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章 綁賣(二)

  連魚枝不得不承認對於這個世道,她所見所聞狹小了。

  按她的設想,秦闕或許是落魄時在天香季院受到了不公待遇,就算他被驅逐出京,好歹是個貴公子出身,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至於孑然一身。

  後來是什麼原因導致成了一個乞丐倒在無名小鎮,大約是被騙被搶,又重傷碎骨,故而瀕臨死亡邊緣。

  可她獨獨沒有想到,憑他這面如冠玉的模樣,居然還有另外一種匪夷所思的可能……

  凝固的空氣中飄來濃郁的血腥味,聽李固囉唆說裡頭的人是前日拍賣出去的,買主也是嫌棄腰身不夠細,所以老闆娘叫個擅長動刀的鬼醫去碎掉兩根肋骨,十日後交『貨』。

  「秦闕……」

  她哭了出來,那些畫面縱使沒親眼所見,但已經心如刀割……

  見連魚枝如此,秦闕淡漠的神色逐漸僵硬,避開她抹眼淚時望過來的眼神,那裡面流露的情緒讓他無所適從。

  李固哼哼笑兩聲便去白布那邊觀看碎骨進展,恭恭敬敬叫了聲寶娘子和董先生,三人談話聲清清楚楚傳出來。

  「喲,這回的傷口可細緻了些,董先生不愧是『貪狼』的高手,值得寶娘子重金聘請。」

  「……這沒你的事,滾。」一女子喝道。

  「傳說董先生見了閻王也不給面子,我李固有自知之明,只是討口飯吃罷了,這人是我從北邊帶來的好貨,總得問問您施刀後傷口雖小,可有良藥保證傷疤化去啊?畢竟怕遭嫌棄,被退貨……」

  「我配的藥按照我的法子,幾乎不見疤痕,你可以出去了嗎?」另外一個男子說道,態度十分不耐煩。

  「是是是……」

  李固和一個頗有姿色,年過三十,長著三白眼的女子一同出來,走過籠子。

  李固嗤道:「你小子身上肯定疤還在,時隔太久,也不知道能不能用藥抹消了,才能賣個天價……」

  那女人便是風流回雪樓的老闆娘,人稱寶娘子。

  她發出感嘆:「一看到他,就想起我那死鬼丈夫,就是在碎他骨的那天被人尋仇,我連最後一面都沒見上,只夠時間卷上錢財先走一步……」

  寶娘子再看向秦闕,接著說道:「他眼下的體魄比當年要好太多,不能消疤也不要緊,有的是喜歡他這樣的,只要他被馴服得聽話些,不然傷了主顧可不好。」

  李固嘿嘿笑了起來,好像是打定了不錯的主意,連魚枝犯怵,對於他們來說,肯定是不那麼妙的。

  她趕緊看向秦闕,想尋求點安心,秦闕卻背過身盤腿打坐,腰背挺直,無法探究他到底在想什麼。

  和他們一樣被關的總共有十幾個人,離連魚枝最近的是一個美貌的少婦,她死死抱住一個小女孩,那大概是她的女兒,只有三歲的樣子,天真無邪,還安慰自己的娘親不要害怕,卻不知母女二人雙雙被拐賣此處,或將生離死別,前路未卜。

  夜深了,連魚枝睏倦難當,深深看一眼秦闕,他還是維持那樣的姿勢,像入定的高人,一動不動。

  會不會是睡過去了?

  她正疑惑,門忽然被打開,刀老大邁著東倒西歪的步伐來到她的籠子前,露出醉醺醺的痴笑。

  「小娘子,關了一天,怕了嗎?」

  連魚枝撇過頭,捂住耳朵,噁心這個醉鬼。

  刀老大繼續說道:「都怪你男人太厲害了,我得把你一起賣了才夠錢分給李爺……我知道我長得沒你男人俊,你看不上我,但你可知道他當年在天香季院發生的事?」

  提到這些,連魚枝頓時扭過頭,她想知道發生了什麼,卻又顧及一旁的秦闕。

  「上半夜李爺喝多了,全抖了出來,原來啊……」

  刀老大看出了她的求知心,奸哼幾聲,乾脆坐下緩緩道來。

  李爺名叫李固,有個兄弟叫李頑,二人是北中腹地一帶出了名的人牙子,在道上幹了十幾年的拐賣,混出了名聲。

  一日,兄弟二人接到一宗買賣,指明他們去一個不知名的小村子裡綁走一人,專門賣到天香季院去。

  正愁不夠錢過冬的他們也沒多問直接去了,直到見到那人的公子相貌,驚喜萬分,大呼財路來也!

  那時候是秋初,他們早已打聽清楚那小公子不是本地的,而是外頭流落入村里,每天靠給人代寫書信、幫忙雜碎的秋收活兒換口吃的。

  沒人知道他從哪來,叫什麼,瘦骨嶙峋也擋不住那副好皮囊,即使穿的短打到處是補丁,也吸住全村男女老少的目光。

  村長將沒人住的小瓦屋給他暫居,想說親的許多,卻沒人敢上門。

  因為他從來沒笑過,整個人仿佛陷入了巨大的失意中,眼神空洞,話少避世,這哪是能過日子的?

