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與上輩子相比,雲知意和霍奉卿這輩子在私下相處中都有不小的改變。

  雲知意是重活一世的,有改變並不出奇。可霍奉卿最初又是因為什麼改變了對她的態度?

  她一直都沒真正想明白,可又不能直接問。

  但不管怎樣,她確定自己是真喜歡如今這樣的霍奉卿。

  如今的這個霍奉卿,雖在某些事上依然會對她藏著掖著,口風緊得像撬不開的蚌殼。

  但有一點與上輩子很不同。

  他只要逮著機會,就會見縫插針、花樣百出地盡力傳達一件事:雲知意這個姑娘,是早早就被霍奉卿放在心上的。

  從前懵懂年少時,他心中紛亂怦然,卻不知所為何事。如今長大再回首,他已明白那就是情生意動。

  自兩年前那個冬夜在槐陵客棧的後院裡剖白心跡後,他就從不畏懼在雲知意面前承認這個事實。

  情之一途,承認自己是先動心的那方,無異於束手就擒,任由對方搓圓捏扁。

  所以,霍奉卿這份坦然承認的背後,隱含了太過溫柔馴順的縱容。

  看著霍奉卿承認自己年少心事的彆扭模樣,雲知意的心間不斷沁出蜜來,先前那點疲憊低落的情緒被一掃而空。

  她站直身,笑吟吟向後指了指:「不知霍大人是否得閒?我剛剛想到一樁正經事,能出去談兩句嗎?」

  「不能。霍大人要等著查驗霍奉安的功課,」霍奉卿隔空拋給她驕矜一睨,「不過,你奉卿哥哥倒是得閒。能聽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意思簡直太明白了。無非就是拐著彎想聽她喚一聲「奉卿哥哥」。

