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避雨之緣

  楚錦瑤迷路了,正在找秦沂問路中。

  楚錦瑤玉佩里的紅絮已經少了近半,而秦沂感覺到自己的傷卻還差得遠,這背後的含義讓人不寒而慄。紅絮被消耗光後,還可以養魂嗎?秦沂不想賭。

  更何況,他不能這樣無限期地養傷下去,他久久昏迷不醒,這個消息一旦鬧大,那就是傾天之難。秦沂甚至想過就這樣半好不好地回到自己身體,但他卻不知道如何脫離玉佩,而楚錦瑤一個閨秀,他也不能讓對方將他帶到他的身體附近,換作楚家的男子,他又不放心。

  秦沂想著自己的事情,而楚錦瑤卻一無所知,她還不知道秦沂在憂愁什麼。她見了長興侯,只是驚訝了一瞬,下一刻就收拾好神色,恭恭敬敬給長興侯行禮:「見過父親。」

  長興侯見了楚錦瑤,顯然是有些吃驚的。一個月不見,楚錦瑤竟然變成了這樣?

  長興侯上下端詳著楚錦瑤,最後滿意笑道:「不錯,圓潤了許多,也不像原來那樣瘦了。很好。」

  楚錦瑤如今最大的遺憾,大概就是還有些黑。隨著她的身體漸漸養好,楚錦瑤不再乾瘦細弱,自己真實的相貌也一步步展現出來。她畢竟是長興侯和趙氏的女兒,時代都是貴族,底子必然不差。然而楚錦瑤要比同胞姐妹,也就是楚錦嫻還要更貌美些。她那雙眼睛就長的極好,眼形圓潤,眼角卻微微上勾,形狀非常優美,眼珠極黑又極潤,不笑時盈盈發光,笑時仿佛有萬千星光落入眼中,簡直能曬到人心裡去。楚錦瑤今年不過十三,等再長開些,順便養白了,必然更讓人驚艷。

  長興侯暗暗點頭,他放下手中的茶盞,對坐在一旁的趙氏說:「你將她養得很好,儀態尤其出色,你用心了。」

  趙氏的笑容登時就有些僵硬。趙氏今日早早就收拾好了,她打扮一新,穿的極為鮮亮。但是長興侯沒注意她的心意,反而一直不咸不淡地喝茶,趙氏心裡難免喪氣。可是趙氏沒想到,楚錦瑤一來,反倒得了長興侯好生一番打量。趙氏難得得了一句贊,竟然還是因為楚錦瑤。

  楚錦瑤聽了也受寵若驚,她的儀態是秦沂指點後,躲在屋子裡,一直練到秦沂滿意才成型的。楚錦瑤以為這是世家標準,然而實際上,這其中夾帶了許多個人喜好色彩。

  長興侯覺得,楚錦瑤行禮和走路的時候都揚著脖頸,說話也沒有躲躲閃閃,雖然有不夠貞順柔弱之嫌,但是比尋常女子說話低著頭,走路低著頭,行禮也低著頭要賞心悅目許多。如果是妾室丫鬟,長興侯喜歡羞怯柔順、姿態伏得很低的女子,但是換成他的嫡出女兒,他卻喜歡明艷大氣、做什麼都抬頭挺胸的姑娘,楚錦瑤就做得很好。楚錦嫻是老夫人教出來的,雖然規矩上佳,但長興侯覺得長女太過安靜端莊,而楚錦妙冷淡苦情,行走時身上的衣袖都在來回飄蕩,雖然有弱柳扶風之姿,長興侯卻怎麼看都覺得不健朗。

  對女人和對女兒,誰都有兩套標準。

  姐妹三人都在,但是卻獨獨贊了楚錦瑤,楚錦嫻和楚錦妙臉面上難免有些過不去。楚錦瑤得了贊沒有任何驕恣之色,她沒有入座,而是走到楚錦嫻面前請安:「長姐。」

  楚錦嫻點頭,她是嫡長女,怎麼會在意這等小事,她說:「看得出你最近下了功夫,這樣很好。你剛剛回來,不必著急,慢慢學就是了,不要辜負父親的期待。」

  「謝長姐。」

  楚錦瑤又給楚錦妙請安,其實她們的身份是有些尷尬的,楚錦妙雖然排行比楚錦瑤大,但實際上她又不是楚錦瑤的姐姐。楚錦瑤當著這麼多人,給足了楚錦妙臉面,楚錦妙不情不願站起身,以平輩之禮回之。

