,是要搬過去。

  當初租這個公寓,就有過這個打算。這個房間雖然租到四月底,那是為了讓吳魏對房東有個交代,畢竟太短租也不好。

  所以,最多過了這個周末,遲下周就要搬走了。

  她抬眼,看自己房間的那扇門,默默出神。

  門縫下有光,誰在客廳里?她嘗試著用微信試探。

  小果:睡了嗎?

  沒有回覆,那估計不是他了。

  她關上檯燈,頭剛挨上枕頭,手機在床頭柜上震動了一秒。她立刻重新坐起身,看自己的手機。

  Lin:剛看到。

  小果:所以你在門外?

  Lin:對。

  Lin:在客廳,出來嗎?

  殷果丟下手機,披上件運動衣,輕手輕腳到門邊,右手握住黃銅色的門把手,向下一壓。門剛出現一條縫隙,突然就感覺到被人推開。

  高大的影子一步邁進來,反手就虛掩上了門。沒有閉合是怕有鎖的動靜。

  「你弟弟。」他壓低了嗓音。

  很快,有趿拉拖鞋的聲音從殷果門口經過,由遠及近,又漸漸遠了點兒。

  「咋沒關燈?」孟曉天半夢半醒地嘀咕了聲,反手關門。

  林亦揚也悄無聲息地關上了身後的門。

  她沒開檯燈,屋子裡的帘子都是拉上的,也沒什麼自然光。

  在漆黑的環境裡,殷果站在他面前,甚至有種錯覺,他是不是也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應該不會,理論上不會……面前的林亦揚穿著整套白色的運動衣,應該是睡覺時換的,在睡前還沒看到。

  兩個人都在等,等孟曉天回到房間,這樣說話才不會被聽到。

  如此磨嘰了三五分鐘,腳步聲繞回來,再次消失。

  殷果鬆了口氣,輕聲問:「還沒睡?」

  「找藥。」他洗澡都沒注意,睡到半截總覺得不舒服,爬起來看了看,是在路邊躲避亂跑的人流時,被東西砸過的那個地方,下去一塊皮。

  「你生病了?」她心提起來。

  林亦揚舉起右手給她看,他正拿著藥膏和紗布,還有一疊創口貼:「小傷口。」

  林亦揚指窗邊那個小沙發:「方便嗎?我坐那兒?」

  「快進來。」她要打大燈。

  林亦揚拉住她的手,指了指床頭燈。

  她照他的意思,扭開那盞小燈。

  林亦揚已經在那個小小的軟沙發里坐下,把手裡的東西放到了地板上。他褲腿是捲起來的,露出那塊地方。這還是他第一次進這個房間,雖然吳魏已經租了這裡好久了。

  小沙發是殷果搬進來時買的,很便宜,都不能叫「沙發」,只是個大坐墊。平時她坐沒問題,林亦揚畢竟是男人,坐在那暗紅的軟墊子裡,略感滑稽。

  殷果蹲在他身邊,借著光看那個傷口,倒是不深,但很長的一條,像是尖銳物隔著布料生生劃出來的。她皺眉,輕聲問:「怎麼弄的?」

  「火車上劃的。」他隨口編了個地點。

  「到現在才知道?」這也心太大了,從下午到現在。

  「也不疼,就沒注意。」

  殷果看著都疼。

  他已經抹過藥了,在殷果找他之前,在洗手間處理的。

  林亦揚想著傷口不深,還是不上紗布了,穿褲子麻煩。他想貼幾個創口貼,主要是明天在路上,不想碰到傷口,回華盛頓後撕下來,一兩天就能好。於是他把那一疊創口貼撕下來幾個,借著燈光,在想要橫著貼幾個。

  「我幫你。」殷果蹲在那輕聲說。

  沒聽到他說話,她奇怪地仰頭,借著床頭那邊的光,看他的臉。

  林亦揚正在回看著她,因為這句話。

  我幫你。

  這句話他從長大就沒聽到過了。

  沒人有機會對他說,他也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