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錦瑤迷路了,正在找秦沂問路中。 楚錦瑤當日料理了孫嬤嬤,又去和鄧嬤嬤學了詩詞,等她回到朝雲院後,又是一身疲憊。
但即使如此,她還是堅持著練字。秦沂看著,皺眉道:「你今日學規矩站了那麼久,先歇息一會吧。」
楚錦瑤頭也不抬地搖頭:「這是每日必做的功課,怎麼能缺?我忍一忍就好了。我和楚錦妙差了那麼多,我再不努力,就要被甩的越來越遠了。」
「她只是個花架子罷了。」秦沂從玉佩里出來,坐在楚錦妙對面,隨手拿了本書,道,「她現在依仗無非是比你學習詩詞的時間長,而其他女子大多時間消磨在針線上,懶得動腦看書,這才顯得她文采格外出眾。你天分和她差不多,心性卻比她堅韌,追上她只是遲早的事。」
「真的?」
「真的。」
楚錦瑤撲哧一聲笑了,她一邊寫字,一邊對秦沂說:「雖然我覺得你在哄我,但還是聽著開心。可是再如何不喜歡她,我也得承認,楚錦妙比我會說話會籠絡人。你看我都回來這麼久了,府里祖母、姐妹,還有母親,都更喜歡楚錦妙,家裡兄弟更不必說,我覺得兩個表兄也更喜歡她。」
「我看未必。」秦沂說,「你光看表面是不行的,其實,楚錦妙在女子中的人緣並不好。比如你長姐,就不喜歡她。你姐姐是家族精心教養的嫡長女,她的眼光就代表了宅門裡女性長輩的喜好。你們現在還小,等再過幾年,就更明顯了。」
楚錦瑤將信將疑:「你說真的?」
「當然。」秦沂涼涼地瞥了楚錦瑤一眼,「我像是會看走眼的人嗎?」
「雖然我總覺得你在安慰我,但是,我也希望這是真的啊。」楚錦瑤嘆道,「我也不指望別的女性長輩喜歡我,只要母親對我公平一點,這就夠了。」
聽到這裡就連秦沂都覺得一言難盡:「你母親她……我也沒想到,長興侯的夫人,竟然這樣偏聽偏信。她若以後還這樣,那就只能找人來提點她了。」
楚錦妙怔了一下,立刻追問:「你這是什麼意思?」秦沂這句話太奇怪了,楚錦瑤又忍不住懷疑他的身份。
「沒什麼。」秦沂很從容地翻過一頁書,問,「你方才為什麼說兩個表兄?」
「你又轉移話題!」楚錦瑤氣得伸手去拍他,她還沒問出個所以然來,突然聽到丁香在外面稟報:「姑娘,六姑娘來了。」
六姑娘?六姑娘來找她做什麼?楚錦瑤疑惑不已,秦沂的奇怪之處也被擱下了。六姑娘是三房的嫡女,不太受老夫人喜歡,平日裡也都謹言慎行,楚錦瑤暗暗覺得六姑娘是個心有成算之人。但即使如此,楚錦瑤也不會主動靠近三房,做什麼平白惹老夫人不喜?六姑娘和楚錦瑤沒什麼交集,平素見面也只是點頭一笑的情分,她來朝雲院做什麼?
