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要避人耳目,散值後,霍奉卿、顧子璇與薛如懷三人分道而行,各自繞了不同路線出城。
戌時初刻,顧子璇與薛如懷先後抵達望瀅山雲氏祖宅。侍女將二人領到頂層門口後,便執禮止步,躬身退下。
已近夏秋的節氣,白晝時長正一天天縮短,此刻天光已然暗淡。頂層的內里卻燈火通明,四面落地見月窗全開,有夜風穿堂。
南窗畔,靠牆避風處擺著一尊足有五尺高的樹形連盞銅燈,鏤空流雲紋底座,四周高低錯落地伸出十五節樹枝,枝上托起多達三十之數的燈盤,造型極盡古雅華貴。
地榻正中,雲知意躋身而坐,腰身筆挺、垂首執筆的專注模樣,宛如回到求學時。一襲束袖窄腰的青玉碧袍,以素銀冠束髮,簡潔矜貴中透著幹練英氣。
面前的矮腳方几上、周圍地榻上都凌亂堆放著書冊。
她左手握著不必蘸墨的棗心筆,飛快地在紙上寫著什麼,時不時扭頭看向右手按著的那冊書。
「來了?」她聞聲停筆,轉頭看向漸行漸近的二人,神色平靜道,「快過來坐穩,我給你們講個鬼故事。」
「什麼鬼故事?」顧子璇蹙眉,走過去在她左手邊的位置落座。
薛如懷笑嗤一聲,隔桌坐到雲知意的對面:「快講,若嚇不著我,算你輸。」
昏黃的光搖擺輕曳,溫柔地在雲知意碧青的身影上攏出一層光暈,使她整個人看上去有些不真實,連帶她說出的每個字都像來自天外。
「我推測,田嶺應該是在沅城私造兵器,借運鹽船偷運回來後,不知囤積在何處。此外,他還有勾結外敵的苗頭。」
顧子璇眉心蹙得更深,語氣冷肅:「可有實證?!」
「目前還只是我的推測,因為有太多巧合全湊到一處了。我急著找你們來,就是想集思廣益,商量一下之後如何配合搜集相關實證。若然查實,我們就必須在田嶺真正行動之前將他按倒,」雲知意端起茶盞,「他……」
「等等,你倆等等,」薛如懷不可思議地咽了咽口水,惴惴望著雲知意,「是田嶺瘋了?還是你瘋了?田嶺好端端做著原州丞,怎麼會突然私造兵器?又為什麼會勾結外敵?!」
薛如懷生在一個家道中落的尋常市井人家,如今又才進工務署不久,還是個尚未進入原州權力核心的低階執事官,所知有限,因此在有些事上的印象與看法和尋常百姓沒多大差別。
「私造兵器,勾結外敵,這兩件事連在一起,你說能是為什麼?」雲知意奇怪地看著他,「自然是為了裂土自立。」
薛如懷倒吸一口涼氣,驚訝到不知該擺出什麼表情:「不是,你再等等。一個人若心生裂土自立這種殺頭的『志向』,總得有個足夠強烈的動因吧?田嶺再是位高權重,也不過只是個州丞。無緣無故的,怎麼會……」
「所以,他就不是無緣無故生出這種想法的啊。早知道你會這樣,喏,都給你準備好了。」雲知意將桌上攤開的那冊《女王本紀》拿給薛如懷。
「當年我們在庠學時,史學夫子常說,半部原州史其實都算我雲氏家史。那你想沒想過,另半部原州史算誰家的?」
薛如懷在史學上向來極差,書上有教的那些史實他都沒捋明白過,又怎麼會去想書上沒教的?
