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記得,伯懿在九層查看腳印時發現,靠近窗戶的位置有微微塌陷。
這恐怕便是兇手為了腳印的真實,利用輕功跳到窗戶邊,再穿著那雙繡花鞋從窗戶邊退到樓梯邊的原因。只因九層年久失修,這一點在當時被忽略了。
「我還記得那些腳印每一步都踩得很實,倒像是個足底平坦之人的行路方式,可我當日查過屍體,她的足弓高聳,絕不可能留下那樣虛實不分的腳印。」
可若是有腳大者將自己硬生生塞到那雙鞋裡行步,留下的痕跡自然便會不同。
此時,方才在八層向眾人展示窗戶戲法的隨風也下了樓,將方才所用的一切再次展示在眾人面前,與伯懿所現一般無二的黑布與竹片,讓所有人不得不信服。
「而屍體,自然也是一早就藏在了摘星樓的八層,只需要看準時機,尋到適時的見證人時,便可扔下去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玉淺肆做了個「請」的動作,引大家看向地上的假屍體。
「屍體從高空墜落,摔得面目全非,自然可以遮掩許多痕跡。其實,在掉下來之前,她應當已經死了。兇手應是使用了窒息一類的手法讓屍體外表無痕,再利用高空拋屍,毀滅一切外在證據。」
她望著腳下蜿蜒的鮮血,繼續道:「可是,死屍是不會有這麼多鮮血流出的。所以,他還準備了挖空的冰球,在裡面注入鮮豬血,放入屍體懷中,在屍體墜落後被打碎,自然而然會流出這些鮮血。而當時正值暑熱,地上的青石板被曬了一整天,破碎的冰屑頃刻間便會化成水與血相融。」
所以,伯懿當日才會覺得味道難聞,並非活人高空墜落後內臟破裂的惡臭,而是豬血混雜屍體的味道。
當時正值夏日,哪怕剛死了不到一日的屍體都會較尋常腐敗得更快些。也不知馬堅是否用了冰塊來拖延屍體腐爛的時間。
可就算如此做了,在冰塊的效用發揮之後,屍體也會加速腐爛,更何況是落在被暴曬了一整日的青石板上。所以才會讓她發現屍體被挪走時突然出現的屍斑,更加加深了她的懷疑。
只可惜,宮中的軟屍香實在了得,這些痕跡在他們第二日入宮查看時,都已經做不得數了。
「可大人要怎麼解釋那九層之外的衣服碎片呢?那難道不能證明公主是自己從九層跳下去的嗎?」有千牛衛還是不肯死心,梗著脖子質問。
「其實,這才是最簡單的一環。」她嘆了一聲:「兇手只要確保他同我們一道進入九層,在有人看到窗戶從內側被栓後,搶先一步打開窗戶假裝探查,再將提前藏在袖中的衣服碎片拿出來卡在窗外的任何位置,再引其他人發覺即可。」
如此一來,這個看似玄而又玄,神乎其神的自戕案便徹底完成了。
若是沒有後來宮中發生的那件事的話。
說到這裡,玉淺肆不知為何停了下來,不再繼續。
因著驟然音落而凝起的沉默里,讓所有人都呆立在原地。
方才她的這番推論,已經徹底震懾住了所有人。
滿朝文武尚有人未曾見過玉淺肆斷案,此刻都不得不拜服眼前女子之聰穎無雙。
所有的目光都聚攏在那襲紅衣之上,可玉淺肆卻毫無察覺。
她在等,在等一個希望,一個馬堅或許會改變主意的希望。
可她身側的馬堅,卻只是緩緩抬頭望向她,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輕笑道:「玉館主,我相信你。只可惜,我看不到那片寶地了。」
玉淺肆呼吸一窒,緩緩閉上了眼,一時間胸悶難抑,也顧不得這細微的異常是否會被有心人察覺。
下一刻,馬堅雄渾的嗓音陡然而升,轉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不錯,這一切都是我做的,玉大人果然名不虛傳,我利用職務之便巡查宮禁時殺了公主。一切皆如您所言,我在前一天利用巡防錯漏鋪設好了一切,還回九層的鑰匙,然後在第二日於眾目睽睽下將屍體推了下去。」
他應得輕巧,似是在談論今晨吃過的一碗白粥一般無所謂。
那幾位同袍不可置信,怒聲道:「不可能!怎麼可能是你,你怎麼會.」
馬堅流露出恰到好處的傷感與憤怒,定定望向北齊使臣。
那幫使臣本就在瞧熱鬧,正琢磨著如何利用此事在接下來的談判中多尋些好處來,看到這似惡鬼索魂般的眼神,心中咯噔一下,暗覺不妙,卻也滿頭霧水。