楚錦瑤覺得奇怪,她壓低了聲音問坐在對面的秦沂:「你說,六姑娘來做什麼?」
秦沂放下書,說:「靜待其變,先出去看看好了。」
楚錦瑤擱了筆,走到明堂,果然看到六姑娘已經站在堂上。六姑娘看楚錦瑤從東梢間出來,眉梢微不可見地動了動:「五姐姐真是勤勉,一回來就去書房練習。」
楚錦瑤笑著說:「哪有,我就是隨便看看罷了。」楚錦瑤領著六姑娘往西次間走,兩人坐好後,丫鬟換上新鮮的果盤。等丫鬟們退到一邊,楚錦瑤問:「你怎麼想起來我這裡?」
「我做了一些點心,過來看看五姐姐。」六姑娘說著,就讓自己的丫鬟把點心盒子呈上來。一個梳著雙螺髻的丫鬟抱著一個紅色漆盒上前兩步,微微掀開蓋子,從裡面取出一疊小巧的梅花糕來。六姑娘笑道:「我自己隨便做的,五姐姐不要嫌棄。」
「怎麼會。」楚錦瑤笑著,讓丫鬟把那碟梅花糕便放過來,其他的點心一一收好。楚錦瑤微微瞥了眼六姑娘的梅花糕,便收回了視線。
六姑娘說是這些是她親手做的,但實際上卻是她的丫頭們做好,六姑娘過個手,便算是自己親手所做。楚錦瑤只看了一眼,就覺得這些糕點精巧有餘,實際上也不算難,若是有梅花模子,她自己也能做。
然而她心裡這樣想,面子上卻不能照實說。楚錦瑤的丫鬟們都在讚嘆:「六姑娘好巧的手。」楚錦瑤也笑著說:「六妹妹有心了。」
六姑娘抿嘴一笑,說:「五姐姐不嫌棄就好。」
楚錦瑤看著六姑娘和眾人客套,卻怎麼也不肯提到正題。楚錦瑤也不提醒她,氣定神閒地陪著她閒聊。
六姑娘等了一會,實在等不到楚錦瑤主動詢問。她暗暗想著,楚錦瑤可真是沉得住氣。六姑娘只好自己點破這層窗戶紙:「五姐姐,我今日來,除了給你送糕點,也有一些私心話想和你說。」
楚錦瑤一聽,用眼睛瞅了下周圍的丫鬟,桔梗等人立刻識趣地告退:「奴婢去給姑娘們準備瓜果。」
等閒雜丫頭走的差不多了,六姑娘才壓低了聲音,手肘撐在桌子上,微微朝楚錦瑤探過身來:「五姐姐,我今日來,其實是想悄悄告訴你,四姑娘想在你身邊安插探子。」
楚錦瑤意外地挑了挑眉,問:「哦?這話怎麼說?」
「我有一個丫鬟是家生子,人緣特別好,那天她去找她的小姐妹說話,聽在四姑娘院子裡灑掃的丫鬟說起的。四姑娘和人說話時,沒注意樹叢後面站著人,這才被那個小丫頭聽到了。我的丫鬟知道後,回來就告訴了我,我左思右想,怎麼都不對勁,就過來告訴五姐姐了。」
楚錦瑤聽了之後笑容不變,心裡卻留了意。且不說那個下丫頭偷聽的事是不是真的,即便是真的,六姑娘為什麼告訴她呢?楚錦瑤沒有表態,而是說:「難為你願意替我著想,只是我們都是同府姐妹,若是被人聽到,多半又要嚼舌根了。六妹為了我這樣冒險,我很是過意不去。」
六姑娘說:「五姐姐不知,我一見你,就覺得很是投緣。其實我和你一樣,在侯府里都不怎麼得寵,不比四姑娘、七姑娘那樣眾星捧月。我也得小心翼翼地在夾縫裡求生,看到你處處被為難,我就覺得同病相憐,所以總是想幫你做些什麼。只是我也不受寵,恐怕心有餘而力不足。」
楚錦瑤笑道:「六妹妹這樣想,我很是感動。六妹妹也不需要替我做什麼,我知道你的心就夠了。」
六姑娘見楚錦瑤怎麼都不肯搭腔,只好拿出底牌,說道:「五姐姐你可知道,為什麼侯夫人突然想起給你送教養嬤嬤了?」
楚錦瑤不動神色地問:「為什麼?」
「還不是那位搞的鬼。姑娘們院子裡雖然都有嬤嬤,名義上是管教規矩,實際上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若是嫡出姑娘,母親早就替姑娘安排好了,院子裡的事都是姑娘自己管,管教嬤嬤就是替姑娘扮黑臉,嚇唬丫鬟罷了。而你的這個嬤嬤卻不對勁,有這樣一個人在,你的什麼事都要經過她的手,什麼都幹不成就不說了,你的一舉一動也都會被她傳出去。你說,這樣下去,得利的會是誰。」