  所以沒有人能與他來往,門可羅雀,有利於他們兄弟二人下手。

  李固說他最是記得那小公子看見他們時的反應,好像是既意外又在意料之中的那種,顯然不懷好意的陌生人忽然出現眼前的情況已不是第一遭。

  唯一讓那人不平靜的是,他們將他擄去了天香季院。

  「你們這回又玩什麼花樣?」他警惕地看著一眾打量自己的人。

  天香季院的老闆姓采,嘴角的笑快咧到耳根:「又?小公子,我們生平頭回見,你過得如此窮困潦倒,有幸入我天香季院,我一定將你調教成天下男寵之最,絕不比女花魁輸半分,男男女女誰也逃不出你的掌心,而你也逃不出我的掌心!」

  小公子驚詫:「天香季院?這是濟陽城?」

  「看來你對我們天香季院是有所耳聞,那就好辦了,乖乖聽話,我們供你好吃好喝。」采老闆說道。

  他們看那小公子氣度性情不比一般人,自然不會服從。

  於是,各種手段便用上了。

  刀老大一腳踩上凳面,露出陰狠的嘴臉,道:「干賣皮肉這行對付硬骨頭有的是法子,第一先讓他學會服軟聽話,學會下跪!」

  連魚枝越聽,身體不受控制輕顫。

  學會下跪……

  秦闕那一雙膝蓋,怕是除了父母祖宗,只跪天子!

  刀老大瞄向籠里暗處打坐的男人,發出的笑聲愈發輕蔑:「小子,千瘡百孔的滋味還記得嗎?」

  連魚枝急紅雙眼,道:「什麼千瘡百孔!」

  「就是用比繡花針還要細,還要硬的『蜂針』密密麻麻刺入膝蓋窩,表皮上看不出來,但裡頭疼痛難忍,一站起來就跪下去!聽說你小子足足被刺了兩個月,沒一日落下的,有段日子是爬著走的吧,哈哈哈哈哈!」

  雙手不由自主捂住雙膝,連魚枝臉唇失色,她呼吸滯慢,不敢去看秦。

  「采老闆預料到他將大受男女富豪的青睞,必須調理出一副敏感的身子,於是用合歡製成各種東西,例如每日在香爐里點著,茶水中混合著,甚至連沐浴的水都要放上一點,後面的事我可真是又羨慕,又可憐你了。」

  合歡藥的作用是引起體內情愫,不論常人口中說如何慾火焚身,但在他們眼裡情事經歷不多的人效用甚是單調,他們要的是外內兼具的敏感。

  「你男人被合歡藥浸淫多時,同時要吸入迷藥,那是把握好劑量的,這樣就不需要綁著,丟他去男歡女愛前面,像條快死的狗一樣軟綿綿趴在地上,聽那些聲音,看那些畫面,如此才是真正的慾火燒穿三魂七魄!」

  「你閉嘴!」連魚枝受不住大叫,雙手砸在籠柱上。

  刀老大不但不閉嘴,還湊近她說道:「別小瞧天香季院的調教手段,他的身子不知道被多少人摸過,當年的拍賣會典只露身子,不露臉,沒人不對他的畫像驚為天人,最後一個男富商和一個女豪客爭得面紅耳赤,到底花落前者,哈哈哈,成為一個男人的男寵!」

  連魚枝眼眸里淚氣聚集,得益於從小閱覽話本無數,也時常偷看秦闕書架上無數獵奇罕見的書冊,有件事解開了謎底。

  在山村的客棧里,秦闕明明白白告訴她,有沒有被人下藥他最清楚,竟是在天香季院那些喪心病狂的手段下練就出來的!

  難怪她說被藥了去賣的話,他停了筷子,失了胃口,那時她不知簡簡單單的無心之語,戳中了他內心傷處從來沒有癒合過的血口!

  但為何打鬥時,他沒有聞到迷香的味道?

  她猜想,是因為她為了讓他能好生歇息點了過濃的安息香,整整點了兩晚。

  在第一晚,秦闕臥榻後聞出,他特地支起身子問了,欲言又止,後來顧忌她說傷口疼,睡不著便由著她了。

  她在點心鋪子裡還疑惑秦闕怎麼會把韭菜咸酥說成綠豆糕,殊不知是秦闕沒了嗅覺。

  沒了估計是暫時的,福禍難測,誰都不曾預料到,偏偏在這種時候會發生擼綁之事!

  這一瞬,連魚枝雙眼的愁緒溢出眼淚流淌,靠著籠柱的身子漸漸脫力,她不知道自己為了秦闕身子著想,為施粥順利所做的事是不是錯的,累得兩人岌岌可危,又害得秦闕重歷噩夢。

  「小娘子,是不是對你男人失望了?這就對了!他沒你想的那麼好,你要願意跟我,我咬咬牙擠點買下你,你看怎麼樣?」刀老大拿出鑰匙,打開籠子。

  「要不是因為好貨不能先吃,你早該睡我邊上了,你眼下就從了我吧,我讓你知道什麼叫真正的男人!」

  滿嘴污言穢語的粗漢將她從籠里拖出來,掙扎間,一隻小手趁亂抓住那把鑰匙,神不知鬼不覺滑去離秦闕所在牢籠一臂之遠的地方。

  刀老大醉得不輕,沒有發現,撲在少女身上撕扯。

  屈辱感如同狂風浪潮要將她淹沒,「秦闕,秦闕!」

  求求他動作快點,快點!

  風流回雪樓比不得秦國公府大,他們久出不回,李掌柜肯定四處派人尋找,只要他出來制服刀老大,他們再弄出動靜吸引外頭的注意,就算逃不出去,憑李掌柜的頭腦也知道來這裡要人了。

  但她最希望的是,他們能馬上逃出去,而且她相信秦闕有把握做到!

  可就在連魚枝心中默念秦闕應該拿到鑰匙出來時,門外來了人。

  其中一個眼睛毒得厲害,一腳踹飛了刀老大。

  「老刀,你差點誤事了!」

  這一聲喝令,連魚枝即將到頂的希望之火須臾間遭受傾盆冷水,湮滅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