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州丞府與州牧府相隔並不算遠,若是步行,耗時最多不會超出半個時辰。

  可是雲知意與霍奉卿近來各有事忙,加之如今的局面需避人耳目,所以兩人已有半個月沒有碰過面。

  雲知意今日是被章老臨時拖來的,並不在原本的列席名單上。在議事廳內乍見正在與章老交頭接耳的雲知意時,霍奉卿明顯一愣。

  但他反應很快,那愣怔只是一呼一吸間,旋即就斂好神色,若無其事地入了座。

  這時與會眾官們還沒到齊,長桌兩旁已落座的眾官大都在與身邊同僚嘀嘀咕咕。

  見霍奉卿進來,大家稍稍住嘴,與他問好寒暄後才又繼續說小話。

  雖說現下的章老對霍奉卿的許多行為並不認同,但老人家也還是有禮有節地暫時停口,對他頷首致意。

  霍奉卿在求學時代到底也曾受過章老點撥照拂,對這位老人家還是很恭敬的。

  他規規矩矩道:「今日辛苦章老親自來……」

  「霍大人客套了。下官職責所在,不敢言苦。」章老擺了擺手,打斷他的寒暄,又接著與雲知意咬耳朵了。

  對面有些人偷覷著雲知意,神情頗為玩味。

  雲知意就坐在霍奉卿左側下手座,老人家讓霍奉卿碰了一鼻子灰,她卻半點沒有要打圓場的意思,全程專心聆聽章老叮囑,半點眼神都沒給過霍奉卿。

  雖知道她不是故意的,但被冷落的霍奉卿心裡多少有些悶堵。端起茶盞淺啜一口後,放下時的力道便重了點。

  青瓷茶盞的底部在厚重的紅木桌面上敲出悶響,站在霍奉卿身旁的屬官韓康猝不及防,被嚇得一激靈:「大人,可是茶有什麼不對?」

  霍奉卿瞥了瞥那個不動如山的官袍姑娘,扭頭給韓康一記淡淡冷眼:「手滑而已。」

  韓康「哦」了一聲,訕訕摸了摸鼻子。

  與會者都是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雖大多數人都在與旁座的同僚小聲交談,但幾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主座這頭的一連串動靜。

  大家佯裝無事,該幹嘛幹嘛,卻各懷心思地以眼角餘光在霍奉卿和雲知意之間偷偷逡巡。

  田嶺和霍奉卿之間的爭鬥已不是秘密,雲知意又是州丞府二把手,在眾人看來,她今日既然對霍奉卿如此冷漠倨傲,那她是哪邊的人便不言而喻。

  事實上,雲知意根本就沒有想那麼多,只因拉著她說話的人是章老,她覺得應該給予專注和尊重而已。

  章老對聯合辦學的事當真很警惕,加之人在上了年歲後難免會變得絮叨些,明明在路上已將事情對雲知意說得很清楚,可到了議事廳坐下後,又將同樣的話翻來覆去叮囑再三。

  雲知意很明白,老人家這麼緊張,無非是因為真心實意愛惜學子們的前途。所以她給予了最大限度的耐心,認認真真聽他說著車軲轆話。

  等到與會眾官全都到齊,霍奉卿繃好冷漠臉,淡聲喚了自己的屬官:「韓康。」

  「是,大人.」

  韓康頷首應諾後,攤開面前的議事記檔,對眾官道:「既諸位大人都到齊,今日旬會就正式開始。」

  *****

  第一樁議的是聯合辦學細則,自是由官醫署從事高珉率先開口,按照規定過場介紹了提案內容。

  事實上,提案的主要內容早就提前通傳給相關各司各署。大家在前幾日已反覆看到滾瓜爛熟,經過內部討論後作出了相應研判,旬會的重頭戲是表決同意與否,所以大家都沒怎麼認真聽高珉宣讀內容。