「你是說,四姑娘?」
「對啊。五姐姐,如今是選伴讀的關鍵時刻,姑母、世子還有王府嬤嬤都在我們府上,等她們回去之後,王妃一定會和姑母、嬤嬤詢問我們的事,姑母就不說了,嬤嬤對我們的評價才是要緊呢。若是她們說一句好,比得上我們自己說一百句,但她們只要有一句不好,那我們辯解一千句一萬句都沒用。五姐姐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四姑娘在你身邊安插了一個教養嬤嬤,若是她用這個嬤嬤偷換你的什麼東西,或者讓嬤嬤編排你些什麼,等傳到花嬤嬤和鄧嬤嬤口中,那就什麼都完了。」
楚錦瑤心想著,她本來也沒打算選這個伴讀,現在不過跟著王府嬤嬤學習罷了。嬤嬤對她評價如何,楚錦瑤並不關心,所以這樣一來,孫嬤嬤也沒有六姑娘說的那樣要害。
六姑娘見楚錦瑤不說話,以為她被嚇住了,於是繼續說:「姐姐,你看王府要給縣主挑兩個伴讀,我們倆同病相憐,是不是更該團結起來?若是我們什麼都不做,那楚錦妙愈發猖狂,指不定要怎麼謀算我們倆呢。我們倆聯合起來,多個人就是多份力量,就算遇到什麼事,好歹有個商量的人。」
楚錦瑤心裡「哦」了一聲,原來,六姑娘打的是這個主意,這是來找她結盟來了。楚錦瑤本來便無意王府的伴讀,更不想摻和到她們的內鬥中,她正要回絕,突然感覺到胸口的玉佩震了一下。
楚錦瑤臉色不動,說出來的話卻轉了一個大彎:「你這樣為我著想,我很感動。我初來乍到,什麼都不懂,若是六妹妹不嫌棄我,願意幫我一把,我十分感激。」
六姑娘終於露出真情實意的笑容:「我們姐妹倆都是可憐人,只要我們團結起來,總會有辦法的。」
楚錦瑤又陪著六姑娘說了會話,等六姑娘走後,楚錦瑤悄悄問秦沂:「方才你為什麼要阻止我?六姑娘的話是真是假還說不準呢,我們應下做什麼?」
「她是來尋結盟的,既然不知道她的意圖,那就先穩住她,接下來再看。」
「可是,我又不想摻和她們這一趟渾水,何必要答應她結盟?」
秦沂說:「你要是不答應,她就會去找另兩個人。到時候三個人對付你一個,你覺得好玩嗎?」
「……」楚錦瑤驚訝地合不攏嘴,「會這樣嗎?」
「怎麼不會。」秦沂提點楚錦瑤,「處事時最忌諱兩面討好。兩邊都想討好,最終的結果就是哪一面都討不著好。尤其你們只有四個人,兩兩結盟是必須的,要不然就會被其他三人聯手排擠出局。你且和她結盟,算計另兩個人時留著些心思,到最後留作把柄,威脅六姑娘。這才是後宮……不對,後宅生存之道,明白嗎?不要總想著獨善其身,沒有足夠的實力,獨善其身的結果往往都是被其他人聯手圍堵,若你有了足夠的實力,到時自有有人來投靠你,便也不算獨善其身了。」
楚錦瑤聽了半天,對秦沂肅然起敬:「你究竟實在什麼環境裡修煉成精的啊,算計起人來一套一套的。」先是拉幫結派,把另一夥搞死之後,立刻便對自己的盟友下手,楚錦瑤突然覺得秦沂這個人好可怕,當他的盟友也太危險了。
楚錦瑤忽然「哎呦」了一聲,聲音都弱了下來:「你對盟友這樣子絕情,那我算不算你的盟友啊?」
秦沂本來好嚴肅地教楚錦瑤生存之道,聽到她的話,秦沂控制不住地笑起來。「你想的還挺多。放心吧,就你這點水準,根本進不了我的眼,我還嫌算計你浪費心思呢。」
楚錦瑤聽了之後,臉拉的老長,語氣不善地說:「那我還要感謝您老人家了?」
「不用謝。」
「你走開!我不想理你了。」
楚珠難得能回娘家,住了幾天之後,都不想回去了。在王府她是媳婦,說話要小心翼翼,走路也要小心翼翼,一點都錯不得。可是在娘家卻輕鬆的很,當家的是自己親娘,無論做什麼都沒錯。然而楚珠再留戀娘家,也不能久住下去,出嫁女常住娘家,這叫什麼事?