  想起兩人小時候的那次月夜初見,雲知意笑出了聲。「你這傢伙,怎麼就那麼喜歡給別人當哥哥?」

  「誰喜歡給『別人』當哥哥了?」霍奉卿淡聲哼笑,「只是你而已。」

  雲知意沖他皺了皺鼻子,偏不如他的願:「你這是什麼毛病?當年第一次見面就想哄我這麼叫你。如今十幾年過去,居然還賊心不死呢?」

  霍奉卿抬眼望天,唇角揚笑,慢悠悠地糾正:「我這並非『賊心不死』,而是『不忘初心』。」

  雲知意隔空拋給他一記帶笑輕瞪:「別鬧了。當真有正事和你講,方才突然想到的。奉安這會兒不是還沒來嗎?我就和你說幾句話,不耽誤你查驗他的功課。」

  「呵。」霍奉卿作勢轉身要回屋,雙手負在背後,下巴抬得高高,一副「不肯叫奉卿哥哥就恕不奉陪」的幼稚模樣。

  雲知意看得恍惚發笑。

  她和這人上次這樣單純又無聊地胡鬧,是什麼時候?久遠到想不起來了。

  小時來到原州,她第一個認識的同齡人就是霍奉卿。

  在起初那一兩年裡,她與霍奉卿也曾像天底下許多玩伴那樣,無拘束沒顧忌地嘻嘻哈哈、打來鬧去。

  兩人都幹過「故意惹對方生氣,之後又笑嘻嘻去哄著和好」的幼稚事。

  隨著大家慢慢長成半大孩子,或多或少都生出了些執拗脾氣。

  觀念的不同、好勝心導致的衝突、各種小積怨日漸疊加,導致無數次不歡而散的爭吵。

  但後來的兩人都不再像小時候那樣,能毫無負擔地拉下臉面先低頭。

  到了最後,就連隨口的玩笑也會被誤解為惡意攻訐、無理對立,兩人都很難再和對方好好說話了。

  如今兜兜轉轉一大圈,竟還能回到最初時那般,何其有幸。

  雲知意眨去眼中感慨怔然,揚起拳頭晃了晃,嗔笑威脅他。

  「霍奉卿,警告你見好就收啊。趕緊到後頭等我,再作精作怪的,信不信我用這把石子砸你個滿頭包?」

  霍奉卿倔強地偏過頭來,沖她不屑嗤笑:「你說滿頭包就滿頭包?當我不會躲的嗎?」

  兩人不約而同地起了玩心,就這麼無聊的隔空喊話、光打雷不下雨,居然也能樂在其中。

  「你以為我只是嚇唬人?告訴你,若再唧唧歪歪,小心我……」

  雲知意話才說到一半,就聽那頭傳來霍奉安弱弱的疑惑聲:「大哥,雲大人,你倆都多大了?怎麼吵架還和兩個小孩兒一樣?」

  他倆是鬧騰得太過忘乎所以,誰也沒留意到霍奉安是幾時來的。

  霍奉安這一出聲,可把雲知意尷尬壞了。

  她面紅耳赤,佯裝無事地乾笑兩聲,拎起裙擺轉身就跑,飛快溜下了朱紅小樓。

  沿途還聽到隔壁傳來霍奉安的哀嚎——

  「大哥你怎麼能坐地起價呢?我已經抄完三遍,怎麼突然又要加抄一遍?那篇賦很長的!」

  霍奉卿冷言冷語——

  「不長我讓你抄它做什麼?既你對『加抄一遍』有異議,那就改成加抄兩遍吧。總共五遍,湊個整。趕緊去抄,我亥時之前就會來驗收。」

  「大哥,求你講講道理!『五遍』算什麼湊整啊?!」霍奉安絕望悲鳴。

  *****

  言宅和霍宅的後院小門雖隔著一段距離,卻是朝著同個方向的。

  從小門出來,徑直前行約三丈遠,就是一條流向瀅江的小河。

  沿岸每隔五步就有一棵柳樹,多半是附近人家按風俗「祈福祛病」時自發栽種。

  這些樹平常無人打理,久而久之就長得個參差不齊,有些枝繁葉茂,有些卻少葉禿枝。

  此處本就偏僻,沿岸柳樹又凌亂不成景,平時除附近幾家的家僕從後門出入時會經過之外,便少有人來。

  雲知意與霍奉卿十指交握在疊覆的寬袖下,沿河緩步並行。

  她扭頭覷向霍奉卿的側臉,輕聲發問:「你將我爹調去碼頭,是不是有什麼打算?」

  此次言珝疏忽失察,刑律司按規程給出的判罰只是「降職調用,以觀後效」,並沒說必須調去哪裡。

  霍奉卿毫不猶豫就將他調去碼頭,乍看像是打壓,但云知意篤定這人此舉另有深意。

  「唔,有是有,」霍奉卿聞言,頗為尷尬地嘖了嘖舌,「但我還沒好意思與言大人深談。」

  雲知意促狹斜睨他:「得了吧,你會不好意思才怪。分明就是怕他。」

  話都被她挑明,霍奉卿索性自暴自棄地認了:「那是我准岳父,我能不怕嗎?」

  一則是還不確定言珝願不願被捲入這麻煩事;二則,言珝被降職調用是他親自下的令,他不太清楚言珝目前對他的怨氣到底有多大。

  是當真不敢輕易去觸霉頭。

  「去去去,我又沒說一定要和你成親,你哪來的『准岳父』?」雲知意晃了晃與他交握的手,「說正事呢,別東拉西扯。你想讓我爹在碼頭盯什麼?我去和他講。」

  霍奉卿沒再貧嘴:「眼下我既動了張立敏,田嶺再要想來往沅城夾帶私貨,定然不敢繼續用田家的運鹽船。我想請言大人辛苦些,索性帶人嚴防死守,無論貨船還是客船,不管往來何方,每船必稽。」

  州府眾官都知道,言珝此次被罰就是栽在「每船必稽」這四個字上。所以,後續由他帶人查驗所有船隻,旁人只會覺得他吃了悶虧以後故意矯枉過正、搞事給霍奉卿添堵,不會輕易聯想到是為防田嶺。

  「若所有船都查,北山的隕星礦無法運到沅城去打造兵器,就不會再有更多兵器被運回來,」雲知意點點頭,卻又有點擔憂,「但這樣的話,碼頭的運轉必然受影響,怕是要引發民怨的吧?」

  漕運司在碼頭上的人手有限,真按霍奉卿說的那樣每船必稽,鄴城碼頭上每日可順利進出的船隻就要少許多。

  如此,許多人的生計都會受影響,不鬧事才怪。

  霍奉卿立刻道:「讓言大人往我頭上推,就說是我逼到他不得不如此。到時民怨全衝著我,田嶺還能更得意些。」

  他是鐵了心要兵行險著,讓田嶺徹底得意到忘形。

  「那你之後別輕易落單,」雲知意無奈地扁了扁嘴,斜眼乜他,「小心被漕幫的人用麻袋套頭暴打。」

  所謂漕幫,就是靠跑水路討生活的貧苦者抱團形成的江湖幫派,各地都有。

  江湖人總說「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漕幫幫眾大多不跑船就沒飯吃,到時「用麻袋套頭暴打」都算客氣的,逼急了只怕連「刺殺狗官霍奉卿」的事都做得出。

  「這麼心疼我?」霍奉卿笑得開懷,倏地傾身在她唇上輕啄一下,「雲大人這算不算關心則亂?忘了我如今代掌著州牧印,是有貼身護衛隨行的?」

  雲知意稍愣,沒好氣地笑著推了他一下:「不懂你在得意什麼。」

  *****

  兩人笑鬧幾句後,雲知意又問:「田岳今日登門來見你,想來不會真是探望你的吧?他是不是有事找你談?」

  霍奉卿並未回視,唇畔偷偷挽起得意笑弧,邊走邊答:「嗯。他來找我『投誠』。」

  「投誠?」雲知意驚訝道,「他要自反自家,助我們拿下他爹?!」

  霍奉卿頷首,中肯評價:「難得田家還有一個沒瘋的。」

  田岳清楚父親和部分族中長老在做一個危險又瘋狂的白日夢,也早就有心阻止。

  但他並非桀驁、果敢的性情,真要站出來徹底背叛自己的父親,他內心的痛苦煎熬可想而知。

  他需要一個積攢勇氣的過程,更需要一個說服自己下定決心的契機。

  「……所以,他之前一直在躊躇觀望。今日察覺工務署常盈態度有變,立刻明白這是挽救他自己和田氏的最後機會。」霍奉卿有些唏噓地笑嘆一聲。

  田岳很清楚,若這次再不選邊站,那就錯失最後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一旦將來他爹事敗,田氏所有人都得跟著陪葬,包括他和他娘。