他聞言既驚且疑,顫巍巍接過那冊書,驚疑不定的目光在雲知意和顧子璇之間來回逡巡。「這《女王本紀》,講的不是列國爭霸時那位蔡國女王嗎?」
在大縉一統天下前,大小諸侯割據林立,混亂局面持續近兩百年。當時與縉國實力相近的還有四國,其中之一便是蔡國。
天命十七年,蔡國上將軍卓嘯弒君竊國,一夜之間血洗王都儀梁,將蔡王室男子屠戮殆盡,有位封號為「貞」的蔡國公主僥倖逃生。
貞公主召集忠於蔡王室的臣屬舊部,厲兵秣馬數年後殺回儀梁,誅滅叛臣、重扶國祚,之後被臣民擁戴,成了世間第一位女王。
但遭此大亂,蔡國元氣大傷,很快跌出了五大國之列,最終在後世史書上就很不起眼了。
不過,蔡國雖不起眼,後世史家對這位蔡女王卻很重視,不但為她單列本紀,還刻意不注前綴國號,以此突出她是「天下首位女王」的史學地位。
就連薛如懷這種在史學上一問三不知的後世學子,雖對《女王本紀》只聞其名,從未閱覽過內容,卻也知道記的是幾百年前那位蔡女王。
「蔡女王和如今的原州丞田嶺,這中間能有什麼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薛如懷腦子都快炸了,「又關咱們原州什麼事?」
顧子璇忍不住翻了個小白眼:「蔡女王姓田,單名一個姝字,你說她和田嶺什麼關係?」
雲知意補充道:「現今的原州版圖與古時不同。從前這裡是縉、蔡兩國交界之處,大縉開國後才逐漸合為一州。你說關我們原州什麼事?」
薛如懷整個人已陷入混亂,一張嘴開開合合半晌才憋出話來,卻連自己都不懂到底要說什麼。
「所以,田家竟是前朝諸侯蔡國王室的後裔嗎?可,朝廷、朝廷不知田家是那個田家嗎?這道理不通啊,既然……」
「朝廷知道,道理都通,只是說來話長,」雲知意打斷他,「你喝口茶壓壓驚,我從頭捋給你聽。」
*****
天命二十四年,也就是蔡女王田姝登基次年,諸侯苴、薛兩國裹挾蔡國、拉攏臨海的仲山國,兵分三路合圍縉國。
恰是那時,蔡、縉交界的原州有異族吐谷契越山入侵,妄圖漁翁得利。
為了避免多線作戰,縉王李恪昭的王后歲姬匿跡千里奔赴儀梁,對蔡女王且詐且誘,最終使她退出四國聯盟,率臣民歸順縉國。
雲知意抿了一口熱茶,接著講下去:「做為歸順條件,縉王李恪昭命我先祖青山君改藩鄴城以南,將原屬雲氏的鄴城以北劃為田姝藩地,允她收容、安置故蔡國遺民。槐陵見龍峰下那座小通橋,就是我先祖遷往新藩地之前,留給故地的紀念。」
薛如懷手捧茶盞,震驚到目光渙散:「後來呢?」
雲知意伸手點了點他面前的《女王本紀》:「後來,開國主登基後,又封田姝為『恭義王』。但,此王爵不世襲。」
「本是前朝諸侯蔡國王室血脈,開國時也被封了王爵,卻因爵位不世襲,後代就沒了貴族身份和藩地,只能像尋常人一樣,最多就是個官員,」顧子璇笑睨薛如懷,「現在你明白田嶺強烈的動因從何而來了吧?」
薛如懷呆滯地點了點頭,卻又有了新的疑問。「照你們這麼說,開國主那時,蔡女王的藩地上聚集著許多故蔡國遺民,那多少也還有點實力吧?面對『王爵不世襲』這種卡脖子的條件,她竟不反?」
「如今由顧總兵坐鎮的軍尉府,前身是我先祖青山君的府兵,」雲知意笑笑,「先祖當時擔負著『防禦外敵』和『防田姝造反』雙重職責,麾下除常備精銳官軍二十萬之外,還有春耕秋練的屯田軍戶三十萬。」
彼時田姝藩地上的故蔡國遺民,老老小小加起來也就七八十萬而已。
顧子璇不愧是將門之女,一聽就明白了蔡女王為何不反:「有總共五十萬的兵力蹲在鄴城以南,她若敢反,那就是老壽星上吊,活膩了。」
「原來如此,」薛如懷是初次了解這些古老掌故,大為震驚,到這會兒才慢慢緩過勁,「那再後來呢?怎麼不繼續壓制了呢?」