楚珠萬般不舍地定了回王府的日子,楚珠回府,林熙寧、林熙遠和王府的兩個嬤嬤自然也要一同離開。楚老夫人也不捨得唯一的女兒走,於是她這幾日便將小輩拘到自己身邊,讓小輩們多處一處。等楚珠一走,她們表姐妹再見面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今日上午是鄧嬤嬤的課,鄧嬤嬤今日講的是《世說新語》的東西,楚錦瑤完全沒有學過,聽的是一頭霧水。然而這幾日散課後,不能像往常一樣回自己的院子,而要和姐妹們待在老夫人這裡。
楚錦瑤聽的雲裡霧裡,她帶著滿腦子疑問往榮寧堂走,打算等沒人的時候問問秦沂。楚錦妙故意磨磨蹭蹭走在最後,等人都走完了,她得意地笑了一下,轉身往回走。
別人不知道所謂選伴讀的底細,她卻是知道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既然上天有意讓她知道太子和太子妃的事,那就怨不得她心狠手辣,即使犧牲一兩個人,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楚錦瑤對楚錦妙的小動作毫無所覺,她徑直回了老夫人處。等用完午飯後,她讓丫鬟把書搬到後面的抱廈,自己躲開人看書。
趁周圍無人,楚錦瑤悄悄問:「夜光之珠,後面是?」
「夜光之珠,不必出於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於崑崙之山。」秦沂低聲回道。楚錦瑤執筆寫在紙上,這是今日的課業,她全然不懂,只能私下裡一邊抄,一邊背。
秦沂看著楚錦瑤寫字,過了一會,忍不住說:「懷陵王府給你們挑的書,我看著怎麼這樣眼熟呢?」前幾日的《昭明文選》,今日的《世說新語》,這都是他閒暇時常翻看的書。這些又不是科考里的內容,尋常男子都很少有人去看,鄧嬤嬤為什麼挑了這幾本給楚錦瑤等人上課?
楚錦瑤搖頭:「我也不知。」
楚錦瑤和秦沂正在後抱廈里悄聲說話,外面卻突然喧譁起來。
楚錦瑤皺眉,叫來一個小丫鬟,問:「外面怎麼了?」
小丫鬟笑意盈盈地回道:「姑娘,懷陵世子說明日就要走了,今天特意來給老夫人請安!」
原來是林熙遠來了,楚錦瑤瞭然。怪不得外面一下子熱鬧起來,現在楚珠、懷陵王府之人、楚老夫人還有楚家幾個姑娘都在,基本全府的人都聚在一塊。這麼多人都在,隨便鬧出點動靜,就夠熱鬧了。
楚錦瑤本來沒放在心上,她寫了兩個字,突然發現,怎麼不見楚錦妙呢?