  長興侯看到自己的嫡女相互問禮,心中得意之極,他滿意地對著楚錦嫻點頭:「嫻兒越發有長姐之風,這樣,到了夫家,為父也不會擔心你。」

  楚錦嫻今年十七,早在十三歲就和表哥定了親,現下很快就要出閣了。楚錦嫻聽到長興侯的話,站起身道:「謝父親。」

  楚錦妙的臉色就不是很好看了,這是什麼意思?先是贊楚錦瑤有禮,後來又贊楚錦嫻溫儀,意思是這姐妹倆你友我恭,親親熱熱,而她楚錦妙就完全是個外人?她不是親生女兒,便連一句好話都不肯說了?

  趙氏也覺得不妥,她見楚錦妙臉色難堪,心疼地將手覆在楚錦妙手背上。

  趙氏母女的動作沒人注意到,因為庶女和姨娘們進來了。一伙人把次間擠得滿滿當當。因為長興侯在,幾個少爺也來了。往常他們都是和姑娘們錯開時間請安的,現在有長興侯,他們便不必迴避了。

  長興侯看著滿堂妻妾子女,心中滿意,他站起身高聲說道:「走吧,去用飯吧。」

  今日不需要給楚老夫人請安,吃飯便不用著急。再說只有他們自家人,飯桌上的講究就少了很多,也不必避諱食不言寢不語。二少爺動了幾筷子就沒胃口了,他問長興侯:「父親,前幾日很少見您,您在忙什麼?」

  聽到二少爺的問話,許多人都停了筷,看向長興侯。好像是自從楚錦瑤回來之後,長興侯突然就特別忙,忙得連後宅都沒來過幾次。趙氏這個正室夫人,黃氏、芙蓉兩位姨娘,都很想知道這是怎麼了。

  長興侯嘆氣道:「還不是為了太子殿下的事。」

  太子殿下?楚家的人都有些吃驚,趙氏問:「好端端的,怎麼和太子殿下牽扯起來了?」

  去年夏天那樁宮廷秘聞,雖然說這是天家私事,不得編排,但其實,基本各省官員都知道了。而山西因為地利,了解的還要多些。

  這是在家裡,周圍都是妻妾、兒女,長興侯覺得不必避諱,直接說道:「六月的時候,北直隸從山西調兵添入五軍營中,和三千營、神機營一起在懷來演習,皇上帶著後宮娘娘們親自在城牆上觀看。這本來是揚國威的好事,底下的兵卒們難得看到皇上,有心在皇上和娘娘們眼前露臉,神機營為了賣弄,也拿出了許多火器。皇后娘娘第一次見火器,很是新奇,叫人過來表演。」

  長興侯說到這裡,端起茶潤了潤口。楚錦瑤不明白皇宮和官場的事,但是她聽著,卻覺得似乎不太對。

  專門從山西調兵,恐怕這次演習的規模不小,而且將軍戰士為國為民,保御邊疆,都是英雄。皇后自己覺得新奇好玩,就把神機營的人叫過去給她表演……這是看戲耍雜呢?

  楚錦瑤覺得不妥,但是她偷偷看其他人,並無異色。楚錦瑤不曉得這是怎麼回事,於是也不出聲,默默聽著。

  長興侯放下茶盞,繼續說:「本來事情到這裡也是好好的,娘娘喜歡,那我們這些做臣子的照著做就是了。神機營在下面演示,皇上皇后看得興起,就讓人擂鼓助興,皇后身前一個很得臉的宮女主動請命,皇上龍心愉悅,就准了。」

  長興侯說到這裡,其他人再也忍不住「啊」了一聲。這……也太荒唐了吧。軍祀大事,讓一個女子擂鼓,成何體統?