  在高珉說話時,雲知意不動聲色地將與會眾官打量了一圈。

  這是她第二次參與旬會,卻立刻敏銳地察覺到這次與上次不同。

  上個月的那次旬會,各司各署派來與會的官員過半數是年輕官員,而這一次,形勢顛倒了。

  就為一場旬會,各司各署好些個已逐漸隱退幕後的老狐狸們居然全員到齊。

  看樣子,田嶺雖離開鄴城去了雍丘縣,卻早就做好了安排,要借聯合辦學這件事做文章,對霍奉卿展開反撲。

  今日這場面,會堅定不移站在霍奉卿那邊的,應該就只有一個官醫署的高珉。

  霍奉卿,他太難了。

  雲知意心中有些疼,若有所思地輕點著面前的卷宗,不經意地一偏頭,恰好對上霍奉卿的目光。

  霍奉卿俊面微寒,無聲哼了哼,半垂眼帘端起面前茶盞。

  雲知意饒有興致地歪頭打量他片刻,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別看有些人冷著個臉波瀾不驚,好像一切盡在掌握,其實被群敵環伺的場面鬧得壓力重重,先前又被她冷落得委屈了,這會兒在找她討哄呢。

  她收回目光,盯著面前的記檔與卷宗,舌尖輕輕低了抵腮,忍笑。

  長桌下,她悄悄伸腿往左邊靠了靠,直到鞋側抵上霍奉卿的鞋,這才停下。

  紅木長桌將這一切藏得嚴實隱秘,誰也沒發現這眾目睽睽下的小親昵。

  霍奉卿目不斜視,抬眸看向正滔滔不絕的高珉,一副很有骨氣不受哄的架勢。

  雲知意暗暗嘖了一聲,以鞋跟觸地,翹起腳尖往左邊輕輕踢了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每次都如蜻蜓點水般,稍觸即離。

  霍奉卿依舊沒有看她,面上薄冰卻稍融。他抿了抿隱隱上揚的唇,端起茶盞,不太自在地輕咳一聲,耳廓淡淡泛紅。

  雲知意心中笑嘆:若早知霍大人「認主」以後就這麼好哄,上輩子他倆不知能少吵多少架。

  *****

  等高珉走過場講完聯合辦學的細則初稿,各司各部就開始依次提出疑問。

  各方在旬會之前都已提前做過初步研判,會上最重要的就是提出各自的顧慮與疑問,在得到相應答覆後作出「支持、反對或再議」的表決。

  田岳做為錢糧署從事,最關心的自然是聯合辦學的開銷問題。

  高珉有條不紊地解答:「初步的大宗開銷,預計就只是翻修及擴建鄴城庠學校舍,為京中來講學的太醫官們另建夫子院,此外暫無其他。與原先官醫署單獨興建一座書院的開銷相比,大約不超過其五分之一數。」

  「那也不是一筆小數目啊,」田岳有些頭疼地揉了揉內眼角,「有勞高大人答疑。」

  雖說是鄴城庠學與官醫署聯合辦學,主角自該是管轄庠學的學政司與官醫署兩方,但其中牽涉到錢糧撥款、校舍及夫子院翻修擴建等等,這就將工務署也捲入了戰場中心。

  工務署主官常盈很是犀利:「翻修校舍的開銷不大,工務署帳面上還能擠一擠。但為太醫官們另建夫子院,這一項,工務署實在無力負擔。請問小田大人,錢糧署給不給撥款?」

  常盈的這個問題真是直指核心,大家不約而同地再度望向田岳。

  在眾人心思各異的注目下,田岳默了默,笑得無奈:「前幾日錢糧署已反覆核算、探討斟酌,最終的結論是,太醫官們的夫子院最好不要單獨建。能不能讓他們委屈些,與庠學夫子們擠一擠?」

  這當然是不合適的。

  太醫官們千里迢迢從京中來到偏遠的原州,講學育人,為原州培養官醫,他們自身是圖不到什麼好處的。

  事情本就是原州府有求於人,旁的事就不提了,吃的住的總得給人家安排像樣吧?