楚錦瑤畢竟是小姐,就算秋葉是長興侯夫人趙氏身邊的大丫鬟,也委實沒必要這樣客氣。點頭問個好,其實就足夠了。
但是楚錦瑤不知道,便是她知道,也不曉得如何點頭,又該如何問好。這些對後宅小姐如同呼吸喝水一般自然的東西,對於楚錦瑤來說,卻太難了。
其實楚錦瑤應當是四姑娘,長興侯府里正室趙夫人的第二個嫡出女兒。但是她的命運實在有些坎坷,她剛出生的時候趕上韃靼犯邊,趙氏在外面產女,竟然將女兒抱錯了,抱了另外一個姑娘回府,起名楚錦妙。前幾天楚錦瑤才剛被找回來,而楚錦妙在侯府里待了十三年,和母親、僕婦感情深厚,祖母楚老夫人也不捨得讓疼了十三年的孫女回去,乾脆做主,讓兩位姑娘都留下,楚錦妙繼續做四姑娘,楚錦瑤就按序齒排在楚錦妙後面,當五姑娘。
楚錦瑤在一戶農家裡長大,對這些侯門禮儀一概不懂,她怕別人笑話,都是偷偷觀察別人怎樣行禮說話,然後自己琢磨著學過來。這樣一來,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就犯了許多錯誤,就如今日的問安。
秋葉受了楚錦瑤這個禮,又回了一禮,趕緊把楚錦瑤迎來。厚重的鼠貂帘子一放,隔住了呼呼的冷風,正堂里的溫度才好些了,不再倒灌冷氣。秋葉呼了一口氣,說:「今天風可真大,如果帘子開久了,吹著我們沒什麼,若是凍著了夫人就壞了。」
楚錦瑤沒料到,連忙說:「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料到……」
「五姑娘不必這樣說。您是主子,天大的錯,也是下頭奴婢伺候的不好。」說著,秋葉板起臉,瞪圓了眼睛去看楚錦瑤身後的人,「你們兩個小蹄子,五姑娘剛回來,你們也剛回來嗎?再這樣疏忽,仔細你們的皮!」
楚錦瑤身後的丁香和山茶連忙趕聲認錯。秋葉又罵了幾句,才緩和了臉色,說:「行了,有錯能改就好,你們下次當差要注意!」
這回,便是楚錦瑤也聽出是自己方才的行為不妥,秋葉不好說她,所以就去罵跟著她來請安的丫鬟。
楚錦瑤心裡過意不去,又無端連累別人了,如果她做的好一點,怎麼會讓旁人替她挨罵?
其實楚錦瑤這樣想,還是被原來的家庭囿住了。侯門大戶里,未出閣的小姐都是金枝玉葉,如果犯了錯,禁足抄女戒便是很大的懲罰,打板子之類的皮肉之苦,全是下頭人在受,誰讓主子想岔時,你這個做奴婢的不提醒呢?更何況,丁香和山茶這頓罵挨得一點都不冤,楚錦瑤剛被找回來,她不清楚如何行禮如何問好,丁香這些奴婢也不懂嗎?但凡出門前提醒一二,都不會弄成這樣。然而丁香是個悶葫蘆,一竿子打不出一句話來,而山茶眼睛胡溜溜轉,一看就是個心大跳脫的,更不會替主子想這些。
秋葉心裡嘆氣,但是她能做的也僅是如此,隔著一層敲打一二,已經是看在她也是從農民家被賣到侯府,感同身受,所以才對同樣從農家長大的楚錦瑤心有憐惜。再多的,秋葉也不會做。
高門大戶里,就是這樣現實薄情。
張嬤嬤從西次間出來,很是不悅:「剛才誰把門帘打開了,夫人剛起,身上還有汗,若是夫人著涼了你們誰擔當的起?」
秋葉立刻低頭請罪,楚錦瑤被嚇到了,趕緊說:「不關秋葉的事,是我進來的時候打開的。」
張嬤嬤還真沒見過千金小姐上趕著認錯的事,往常哪位姑娘不是讓身邊人認罪,便是自己做錯了,也不會自己承認,側頭一個眼神就有下人上前頂罪,更別說這種錯不在楚錦瑤的情況。讓楚錦瑤這樣一說,張嬤嬤還真不好發作了,她即便是夫人的陪嫁丫鬟,也是奴,哪能說主子一句不是?