「天下一統已是大勢底定,無論那些遺民心裡怎麼想,到底還是漸漸開始與縉人融合了。到田姝薨逝之後,這些遺民對朝廷來說已不足為患。為示恩寬,開國主以口諭允田氏後裔考官入仕,但又劃出了線,最高只能做到原州丞,」雲知意頓了頓,「同時,開國主命雲氏舉族遷往京城,將本地雲氏府兵交軍尉府,屯田軍則就地解散轉民籍。再後來就是現在這樣了。」
終於捋清來龍去脈後,薛如懷撓了撓頭,偷覷顧子璇一眼。「可是,如今就算田嶺有野心,他也沒兵啊。顧家與他又不是一路人……吧?」
顧子璇惱火地瞪他:「你看什麼看?吧什麼吧?我家與他當然不是一路人!」
之前田嶺幾次三番對她設套,想通過圈住她來動軍尉府,都沒成功。早前霍奉卿提點過她之後,她回去與父母兄姐說得一清二楚,如今顧家對田嶺可防備得很。
薛如懷自知理虧,縮了縮脖子。
顧子璇這才斂了火氣,扭臉看向雲知意:「我挺好奇一件事。田家名下所有能打的家丁護衛加起來,總數不過就三千,而軍尉府麾下卻有二十萬大軍。實力懸殊至此,田嶺準備怎麼反?況且鹽鐵都是官營,能流入黑市的鐵礦微不足道,他就算私造兵器,又能造多少?」
*****
「你們還記得,兩年前,槐陵北山出過一樁『匪幫衝突』案嗎?」雲知意左右看看兩位同窗,見他們點頭,便接著道,「當時從裡面跑出很多孩子。若我沒猜錯,槐陵北山裡有不為人知的鐵礦,那些孩子中的一部分,應該是被驅使進小礦洞採礦了。」
薛如懷皺起眉頭:「你為什麼這麼猜?」
「當初我隨欽使沈競維在外巡察時,曾在陶丘縣遇到過一起小型礦難,」雲知意喝了口茶,繼續道,「礦主提過,其實只要將礦洞開得再小些,就能進一步減少礦洞坍塌的風險。但礦洞太小的話,成年礦工難以出入,而現今大縉律又嚴禁使用十五歲以下的孩童採礦,所以正經礦主們都不敢這麼做。」
田嶺若要不引人注目地在北山採礦,就可以將礦洞開到最小,減少坍塌風險;即便運氣不好遭遇意外坍塌,動靜也不至於大到引發外間側目。
「還有,我推測槐陵北山不但有礦,應該還是罕見的隕星礦。」
雲知意又從桌上凌亂的書冊中翻出一本《上古神異志》,指著書頁上一段略顯模糊的字。
「看這裡:『秋,見龍,北有墜星,天地轟然』。通常隕星落地時,先是天現長光,然後地動山搖,所以古人以為是有龍擺尾掃落星辰。」
這段記載是上古時期的一則神跡傳說,也是槐陵那座「見龍峰」的地名由來。
這傳說的事發年代實在過於久遠,那時連諸侯列國都還不存在,槐陵更是個連地名都沒有的不毛之地,到如今被後世人遺忘,也在情理之中了。
況且,原州人進學識字的人正在逐年減少,除了雲知意這種家學淵源、正史野史都願涉獵者,尋常人真沒幾個會翻故紙堆,自就不會發現,偏遠的槐陵在上古時期曾有隕星墜落。
薛如懷畢竟是工務署官員,工務署除建造事務之外還兼管冶鑄,這些日子他或多或少也在接觸冶鑄的門道。
「隕星為天外之物,從隕星礦中提煉出的鐵,其精純度超乎想像。若冶煉得當,以隕鐵鍛造兵器,是真能做到書上說的削鐵如泥、吹發斷絲。」
他稍頓,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好在沅城一帶的金石冶煉,整體技藝水平與臨川相差不遠,並未聽說有什麼了不起的金冶巨匠。」
顧子璇聞言也稍稍鬆了口氣:「那還好。就算槐陵北山真有隕星礦,田嶺偷運去沅城,想來也鍛不出什麼絕世神兵。」
雲知意神色嚴峻地搖搖頭,「不,他在沅城有個外室,名下經營著一家珍寶閣和一家規模普通的金石冶煉工坊。搞不好,那女子正好就是個藏而不露的金冶巨匠。」
薛如懷與顧子璇對視一眼,兩人都覺這推論有些牽強了。
薛如懷道:「天下哪有那麼多不為人知的金冶巨匠?就算她是田嶺的外室,又剛巧經營著一家金石冶煉工坊,不至於這麼巧吧?」
