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
好像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
陸羽又看了看段都頭那從始至終,都紋絲不動,只是緊抿唇角,不知在想些什麼的表情,暗道一聲壞。
他意識到,自己『逾越』了。
之所以,在當年撞破了『段都頭』的真正武藝後。
自己還能成為段都頭這,除卻季修之外,唯一的學徒。
不僅是因為他通過了試煉。
更重要的,還是因為他懂規矩,從來不向外界,泄露段都頭一絲一毫的情況。
就連他的父親,那位開了『陸莊』,打理著縣中數個營生、場子的陸莊主!
都對其中關竅,知之甚少,只以為這位『段都頭』,是一位踏入煉皮的武道高手。
但實則...
只有他知曉,
這位,最起碼都是煉皮有成,甚至化出了『外罡』!
若不然...
在當年被他撞見之時,豈能『片雨不沾身』!?
只不過,
這突兀失態的表現,其實也怪不了他。
畢竟練武,確實不看重資質。
你再強的根骨,還能比得過終日藥浴、丹丸、乃至地寶、天材的猛灌猛吃?
沒有資源,再強的根骨體質,那都是空話。
但,
卻唯獨有一種例外。
那就是,天賦。
對於『經籍』有著超人一等的感悟...
是出身寒微之輩,有可能成為武道大家,唯一的仰仗。
起初,
在季修練刀之時。
陸羽也看出了,段都頭只是覺得此子性情堅韌,又願賭上一切,孤注一擲,是塊好材料,這才一時垂憐,給了他一次機會。
但也只給了他『半年』的期限。
就是篤定。
似他這等沒有師承,沒有根基,而且終日忙碌,連練刀條件都沒有的苦寒子弟,半年,他根本練不出什麼名堂。
到了最後,也只能懷揣著破碎的希望,就此認命。
可偏偏...
季修,打破了這個『樊籠』。
奴僕?
這是哪家的奴僕!
放著這等『武學奇才』,且如此努力,五更天起,又是服侍又是養馬又是練刀,還能這般認真刻苦的傢伙,去吆喝驅使?
簡直有眼無珠!
「這幾日裡,一定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深深的看了一眼季修。
陸羽頭也不回的走了。
因為他知道,
今日他再留,那就是不識抬舉。
...
「嗯。」
「練得尚可。」
「去燒灶做飯吧。」
沉默許久。
這紫衣武夫不知究竟想了些什麼,只是『嗯』了一聲,便指著灶房,與往常一樣,使喚著季修去做飯。
至於陸羽的離去,並未叫他抬一下眸。
季修見此,也沒多說什麼,習以為常下,將刀插入兵器架子,便抱著一捆乾柴,『吭哧吭哧』的開火燒灶,宰魚燉肉。
幸得自己前世今生,曾通曉幾分廚藝。
要不然,
這段都頭天天大魚大肉,頓頓四個菜餚,他還真不一定,能弄得合他口味。
不一會兒,
燉得爛糊的扒肉,泛著乳白色的鮮魚湯,還有一盤皮酥肉嫩的虎皮鳳爪,以及一碟子炸脆的蠶豆子。
便在季修一邊咽著口水的過程中,端到了兵器架旁的石桌上,依次排開。
並從窖子裡盛了壇酒,端到了段都頭邊上。
經過這幾日的觀察。
季修發現,這位爺吃飯時,喜歡以雞爪下酒,每次都能喝上好些,所以特意投其所好。
幹完雜活。
哪怕這些菜餚出自他手,香氣四溢。
季修也強壓著胃裡饞蟲,忍著飢餓,擺正心思,就要去兵器架上取把朴刀,趁著這難得可貴的間隙,多練兩次。
然而,
幾日以來,從未喚過他上桌的段都頭,這一次,卻罕見的開了口:
「過來,」
「坐。」
他伸出筷子,指了指對面的馬扎:
「以後吃飯時,」
「你可以自己給自己添雙筷。」
段都頭並沒有多說什麼。
但卻叫季修精神一振。
這幾日裡,哪怕段都頭偶爾指點幾次,但畢竟時間太短,季修根本練不出個所以然來。
雖說,表面沒什麼。
可季修能夠敏銳的察覺出...
自己數日前,拼吊著一口氣,才在『段都頭』面前博來的感官改變,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淡了下去。
一時的憐憫,一時的情分,抵不了一世,這個道理,季修比誰都懂。
最開始,是『門徒』。
但...
如果按照這個進程繼續下去,不需半個月,他在段都頭這裡的評價,便會淪為真正的『下人』。
到了那時,與林宅里的『馬夫』,沒有任何區別!
所幸...