  顯然長興侯也覺得荒唐無比,但是小齊後得寵,皇上這些年越發迷信方士,寵愛小齊後,連朝事都不大管了。當日下頭所有人都覺得不妥,他們眼睜睜看著一個女子嬉笑著在城牆上擂鼓,皇上還和小齊後有說有笑,十分歡喜,便是內閣首輔,也只能陪笑,不敢多說。

  「當日太子殿下也在。太子看到宮女擂鼓後,直接上城牆去找皇上和娘娘。據那天隨行在城牆上的大人們說,太子和皇上請言,說鼓乃鼓舞軍心之重器,不是玩物,大軍列陣,一個女子卻在陣前嬉笑擂鼓,這成何體統?皇上不太高興,皇后娘娘許是被那句玩物氣著了,衝撞了太子幾句,皇上臉色也很不好。內閣見勢不對,都趕緊出來替太子殿下說話,太傅也讓太子先下去。」長興侯嘆了口氣,道,「誰能想到呢,太子當時好好的,大人們都以為沒事。誰知道太子走了兩步,突然從侍衛手中奪過弓箭,一轉身直接把那個宮女給射死了。御前見血,當時首輔和錦衣衛指揮使嚇得臉都白了,娘娘們也尖叫,下面數萬士兵看見城牆上死了人,都騷動不已。」

  楚家女眷們聽到太子膽敢當著眾人面射殺宮女,這個宮女還是他母親跟前的紅人,都驚嚇地用手帕捂住嘴。長興侯想到當時那個場面就想嘆氣:「就這樣,龍顏大怒,皇上親自下旨,讓太子到大同來戍邊。大同那邊時常和韃靼打仗,說死人就死人,太子怎麼能來這種地方呢?內閣閣老輪番求情,都說不動皇上,太子也是倔,死活不肯和皇后服軟,竟然真的跑邊關去了。」

  皇家父子隔閡很深,這種事大家雖然不說,但心中都有數。這一次,算是徹底鬧大了。

  一朝國本太子殿下射殺母婢的事情,不出一月就傳遍全朝。現在楚家人聽了,二少爺說:「太子此行雖然不妥,但也是為了維護軍威,情有可原。」

  「我們倒覺得情有可原,皇上和娘娘呢?」更多的長興侯也不好說了,只能一帶而過,「太子當時才十六歲,年輕氣盛啊!」

  楚錦瑤聽到玉佩里極輕極輕地冷笑了一聲。自從知道齊澤後,應齊澤強烈要求,楚錦瑤只能換了個絡子,將玉佩掛在脖子上,原來她都是系在腰間的。小孩子脖子上戴百命鎖是童稚可愛,楚錦瑤這麼大的人了,還在脖子上掛東西,楚錦瑤覺得很丟人,但是架不住齊澤說,她只能咬著牙忍了。

  楚錦瑤眨了眨眼睛,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齊澤比她還要警惕,人多的時候從來不出聲,現在這裡還坐著她的父親呢,他不應該忍不住的呀?

  楚錦瑤想不通,只好暫把這件事拋在腦後。許是她耳邊出現幻覺了吧。

  趙氏忍不住問:「那侯爺前段時間沒過來,莫非在忙……太子的事?」

  「對啊。太子到了邊關,戰場上刀劍無眼,韃靼今年也時常擾邊,誰能放心的下?」長興侯點到就止,剩下的沒必要和內宅女眷說了。男子不插手內宅,女子也不能過問朝事,長興侯和趙氏等人說這些,是為了讓她們知道宮中的形勢,至於他前段時間真正在忙什麼,就不能告訴她們了。

  趙氏知道長興侯在忙外頭的正經事,不是包養了外室,心裡一下子就安定了。她對太子的事興致缺缺,這些大人物和她是沒什麼關係的,自有爺們操持,她關心的,只有後宅的姨娘和姑娘們。

  長興侯吃完飯後,就帶著二少爺和其他兩個庶子到外面了,想來是繼續說太子的事。楚錦瑤恭送父親離開後,心裡還有些遺憾,她還蠻想知道太子後來怎麼了呢。

  長興侯走了,少爺們也走了,屋裡只剩下女眷,說話也方便了很多。

  趙氏斜坐在炕墊上,楚錦妙倚在趙氏手邊,而楚錦嫻卻站在趙氏對面,束手端立,微微低頭。楚錦瑤看看坐在趙氏身邊的楚錦妙,又看看恭敬站著的楚錦嫻,默默走到楚錦嫻身後。有了楚錦嫻和楚錦瑤開頭,另一個庶出姑娘也不好坐了,只能隨楚錦瑤兩人站著。

  正經嫡女都好好站著呢,她哪裡敢坐?