張嬤嬤只好立刻換了臉色,擠出笑臉道:「原來是五姑娘來了。五姑娘請安來的真早,夫人在裡面梳妝,快進來吧。」
楚錦瑤給張嬤嬤道了謝,才輕手輕腳走向西次間。
張嬤嬤側身讓楚錦瑤先走,然後自己才跟上。她看著楚錦瑤的背影,還有刻意放輕的動作,心中很是複雜。
楚錦瑤可是正經的嫡出姑娘,從趙夫人肚子裡爬出來的天之驕女,哪用這樣客氣小心?若是換成在夫人跟前長大的四小姐,肯定是一進門就開始高聲談笑了,之後會一路噠噠噠跑進次間,膩歪歪倒在夫人懷裡,哪管夫人是不是在梳妝綰髮。而換成了夫人真正的嫡出女兒楚錦瑤,她反倒這樣小心謹慎。
張嬤嬤嘆氣,誰能想到,這種戲文里都不敢寫的事,竟然真的發生在太原府一等一的豪紳望族——長興侯府。
建興十九年深秋,也就是去年十月左右的時候,長興侯夫人趙氏院裡的婆子吃醉了酒,神神叨叨地開始和別院裡的僕婦婆子說大話,她吹噓自己資歷老,知道夫人的許多事情,就連四姑娘不是夫人親生子這等事情她也知道。
僕婦們一聽就知道這個婆子在吹牛,四姑娘是誰,那可是夫人嫡出的二小姐,最小的孩子,平日裡放在手心上疼,怎麼可能不是親生的?若是平日,這個婆子吹一吹,旁的人當聽個樂呵,這件事就過去了,然而偏偏那天侯爺的長隨經過,聽到了這句話。
長隨回去後立刻稟告長興侯,長興侯一聽惱了,隨意編排主子本來就是大罪,再聽聽這些婆子都在編排些什麼?長興侯立刻讓人把後院這些僕婦帶來,他親自問罪。這個婆子一下子害怕了,立刻跪在地上,把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長興侯。
長興侯本來是不信的,但是看婆子說的有鼻子有眼,他也遲疑起來。最後,他為了永絕後患,派自己的人去查這件事,好還自己女兒一個清白。結果這麼一查就查出事了,侯府最受寵的嫡出小姐四姑娘,可能真的不是他的女兒。
當年侯夫人趙氏懷孕的時候,正值韃靼犯邊,鐵蹄南下,直逼京師。北直隸都險些出事,山西更是遭殃,好些地方都讓韃靼殺人放火,洗劫一空,太原府也不例外。長興侯府是太原府里出名的豪門望族,自然也是這些蠻子的目標,當時長興侯帶兵在外,一時顧不到家裡,侯府眾夫人小姐只能倉惶南逃。好在很快長興侯就帶兵收復了太原,四散的家眷也陸陸續續被接回來,而侯夫人趙氏懷胎在身,又受了驚,在南逃的路上就堅持不住生產了。
逃竄路上一切從簡,命都保不住了,別說生產時的用具。趙氏只能帶人投宿村民家,用幾隻金首飾做報酬,可算艱難地把孩子生下來。
當時那家農戶也剛剛生下孩子,正因如此,他們才不得不留在家裡,沒隨村里人南逃。趙氏平安生產後,又托農婦餵了好幾天奶,這才帶著陪嫁離開。再過幾天,前來接趙氏回府的兵卒就來了。
趙氏死裡逃生回到侯府後,對這個和自己同生共死的女兒越發寵愛,連大姑娘都不及。趙氏共生有一男兩女,按年齡排是大姑娘、二少爺和四姑娘。逃難的時候,大姑娘被老夫人帶著一起走了,趙氏和旁人走散後,身邊唯有奶嬤嬤張氏,和小女兒四姑娘。等回府之後,四姑娘被取名妙,從家中孫輩錦字輩,受盡寵愛。
長興侯對這個出生在外面、飽受流離之苦的女兒也很是疼惜,然而現在種種跡象告訴他,楚錦妙可能不是他的女兒。他真正的女兒,在兵亂那年,被那戶農家偷偷換了!