「你還別不信,偏就這麼巧,」雲知意亮出自己先前寫在紙上的東西,「首先,槐陵北山疑似有隕星礦。其次,藺老爺子同我講過,原州鹽商從不單邊跑空,各家運鹽船從原州離開時是會帶貨物出去賣的。可田家的運鹽船隊每次到了沅城都不做撂地生意,那船上帶的是什麼?」
她稍頓換氣,又道:「第三,田嶺將那女子密藏在沅城十幾年,她名下又恰好有一家冶鑄工坊。」
這次薛如懷沒再反駁,雙唇抿成直線。顧子璇面無表情地眨了眨眼,耐心等待雲知意的下文。
「當然,如果只是這幾點巧合,確實不夠。」雲知意以目光掃過面前的二人,繼續條理分明地抽絲剝繭。
「但那女子被人敬稱為『素合先生』。若素合二字是她的姓名,那她在金石冶煉上的真正造詣,恐怕是深不可測。」
顧子璇與薛如懷大驚,面面相覷後,神色漸變。
顧子璇小心發問:「素合二字若是姓名,怎麼就說明她在金石冶煉上深不可測?」
雲知意又拿起另一本史書,推到他倆面前:「看這裡。」
【天命十六年,苴公子循暴病,歿。妻衛姬攜庶子瑒扶靈歸國。道遇水匪,衛姬溺亡。瑒跪於舷,號哭曰,『素瑒無能,未能護嫡母周全』。】
這是列國爭霸時期一段史料。
當時苴國公子素循在蔡國為質多年,於天命十六年突然病死在蔡國。素循的妻子衛姬在扶靈歸苴時遇水匪,也不幸身亡,只留下一個年幼的庶子叫素瑒。
雲知意娓娓道來:「這個素瑒回到苴國後,因父親和嫡母雙亡,無人護持,雖是王孫,在苴國朝堂卻幾乎沒有立足之地。苴國當時是金石冶煉技術最頂尖的諸侯國,他後來便被打發去管理王室少府的鑄冶事宜。大縉一統天下後,苴國有好些赫赫有名的金石冶煉巨匠不願歸順,就跟著素瑒一起消失了。」
顧子璇後背一涼:「素這個姓,在如今的大縉可不多見。」
她是將門出身,正史上的學養不及雲知意,但對戰史卻如數家珍。
當初大縉一統天下時,蔡國是蔡女王率臣民主動歸順的,雙方並未動刀兵;而苴國卻頑抗到底,最終被大縉開國名將司金枝所滅。
司金枝諢號「殺神」,她率兵打的滅國之戰,那就真的是「滅國」之戰。苴國王室那群姓「素」的被她追殺到膽寒,僥倖活下來的紛紛改姓,或隱匿於市井,或逃遁山野,之後這幾百年,很少有素姓者現世。
雲知意抿了抿唇:「那素合又剛好是金石冶煉的行家。所以我說,太多巧合湊到一處了。」
結合史料以及田嶺的背景來看,若素合二字是那女子的姓名,她就很可能就是素瑒的後人。
「也就是說,田嶺手中疑似有隕星礦,還有個外室疑似是深藏不露的金石冶煉巨匠?!」茲事體大,薛如懷簡直窒息了,「但、但顧子璇方才不是說了,田家能打的總共還不到三千人!就算鍛造出再多絕世兵器,那也只有三千人。事情還不算太棘手,是吧?」
「正相反,非常棘手,」雲知意深吸一口氣,「你忘了?先前你倆剛坐下時我就說過,他還有勾結外敵的苗頭。」
薛如懷面色刷白,總算想起這茬了。
「有什麼線索?」顧子璇緊緊盯著雲知意,後背繃緊,如臨大敵。
雲知意無奈輕哂:「這就又要說回槐陵北山那樁匪幫衝突……」
正說到一半,姍姍來遲的霍奉卿進來了。
「什麼匪幫衝突?」霍奉卿緩步行來,極其自覺地坐在了雲知意身旁,又看看對面神色的薛如懷,「你們在談什麼事?」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雲知意給我倆講了個鬼故事,」薛如懷雙手抱頭,崩潰地喃喃道,「她說田嶺要造反自立,手裡疑似已有隕星礦、有神秘的冶鐵巨匠,還勾結外敵不缺人!」
這個鬼故事真的好嚇人,閉上眼都能看到原州血流成河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