「北齊巴丹族綁走了我所有的親族,以我父母親族之命相威脅,讓我除掉臨安公主,破壞和親。我不得不這麼做。」
方才被玉淺肆憑一己之力壓下的喧鬧,被這一番話激得再次若狂狼一般洶湧起來。
早前殿上不上不下的爭論,此次終於找到了宣洩口,滿朝文武也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更不論往日裡是否政見不合,都你一言我一語地乘勝追擊。
「什麼!竟然是北齊的細作?!」
「真是賊喊捉賊!還整日嚷嚷著讓我們交出個說法來!」
「使臣大人,我們以禮相待,你們怎麼能如此?難道和談是假,你們此行的真正目的便是藉此事做文章?」
「不行,你們必須給我們一個交代!臨安公主不能白死!」
為首的正使,沒想到事情轉變如此突然。可到底也是在官場沉浮半生的老狐狸,立刻尋機回辯:「方才這個所謂的兇手可說了,是巴丹族指使的。可諸公應該知曉,如今我國可都是格爾族做主。要與貴國和談,也是我格爾族的一片誠心!早前巴丹族刺殺新帝挑起戰亂,於我北齊來講,也是亂臣賊子,他們所做,不正是要破壞我們的和談嗎?」
北齊最早由兩大部落結盟而立。
格爾族人密地稀,而巴丹族人少地廣,擁有最多豐美的草場。雖為同族,卻一直爭執不休。而大盛為了自己的邊境安寧,也一直在暗中挑起兩族的爭端。
百年前,被稱為北齊二聖的兩位族長,眼看著南方的大盛強大,察覺到了危機。
大盛擁有廣袤無垠的疆土,水美草豐,兵強馬壯,他們為何只盯著眼前隨時會因一場旱災枯竭的草場而整個你死我活呢?
於是,二聖相約和談,並當著狼神的面立誓,共同成立一個新的國度,同心協力共同對抗大盛,更是約定了,這北齊的皇帝,由二族輪流來做。
只可惜,二聖死後,內部的爭端漸顯,二族之間的內隱的矛盾爆發。
此前,巴丹族因著手中錢財眾多一直打壓著格爾族,甚至不再遵守二聖當初定下的盟約,想要在選定的格爾族年輕帝王繼位後暗殺之,再取而代之。沒想到被格爾族察覺。
格爾族將計就計,將巴丹族的核心力量幾乎逼殺乾淨,這才奪回了皇權。也因而新帝才提出了與大盛和談互貿,休養生息的主意。
他們這才遞了和談的想法入大盛,想要效仿西丹,請求和親與大盛結秦晉之好。
滿朝文武怎會不知這些來龍去脈,只是故意避開不談罷了。
「哼!你們格爾族與巴丹族共建北齊,誰知道是不是故意如此為之?」
那正使見這招沒用,只好咬牙否認:「那你們可有證據證明我北齊參與此事?這個殺人兇犯空口白牙難道就想污我一國之清白?誰知他不是在推脫罪責呢?」
玉淺肆心頭的厭惡又不可抑制地涌了起來。
她實在太過討厭朝堂之爭,即便是行前已經做了無數次的心理建設,可卻依舊厭煩不已。
伯懿給無涯衛使了個眼色,他們押著活死人般的馬堅離開。
他這才朗聲道:「既然使臣大人提到這個,那便不得不說到今日的第二樁事了。」
此時大家才恍然回想起,今日大吵會爭論的焦點,不正是兵部大火嗎?
見四下再次安寧,伯懿回望玉淺肆,遞給她一個安定的眼神。
玉淺肆牽起嘴角頷首接道:「不錯,接下來便是大家十分關心的兵部一案。」
此時已幾近午時,王嵩打斷道:「陛下也當留心聖體安康,公主一案既然已經明晰,依臣之見,還是先回太極殿吧。」
一行人便又浩浩蕩蕩回到了太極殿內。
雖然臟腑空空,但從烈日下回到陰涼舒爽的大殿之內,又有把柄拿捏北齊使臣,滿朝文武無一不精氣神十足,一個個昂首闊步,早沒了先前出來時的不情不願。
待回到殿內,一切復位,玉淺肆才接著說了下去。
「第一次見到兵部大火後的現場,我便覺得古怪。那幾個人口鼻中皆有菸灰,是被燒死沒錯。可卻趴在火源邊一動不動,並未求救。直到聽聞,當時那間屋子裡是兵部同戶部的幾位大人在商議輿圖與戶部新政一事。」
聽到「輿圖」二字,北齊使臣面色微變,看來近來聽聞的京中之事並非空穴來風,只是.當著自己的面這樣說出來,難道又同他們有關?
他再也不敢像方才那樣,提心弔膽地仔細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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