  趙氏的丫頭一看姑娘們都站著,連忙要搬凳子過來,楚錦嫻卻搖頭說不必。趙氏也沒管,她翻了翻手裡的帳冊,說:「這幾天該發月例銀子了,按我們府里的規矩,你們這些姑娘月例銀子二兩,身邊的大丫鬟月例銀子是一兩,嫡出姑娘每季四身衣裳,庶出兩身,若是有客或者出門,首飾另打,如果逢生辰或是過節,長輩另有補貼。」

  楚錦瑤聽了之後咋舌,她記得有一年他們家莊稼收成特別好,總共得了十八兩銀子,蘇父蘇母樂的嘴都合不攏。蘇家一年到頭,總共才賺十七八兩,這還是年成好呢,而楚家的姑娘,吃穿不愁,還每月能白得二兩銀子。楚錦瑤默默算了算,這樣看來,她只要省著些花,將月例存下,等到了年末,比蘇家一家人勞苦一年都要有錢。

  楚錦瑤震驚了。

  還沒等楚錦瑤震驚完,趙氏翻了頁帳本,又說話了:「這些都是定例,這幾天五姑娘剛回來,她不像你們,有往年的衣服換著穿,她的衣服首飾都要重新置辦。老夫人從公中支了一百兩,她自己又補貼了一百兩,我和你們父親也分別補貼了一些,算起來,總共四百兩左右。除去翻新院子,置辦架子床、梨花木桌椅、紅木衣櫃、梳妝桌、屏風之類的大件,共剩下一百五十兩。她共做了八套襖裙冬裝,一件皮毛衣服,還有兩件春日的單衣,再零零散散置辦些首飾,還剩三十兩。」

  當楚錦瑤聽到自己名下有四百兩的時候,驚得心都跳快了,等到後面聽說這四百兩已經花完了,她一顆心大起大落,到如今已經波瀾不驚了。

  楚錦瑤都沒料到,不到一個月的功夫,家裡竟然在她的身上砸了快四百兩……不過大頭是家具,這些是出一次血便能用很久的,衣服也是一次性置辦了許多,這才聽著嚇人。

  楚錦瑤原來在農家時,衣服都是儘量省著穿,但是如今環境完全不同,楚錦瑤也知道在衣服首飾上不能手軟,若不然便是給大房丟人。尤其是楚錦瑤身份特殊,更不能省著。

  楚錦瑤突然覺得二兩月例一點都不夠用了。

  不光楚錦瑤被這四百兩嚇住,就是其他姑娘驟然聽到也很吃驚。四百兩啊……果然,到底是親生的,就是不一樣。

  趙氏看向楚錦瑤,道:「剩下這三十兩,我便給你支出來,你自己收著。」

  楚錦瑤遲疑了僅僅一瞬,緊接著就說:「我年齡小,管不來這麼多錢。還是勞煩母親幫我收著吧。」

  「你自己拿著吧,我這裡不缺這點銀錢。你總是要學這些的。」

  楚錦瑤還是不敢應承,楚錦嫻說:「你也到了學習管家的年齡了,母親有意磨練你,拿著吧。」

  有了楚錦嫻的準話,楚錦瑤終於放心了,福身說道:「謝母親。」

  趙氏讓丫鬟拿了對牌,去帳房支三十兩銀子過來。趁丫鬟來回的功夫,趙氏敲打大房的這些女孩:「過幾日姑奶奶就該回來了。老夫人體恤,給你們每人分了一匹雲錦,你們要曉得輕重,不要因為捨不得東西,便在姑奶奶面前丟了長興侯府的體面。這是因小失大,你們懂嗎?」