長興侯查到這個消息後大怒,頓時連年都沒心思過了。長興侯盛怒之下,派人嚴加審問當日說漏嘴的婆子,後來婆子招認,她是早年和夫人的陪嫁嬤嬤張氏吃酒時,聽張嬤嬤失口說的。張嬤嬤當年也心有懷疑,但是這種事情不好說,她就一直深深埋在心底,後來喝醉時透露給了這個婆子,多年以後,又被長興侯陰差陽錯地聽到。
長興侯不動聲色地想了好幾天,沒有驚動趙氏,也沒有驚動母親楚老夫人,而是偷偷讓人去尋當年的接生婆。等接生婆走後,長興侯又在屋裡坐了許久,終於下定決心,去尋自己的親生骨肉回來。
他的血脈不能亂,即使只是個女兒。
長興侯隨口謅了個藉口,剛過完年就離府,當時趙氏還在埋怨他,大正月的,做什麼要出門?長興侯沒有理會,一路南行,在山西南邊的一個小村子裡找到了楚錦瑤。
當時楚錦瑤,還喚作蘇瑤。
蘇遙當日早早起來,照例去外面給家裡拾柴火,等她背著柴簍回來的時候,似有所感地回頭,就看到不遠處站著一個男子,氣勢威嚴,渾身貴氣,沉默地盯著她。
「這位伯父,您找誰?」
長興侯不言語,他又定定盯了很久,仰天長嘆。
眼前的小姑娘十三歲大小,因為常年做農活,個頭竄得比長興侯府里的姑娘猛,但是卻瘦的厲害,皮膚也被曬得微黑。她的臉尖瘦,看著並不健康,然而那雙眼睛卻出奇的好看,好看的讓人覺得不應該出現在這種村子裡,而應該長在一個國色美人身上,養在深宮,得萬千寵愛,受百人伺候。
不會有錯了,這個姑娘的眼睛鼻子,和他的妹妹楚珠幾乎一模一樣。反而四姑娘楚錦妙,這些年越長越寡淡,和他一點都不像。
長興侯慢慢走近,問:「你叫什麼名字?」
蘇瑤覺得很奇怪,但還是甜甜笑著回答:「我叫蘇瑤。您不是這裡人吧,您是迷路了嗎?」
長興侯沒有回答蘇瑤的問題,而是問:「瑤?這不太像是村里人能起出來的名字。」
「因為我娘說,我出生時一個道士送了我一塊玉,他給我起名叫瑤,我們家也就這樣叫著了。」
長興侯看了蘇瑤的玉,那是一塊乾淨剔透、內里飄著紅絮的玉,看質地價值不菲,而裡面的紅絮也很是精妙,宛如鮮血滴入清水的那一瞬間,被白玉禁錮。長興侯突然就想到類似滴血認親的傳聞。
蘇瑤,或者說楚錦瑤出生那年,太原府來了個遊方道士,據說一身是寶,身上帶了一塊價值連城、能起死回生的寶玉,來人間尋主人。長興侯是不大信這種傳聞的,但是他想到自己的孩子快出生了,無論男女,嫡出血脈總是難得,所以他想為孩子尋一塊好玉,好為孩子打一塊保命玉鎖。他親自尋到道士面前,道士看了看,卻說:「玉和你的女兒有緣,但是卻不能給你。」
長興侯聽了之後嗤之以鼻,拂袖而去。他是侯爺,屈尊紆貴去尋一個道士已經是極大的體面,而這個道士卻不識抬舉,滿口胡言。什麼叫玉和女兒有緣,卻不能給他這個父親?先不說趙氏懷的是不是女兒,道士不給他,又要如何到他女兒手中?還不是想趁機抬價。
之後,韃靼犯邊,長興侯領兵抗敵,很快就把這回事徹底拋在腦後了。
直到十三年後,長興侯站在楚錦瑤面前,又想起了這段往事。