預支這『天河刀法』,成功入門之後,終究還是給自己翻身了。
起碼,現如今在段都頭眼裡,自己已經得到了認可,站穩了腳跟,徹底立足了『門徒』的身份。
至於剩下的,
便需要,繼續努力。
飯要一口一口吃,
路,也要一步一步走,才能腳踏實地!
季修正襟危坐,神思不屬。
雖說,段都頭是叫他上了桌,但...
他不動筷,不開口。
自己,是真不敢動啊!
「十六歲,六天,刀法入門。」
「憑藉這份稟賦。」
「你去求在你的那位陸師兄門前,做他的下屬,他不僅能幫你撕毀奴契,還能叫你一躍登天,從此再不必受他人冷眼。」
「可能你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我來告訴你,」
「他的一句話,便能叫你月俸十銀,萬錢,頓頓有血肉添補,還能住在大宅院裡,領一份三五閒人,為你鞍前馬後的營生。」
「從此,也算高人一等。」
「你若願,我可領你前去,到時候,你給他行個大禮,叩個頭,這事便算是成了。」
「日後,也好落得個清閒,有更多時間,磨練刀技。」
夾了一口扒肉,段都頭細細咀嚼,突然道。
季修聽後,一怔。
這是...
在給自己,指出路嗎?
他不得不承認。
自己心動了。
只是低個頭,打個下手,便能撈來這等好處,而且還是『朝中有人好辦事』,不必似在林宅里一樣,朝不保夕。
這般天底下掉餡餅的好事,上哪裡尋,上哪裡找?
但是,
當季修看著段都頭古井無波的表情時,突然心頭一凜。
方才,自己『刀法入門』,這位與陸師兄的反響,絕非尋常。
或許,對於武夫來講,這是一份相當了不起的成就,不然什麼阿貓阿狗,都能謀得這樣好的差事?
但其實,如果自己真的有這樣的『價值』...
那麼日後,自己與陸羽的關係,自會越發熟絡。
到時候他借著機會開個頭,段都頭出不出面,其實都無所謂,一樣能夠謀取此等差事。
而且,以這幾日的熟悉程度。
季修自忖,這番話,並不像是段都頭的脾性。
更像是...
一種試探。
於是,他斟酌著仔細思量。
到了最後,還是冒險開了口:
「我...不願。」
段都頭把眉一挑,似是有些驚訝。
他又仔細的看了眼,發現沒有從這貧家子臉上,看到什麼接住『潑天富貴』的喜悅,於是不由問道:
「哦?為何?」
「你可知,過了這個街,可就沒這個店了。」
他話語裡帶著幾分探究的意味。
「我在林宅做馬夫,賣身,只得了三兩銀子,還沒段師口中所說的月俸三分之一要高。」
「按理說,我是該欣喜若狂的。」
「可...」
「六日練刀,叫我看清了這些。」
季修深吸一口氣,在拒絕了『潑天好處』之後,反而心境平和,語速不急不緩了起來。
「做林宅的馬夫,陸師兄的僕人,歸根結底,其實並沒有什麼區別,無非是從一個『樊籠』,跳脫到了另一個『樊籠』里去。」
「練武求的出路,應該是體現自己的價值,從而叫他人以禮相待,紆尊降貴折節相交。」
「那應該是『朋友』、是『門客』、是『同袍』。」
「而唯獨...不是僕役!」
「求來的,與請來的,天差地別。」
「我身無拘,武道無窮,要做便做座上賓,不為階下仆!」
「這雖然是條路,」
「但,不是季修想求的路。」
「陸師兄不在,說這麼多『狂悖』的話...是我不對。」
「段師,您先吃吧。」
「我去練會刀。」
說罷,季修告罪一聲,便要放下筷子。
這時候,段都頭卻起身,將他按了住:
「坐下。」
季修抬頭,卻見眼前的武夫,有那麼一瞬,如獅子般耀眼。
不過片刻,復又沉寂了下去,恢復原本的平靜。
「我姓段,」
「我名...」
「段沉舟。」
「記住這個名字。」
盯著季修的眼,段沉舟語氣有些複雜:
「六日刀法入門,是不錯,但也僅只是不錯。」
「不過想要做到叫你陸師兄真正折節相交,叫他對你奉為『上賓』...」
「首先,你得成為一名,真正的武夫。」
他手掌探出,推給了季修一個空白的杯盞,親自給其中,斟了一杯,同時語氣...漸漸嚴肅:
「你若能做到那一天。」
「你,」
「便是我段沉舟的記名弟子。」
「至於現在,」
「就叫我來告訴你,何為武夫,什麼叫做...三關,九境!」
他敲了敲筷子,面上第一次出現了鄭重,甚至...虔誠的表情。
這是,
季修從未見識過的風景。
而自這一刻開始。
他便知道,自己…
賭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