  所以他今日就來了。

  「那,你真信得過他嗎?」雲知意謹慎確認。

  霍奉卿尷尬垂眸,小聲嘀咕:「我讓人盯著他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若他始終不能下定決心來找我,我也會設法逼他不得不來。」

  這兩年來,霍奉卿與盛敬侑在原州多方布局,如今已初見雛形。

  如今又有了雲知意的鼎力襄助,再加上顧子璇背後的軍尉府暗中助力,以霍奉卿為代表的州牧黨,與田嶺為首的田黨之間,局面已經悄然逆轉。

  田岳雖是田嶺的兒子,卻不在田黨核心,霍奉卿若想拿捏他,那幾乎是一伸手一個準。

  「到底有幾個重要的州府官員身邊沒你的眼線?」雲知意頗為無語地嘀咕了一句,卻並未固執地與他糾纏此舉的對錯。

  「你打算派田岳做何用場?」

  霍奉卿道:「我必須提前知曉田家的『提線香』藏在何處、總量有多少,否則我不能貿然與田嶺正面開戰。」

  田嶺手上的棋雖多,霍奉卿目前大致都能有相應對策。他最最忌憚的,無非就是那個詭譎的「提線香」。

  若田嶺用提線香裹挾普通百姓為盾,即便調來千軍萬馬,將原州圍得水泄不通,那也是白搭。

  畢竟,官軍不可能輕易向被詭藥控制的無辜百姓揮刀。

  「我明白了。你要讓田岳去找到『提線香』的藏匿處。」

  雲知意若有所思地頓了頓,點頭。

  「若由外人探查此事,田嶺定會心生警惕。所以,田岳還真是個最穩妥的好人選。那,等他找到提線香所在,接下來我們又怎麼做?」

  「你有什麼想法?」霍奉卿不答反問。

  雲知意停下腳步,轉身與他面向而立,神情語氣都格外嚴肅。

  「我方才就突然想到,田嶺也不是傻子,不至於到現在還沒察覺半點異樣吧?他為什麼到現在都沒有針對你做出反擊的動作?」

  連田岳都想明白霍奉卿要幹什麼了,田嶺再是狂妄瘋魔,也不該遲鈍成這樣。

  「或許田嶺近期就會有動作了,」霍奉卿眉心微蹙,「但我暫時想不出他反擊的第一步會是什麼。」

  田嶺畢竟老辣,又暗中處心積慮經營多年,年輕人對上他,縱然腦子轉得再快,閱歷和經驗終究欠缺,還是很難算無遺策。

  兩人認真探討半晌依然無果,末了只能對視嘆息,決定對田嶺就先靜觀其變、見招拆招。

  「對了,你手頭上有不涉官場的可靠之人嗎?」霍奉卿忽然問道。

  雲知意茫然點頭:「子約啊。他如今做消息買賣,養了不少做眼線的販夫走卒。要做什麼?」

  霍奉卿裝模作樣地環顧四下後,嚴肅道:「此事機密至極,不宜大聲張揚。你附耳過來。」

  「哦。」雲知意不疑有他,依言而行。

  霍奉卿一本正經地交代著事,說話間,他的唇有好幾次虛虛擦過她耳畔,帶出的溫熱氣息持續燙著她的耳廓。

  漸漸的,觸感更是愈發不對了。

  耳珠處感受到幾次既濕濡又熱灼的觸碰,帶起一陣接一陣的洶湧酥麻,直衝天靈蓋。

  雲知意不由自主地頻頻縮肩,羞恥到渾身發抖。

  她心想這是在說正事,不好一驚一乍地扭捏閃躲,只能老老實實僵著,認真聽完。

  等霍奉卿將需要做的事情大致交代完畢,明明也沒說多久,雲知意的雙腿卻已隱隱發軟。

  霍奉卿單手環住她的腰背,挑眉一笑,滿肚子壞水兒:「說正事呢,你臉紅什麼?」

  「你是故意的!」雲知意總算反應過來,頂著一張紅臉,故作兇惡地伸出雙手捧住他的臉,咬牙切齒、用盡全力,將他的臉擠到變形。

  「流氓。說話就說話吧,你咬我耳朵做什麼?」

  霍奉卿也不掙扎,就那麼嘟著形如小雞崽的嘴,據理力爭:「雲知意,你好歹也是飽讀詩書的州府要員,用詞能不能精準些?我沒咬,只是舔了兩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