  「是。」幾個姑娘齊聲應承。

  趙氏又說:「雲錦到底是嬌貴料子,你們若拿不準手輕手重,那就送到針線房去,讓繡娘幫你們做衣裳。若你們有喜歡的花樣,讓繡娘一起繡也行,自己去繡也行,看你們自己。」

  楚錦瑤跟著姑娘們一起應諾。她雖然臉上沒什麼表情,心裡卻在想,衣服她倒是會做,可是繡花?楚錦瑤覺得玄。而且,即便出嫁的女兒都是客,但畢竟是嫡親的姑姑,何至於這樣如臨大敵,全副武裝?衣服全做新的且不提,就連衣服上的繡花,都要讓趙氏親自來提醒。

  姑奶奶楚珠這次回娘家,真的只是省親嗎?她和楚老夫人,到底要做什麼?

  楚錦瑤緊緊攥著自己的手,其他人過來看了,也都露出異樣的眼光。楚錦妙細嫩的手指從雲錦上划過,嘴邊輕輕勾出一抹笑意。

  果然是鄉下來的,上不了台面。

  楚錦嫻皺眉,喝斥道:「都夠了,一匹雲錦罷了。反正每人都要挑一匹,這一匹歸五娘,她自己的東西,任由她處置。」

  七姑娘嘟嘴:「那個花樣是白底織紫色團花,我也喜歡,憑什麼給她?」

  楚錦嫻肅起臉,端出嫡長姐的架勢,瞪眼看向七姑娘。七姑娘這才憤憤不平閉了嘴。

  這個插曲很快就過去了,姑娘們又歡歡喜喜地投入挑花樣中,雖然她們表面上一點都看不出來,但是楚錦瑤知道,她們心裡都在笑。

  挑好了花樣,姑娘們還要待在一處做針線,未出閣的姑娘眼裡就盯著這麼些事,因為好看的花樣就那麼幾個,姐妹們少不得拌起嘴來。楚錦瑤一直不大高興,正好屋子裡亂糟糟的,她走到楚錦嫻面前,悄悄說:「大姐,我先走了。」

  楚錦嫻看著楚錦瑤,想說話,最終卻嘆氣道:「去吧。」

  楚錦瑤回了自己屋子,一路沒有停歇,也沒有說話。丁香抱著雲錦,主子不說話她也不說話,而山茶跟在楚錦瑤身後,楚錦瑤走的越來越快,山茶都有些喘了。

  山茶心裡暗暗想著,果然是鄉下長大的,和正經的千金小姐到底不一樣。小姐們走兩步就喘,哪像這位,從榮寧堂到朝雲院,她這個丫鬟都有些氣喘,而楚錦瑤卻一點事都沒有。

  楚錦瑤所住的朝雲院,名字雖然好聽,但是位置卻有些偏的。長興侯府坐北朝南,分東、中、西三路,中路北邊那個最尊貴最華麗的院子是楚老夫人的,侯爺和夫人趙氏住在中路中間的院子裡,左右兩路住其他房。楚錦瑤作為長房嫡女,應當隨著趙氏一起住,但是趙氏自己住主院,左右兩側的跨院裡住了大姑娘和四姑娘,大姑娘的院子最大,後面有一個獨立的小跨院,里住著其他幾位庶出姑娘,顯然是不能挪的。四姑娘院子後面倒還空著一個小院,但那是趙氏放嫁妝的地方。張嬤嬤出主意說不如把嫁妝騰到後罩房,把這個院子挪給五姑娘,但是趙氏說後罩房潮,怕紅木箱放不住,就在東路另外找了個閒置的院子給楚錦瑤住。