「這位伯伯,該回神了!」楚錦瑤笑著說,「您順著這條路一直往北,就能出村了,我還要回去劈柴燒水,不能送您出去了。不然等我娘起來,她又要罵我了。」
長興侯皺眉:「你一個小姑娘,還要劈柴燒水?」
侯府里別說姑娘,就是伺候姑娘的丫鬟也不會做這些粗活了。他的嫡出女兒大姑娘、四姑娘從出生起就有一個奶嬤嬤、兩個一等丫鬟、四個二等丫鬟貼身伺候,身邊還跟著許多長輩派過來的侍從,可以說旁邊一刻都離不了人。四姑娘楚錦妙學女紅的時候被針扎了手指,都會被眾人好一通折騰,又是敷藥又是請大夫的。而楚錦瑤卻要在這樣冷的大冬天早起,去路上拾柴火,回來後還要劈柴燒水、打掃院子,楚錦瑤才是他的親生女兒啊!長興侯知道大姑娘、四姑娘過的是什麼生活,正因如此,聽到楚錦瑤這樣說才難受非常,而更可氣的是,這戶農家故意在生產時調換了女兒,讓他們那個本該是農婦的女兒楚錦妙進侯府享受榮華富貴,而真正侯門千金,養在他們家沒有好的環境就罷了,甚至還要被他們指使著幹活!
長興侯怒不可遏,此時他已經下定主意,帶眼前的小姑娘回府,保留她的名字,跟隨族裡女孩的輩分喚作錦瑤。至於蘇這個姓氏,留給農戶他們自己的女兒吧。
楚錦瑤此時並不知道長興侯在想什麼,她還在認真回答長興侯的問題:「對啊,姐姐嫁人了,家裡只有我一個女孩,家務活自然都該我干。啊呀,我娘起來了,我得回去了……」
「不用回去了。」長興侯說,「你不姓蘇。和我走吧。」
之後的事情對楚錦瑤來說很模糊,向來在家裡呼喝打罵的蘇父縮在一邊不敢說話,在蘇父那裡受了氣就來罵楚錦瑤的蘇母尖著嗓子大哭大叫,弟弟蘇盛也仿佛成了鵪鶉,聞訊趕回家來的長姐蘇慧聽到原委後,突然沉默,靜靜地看著楚錦瑤。
楚錦瑤對那樣的目光感到害怕,後來她被不由分說地帶走,她坐在平生僅見的華麗馬車上,哭著探出身去看自己的家。共同生活了十三年的父母沒一個出來送她,唯有長姐哭著跑了一路,硬是從車窗里給她塞進來一個布包。
布包里是兩件洗乾淨的棉布襖裙,這是家裡難得的體面衣服了。楚錦瑤知道,姐姐把這些給了她,自己回去一定會被蘇父蘇母罵,若是蘇父氣急了,動手也不是沒有可能。而姐姐的夫家,指不定要怎樣說呢。
楚錦瑤好好哭了一場,直到下車時,她的眼睛都是紅的。
馬車停在一片平坦地上,楚錦瑤抬頭,看見了威嚴氣派的長興侯府。
趙氏這才知道,長興侯出府辦什麼事去了。
楚錦瑤低頭站在趙氏前,嚮往又羞怯,一時間連手腳都不知該怎麼放了。
然而,她真正的母親,上上下下將她掃了好幾遍,嫌棄地揮了揮手:「帶她出去。一股土腥味,真是嗆人。」
楚錦瑤頓時大窘,村里人家沒有條件,再加上趕路急,她確實沒有好好洗澡。等楚錦瑤梳洗好了,換了乾淨衣服,高高興興去見傳說中自己的親生母親,卻在罩著煙羅紗的隔斷外聽到:「夫人,您看起來不太喜歡……瑤小姐。」
「她算什么小姐。憑空冒出來,我哪知道她是誰?侯爺也真是的,聽風就是雨,不知道把什麼阿貓阿狗撿回來了,指不定是人家故意設局騙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