  朝雲院在東路北角,又遠又偏,很少有人願意來這麼遠的地方。楚錦瑤來這裡,一個人住獨立的院子,光看地方,倒比大姑娘的院子還大,可是這背後的意義,卻完全不同。

  楚錦瑤默默想,就是他們村里,子女也是要跟著父母一起住的。她一個人分到外面,可見趙氏有多麼不待見她,這是一點都不想看見她。

  山茶喜滋滋地摸著雲錦,心裡想著,這可是貢品雲錦啊。反正五姑娘不清楚,最後還是她們接手裁剪,做衣服的時候,應該能昧下一些給自己做嫁妝。

  山茶對著那匹白底紫團花雲錦愛不釋手,楚錦瑤卻完全沒興致,說:「收起來吧。」

  「收起來?」山茶不舍,抓著雲錦不想鬆手。丁香過來拿,山茶抓著另一頭不肯放手,丁香狠狠瞪了她一眼,說:「你沒聽到姑娘說什麼了嗎?」

  山茶這才不情不願地鬆手,看著丁香把雲錦鎖起來,還收了鑰匙。

  「我這裡沒事了,你們先出去。」

  丁香和山茶相互看了看,姑娘屋裡是離不了人的……可是楚錦瑤的臉色實在不好,她們到底不敢,福了一身,道:「姑娘,那我們先出去了?」

  「嗯。」

  等屋子裡徹底清靜了,楚錦瑤坐在床上抱膝,無助地靠著床架上。

  在這個宅子裡,母親對她視而不見,祖母高高在上,帶她回來的父親幾天都見不著面,她一個親近之人都沒有,內心茫然又無措。就連堂妹故意擠兌她,她都不知道該怎麼還嘴。

  楚錦瑤總想著,現在大家還不習慣她,等時間長了就好了。可是她很努力地在學,卻還是無法融入侯府。她不懂這些高門規矩,這又不是她的錯啊?為什麼大家連個機會都不肯給她?

  楚錦瑤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就墜了淚。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楚錦瑤連哭都是無聲無息的,因為她知道就算自己哭出聲也不會有人哄,反而會惹姐姐蘇慧擔心。

  過了一會,靜寂的屋子裡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你別哭了。」

  楚錦瑤悚然一驚,頓時連哭都忘了。她臉頰上還掛著淚,但是人卻嗖地一聲站起來,朝屋裡四處環顧。

  屋裡有人?

  可是她明明讓所有人都出去了……不對,剛才的聲音,即使對方的聲音清如流水擊玉,但是聽音色,明明是男子。

  楚錦瑤看了一圈都沒看到屋裡有人,她身上的汗毛都立起來了。這個院子又遠又偏,聽說已經閒置了很多年,莫非……這裡鬧鬼?

  楚錦瑤臉都白了,她結結巴巴地開口:「你是何方神聖?」然而腳步已經慢慢朝門邊挪去,打算一走到門邊就立刻開門呼救。

  那個聲音許久沒出現,過了一會,對方極輕地笑了一下,聲音中已然帶著明了的笑意:「你以為我是鬼?」

  楚錦瑤停了一下,反問:「莫非不是嗎?」她心裡還在打鼓,為什麼她覺得,這個聲音離她越來越近了呢,仿佛就在她周圍……

  「你後面有東西!」

  「啊!」楚錦瑤尖叫著抱膝蹲下,而對方見隨口一句話就把她嚇成這樣,愉悅地笑了出來。這幾聲笑和方才的笑不一樣,方才笑聲極冷,似乎是積年習慣所致,而現在卻是真正忍俊不禁。

  對方的聲音很好聽,這是楚錦瑤這麼大,聽過最好的聲音。然而這也不能掩蓋對方的可惡,現在楚錦瑤辨認出來了,聲音就是從她的玉佩里傳出來的!

  楚錦瑤狠狠拽下玉佩,一把扔到床上,罵道:「你混蛋!」

  玉佩在被褥上彈了兩下,很快陷入堆錦中。對方似乎很是意外,問道:「你說什麼?」

  說這話時,他聲音毫無波動,但是末尾卻稍稍調高,威脅意味極重。楚錦瑤聽到這個混蛋鬼差點嚇死她,現在還這樣囂張,愈發生氣,快步走到床邊,撿起玉佩又狠狠摔到了床上:「你嚇人還有理了?」

  楚錦瑤在村里長大,家裡又不安生,所以楚錦瑤並不是逆來順受的性子。她這段時間在侯府里委屈求全,一來是被侯府的繁華嚇住,皇帝見了天宮還要誠惶誠恐呢,她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到了一個什麼都不認識、什麼都不知道的新環境,怎麼能活泛的起來?二來便是,楚錦瑤想和真正的親人好好相處。所以她無論見了誰,都是先露出三分笑意,請安問好之類的禮儀,她也都在努力學習、模仿。

  雖然現在看來,她學的不太樂觀就是了。

  現在遇到一個隨便捉弄人還特別囂張的不明精怪,楚錦瑤攢了滿肚子的氣立刻爆發。然而她橫雖橫,但是腦子卻很精明,她用力地砸玉佩,但都是往床上摔。開玩笑,這是她從小帶到大的保命玉佩,若是磕著碰著了,她比誰都心疼。就算要教訓不明精怪,也不能摔壞了自己的東西呀!

  玉佩里的這個聲音顯然也沒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有人敢這樣對待他。他被摔來摔去,沒有說話,等終於停下來後,他冷冷笑了一聲:「你是長興侯府家楚錦瑤吧,你且等著。」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楚錦瑤既驚又疑。楚錦瑤沒有等到對方回答,這時候,屋外已經傳來山茶的聲音:「姑娘,你怎麼了?」

  楚錦瑤又是尖叫又是摔東西的,早驚動了外面的人。

  楚錦瑤沒有應聲,而是壓低了聲音,趴在床上威脅這個玉佩:「你老實交代,要不然我就將你交給外面的人,到時候請和尚道士過來做法,你說不定就魂飛魄散了!」

  玉佩里的聲音輕又短促地笑了一聲,說:「那你試試啊。爺我長這麼大,就沒人敢威脅我。」

  對方軟硬不吃,楚錦瑤還真沒辦法了,看這樣子,玉佩里並不是什麼惡鬼,多半是什麼精怪。楚錦瑤在村裡的時候就聽人說過,玉有靈氣,好些仙人就是靠著玉中的天地精華而修煉升仙的,便是凡人佩戴著玉器,也能養人。楚錦瑤從小就覺得自己的玉不得了,帶著它,自己一年到頭連個小風寒都不會有,所以玉里出現一個精怪,楚錦瑤雖然意外,但也覺得合情合理。

  她的玉以前都是貼身帶著的,要不然早就被蘇盛順走了。等到了侯府,這裡講究多,衣服要里里外外穿好幾層,楚錦瑤不好再貼身安置,只能學著其他人,在玉佩外面罩一個絡子,掛在衣服最外面。

  其實楚錦瑤沒打算真的將玉佩交出去,她就是嚇唬嚇唬罷了。這可是她的玉,陪了她十三年,便是玉里生精,楚錦瑤也覺得這是個向著她的好精。若是真宣揚開,玉里的這個人只要不說話,誰知道楚錦瑤說的是不是真的,說不定侯府里的人還會懷疑楚錦瑤腦子壞了,白日發瘋。到時候趙氏就有明確的藉口把楚錦瑤送走。楚錦瑤又不是傻,侯府本來就是她的家,憑什麼要她離開,讓給外人?所以楚錦瑤一定要留下來,還要活的很好。

  眼看玉佩里的精沒被嚇住,而山茶又在外面喊了,楚錦瑤只好抬高聲音說:「我沒事。你下去吧。」

  見楚錦瑤堅持,山茶嘟囔了幾句,就這樣走了。楚錦瑤聽著山茶走遠了,她才又看向玉佩:「你為什麼在我的玉佩里?你有名字嗎?」

  秦沂也想知道自己為什麼在一個侯門小姐的隨身玉佩里。他那天帶著人追擊那群韃靼蠻子,後來似乎受了些傷,等他恢復意識的時候,自己就在這裡了。

  秦沂估摸著,自己多半都是宮裡那些道士說的靈魂出竅。他那日的傷不輕,許是因為傷了根基,這才神魂不屬。其實秦沂自己也有一枚和楚錦瑤很相似的玉佩,同為白玉墜血,質地一模一樣,只不過他的玉佩還要更大些。秦沂這些年一直將玉佩貼身帶著,那日出去的急,竟然忘了,這才在重傷之後出現在楚錦瑤的玉佩上。這種玉佩應當有養魂之效,秦沂這樣待著舒服了很多,那年那個遊方道士誆騙母后高價買下玉佩,吹噓危急時刻能保命,秦沂本來嗤之以鼻,不過現在看來,竟然是真的。

  他明顯感覺到,白玉中的紅絮每少一條,他的魂魄就恢復許多。

  至於後一個問題,秦沂停頓了一會,說:「我叫齊澤。你喚我齊澤吧。」

  「齊澤……」楚錦瑤念了念,贊道,「好名字。」

  「對啊。」秦沂淡淡地接了一句。他們這輩行水,他出生後,由太傅擬名,欽天監鑒凶吉。太傅說,沂,乃大江浩澤也,當恩澤萬物,所以給他取字「以澤」。秦沂從自己的字中取了一個字,又加上了母親的姓,故而這確實是個好名字,太傅和內閣擬的。

  楚錦瑤則一噎,她想和齊澤好好相處,這才開口誇讚他的名字,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嘛!可是,齊澤竟還真的應下了?

  楚錦瑤覺得這個精一定剛剛成精,還不懂人間的人情世故,楚錦瑤想著,自己得多體諒他。於是楚錦瑤大度地沒和齊澤計較,而是問:「齊澤,你什麼時候出現在我的玉佩里的?」

  秦沂破天荒地說不出話來。片刻後,秦沂含含糊糊地說:「就幾天前吧。」

  「幾天前啊……」楚錦瑤有些尷尬,「那今天的事情,你都看到了?」

  其實,不止。

  秦沂是被女子的哭聲吵醒的,他本來還想喝斥誰敢在他屋子裡哭,然而一抬手卻發現不對。度過了最初的驚訝和意外後,秦沂很快就冷靜下來,靜觀事態。後來,他知道面前這個女子叫楚錦瑤,剛剛從外面被找回來,方才哭,就是因為聽到了生母一些不太好的話。

  秦沂覺得這個小姑娘挺可憐的,但是他依然沒打算插手。一個活人靈魂出竅,還待在一個侯門小姐的玉佩里休養,秦沂也覺得這是天方夜譚,更何況秦沂不想讓楚家知道自己的存在。所以這幾天,秦沂什麼話都沒說,只是靜默無聲地待在楚錦瑤的玉佩里,等傷好之後,再了無痕跡地離開。

  楚錦瑤什麼都沒意識到,她毫無所覺地戴著玉佩出門、請安,晚上回來再抱著玉佩偷偷哭。秦沂有些尷尬,尷尬之餘,還有些心虛。

  和一個女子這樣親密,同出同住同寢同臥,便是夫妻,也做不到吧。

  秦沂本來都打算把這件事爛在肚裡了,可是今日楚錦瑤靠在床架上哭,還是無聲無息默默掉眼淚的那種哭,秦沂實在是受不住了,只好乾巴巴安慰了一句:「你別哭了。」

  要知道,這在秦沂的人生里,已經是他老人家難得的體貼善心了。

  結果楚錦瑤沒被安慰到,反而嚇了個夠嗆,之後還敢對他不敬。秦沂覺得,看在她的玉佩多少算是救駕的份上,他先給她記著,暫不追究,若是之後再犯……呵。

  楚錦瑤可不知道這短短片刻的功夫,自己已經從錦衣衛特殊關照的名單上走了個來回。她還在介懷剛才的事情:「那我今日勾壞雲錦,你也看到了?」

  「一匹雲錦罷了。」秦沂嗤之以鼻,皇室每年都要收到成山的雲錦,在皇宮裡,雲錦稀鬆平常,不過是一種做衣服的布料罷了。楚錦瑤因為一匹雲錦哭,秦沂實在無法理解。他心裡暗暗想著,若是楚錦瑤喜歡,等他傷好之後,讓人給她送一車好了,只要她以後不要再哭。

  楚錦瑤卻嘆氣:「不是因為雲錦啊……」

  她乾脆坐在腳踏上,將下巴撐在被褥里,和一枚玉佩面對面地說起話來:「雲錦便是再難得,說到底不過一匹布,有固然好,沒有穿的差一點就好了,哪值得哭呢?我忍不住哭,只是覺得無助罷了。我真的很努力在適應這裡的生活,可是我沒見過大戶人家,哪裡知道這些高門裡的講究呢?我就算拼了命學習,他們也該給我一個學習的時間吧?可是他們沒有。她們都在偷偷笑我,而我的母親,明明知道我剛來,什麼都不懂,她卻連個教規矩的人都不給我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