  可田岳著實為難:「去年沿江數城受洪災,導致今年多地欠收,州府在賑災銀補貼之外,又給了賦稅減免一年的寬待,錢糧署今年是真的拮据。去年集瀅瘟疫,咱們向淮南府借了糧草醫藥,四月中旬才徹底還清。上個月才撥了錢給學政司廣開蒙學,年初又撥了款給軍尉府加固邊境城防,眼下距離秋收還有幾個月,錢糧署在諸項事務上都是拆東牆補西牆了。若定要另建夫子院,除非……」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許多,甚至有點自暴自棄:「總之,如今便是將錢糧署翻過來抖三抖,也落不下幾個銅角來。」

  錢糧署的人每次旬會哭窮算是常規戲碼了,眾官見慣不驚,並未與田岳為難,有幾位還友善地出聲寬慰他兩句。

  畢竟錢糧署的帳目每年一核,呈報州丞、州牧批閱無誤後,便會抄送給各司各署,誰都清楚錢糧署這幾年經常是寅吃卯糧,不哭窮才不正常。

  霍奉卿道:「小田大人無需太過擔憂。另建夫子院的這筆錢,州牧府會想辦法的。」

  「那就好,」田岳鬆了一口大氣,對霍奉卿露出個笑臉,「既如此,錢糧署無異議。」

  一直沒吭聲的雲知意覷向田岳,心中有種很沒來由的直覺:他方才應該是想到什麼辦法能挪出錢來,但臨時改口了。為什麼?

  陸續有別的官員又向高珉發問。

  聯合辦學的事,就官醫署、學政司、錢糧署、工務署涉及最深,別的署衙就算協作,也不過是稍助一臂之力,所以問題都不複雜。

  等到高珉一一答疑完畢,霍奉卿才開口:「學政司可有疑問?」

  章老如臨大敵,矍鑠的目光在霍奉卿與雲知意之間頻頻來回。

  雲知意對老人家安撫地笑笑,這才扭頭看向霍奉卿。

  「學政司沒什麼疑問。但我有。」

  「哦?我以為雲大人今日只是來旁聽的,」霍奉卿皮笑肉不笑,「雲大人請講。」

  雲知意的問題過於耿直:「霍大人讓大家一本正經說這么半天,京中是已經明確同意要派太醫官來了麼?」

  地方州府向朝廷請求支援,這種事當然要地方上先擬好方案,涉及協作的各署各司達成共識,然後才能向朝廷呈文請求。

  請求可能被恩准,也有可能被駁回,這是沒定數的事。

  今日在場的老狐狸多,大都立刻明白雲知意這是在找茬挖坑,故意要將霍奉卿架在火上。

  若霍奉卿當眾做出肯定答覆,最後事情卻沒成,那他可下不來台了。

  許多人露出滿臉驚訝,雲知意只是不咸不淡地勾了勾唇。

  她相信,這個坑若不是她跳出來挖給霍奉卿,必定會有別的人跳出來做類似的事。

  她搶先出來與霍奉卿為難,就是為了防止老狐狸們按照原計劃對霍奉卿發起攻擊。

  那些傢伙老謀深算,手段多還不露痕跡,稍有不慎就會被他們套住。

  雖雲知意相信霍奉卿自己就有能力跳出他們的陷阱,但她不想給老狐狸們留下欺負自家狗子的機會。

  霍奉卿眉梢輕揚,神色不善:「今日旬會主要是為確定大家是否支持展開聯合辦學。至於京中同不同意,那是下一步的事。雲大人在這個時候就追著我承諾最終結果,是在急什麼?」

  「我這人做事天生就急,見不得拖拖拉拉,」雲知意嗤笑,「若霍大人無法給出肯定答覆,向京中呈報的事,不如交給我來辦。我能保證京中一定同意。」

  老狐狸們笑了。

  雲知意這是要代州丞府搶回聯合辦學的主導權?不過還是年輕氣盛,一味莽撞地正面硬槓,半點委婉迂迴都沒有,欠圓滑。

  霍奉卿冷冷道:「只要各司各署表決通過此事,盛大人會親自上京。」

  這算是鬆口耍了個花槍,沒將話說死的。

  雲知意半點退路也不給他留:「聽霍大人這意思,只要盛大人上京,朝廷就一定答應派太醫官來原州?」

  「雲大人這是逼著我立『軍令狀』?若我不給這承諾,這事你就管定了?」霍奉卿像是被逼狠了,清冷眸底閃過一抹厲色。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不費勁。」雲知意半點沒被他震懾到,悠哉哉端起茶盞抿了一口。

  「好。那我就如雲大人所願,在此表個態。」

  眾目睽睽下,霍奉卿咬牙寒聲冷笑:「只要今日通過此議案,我必定竭盡全力促成朝廷應允。若朝廷駁回,我引咎下台。開始表決吧。」

  雲知意手中的茶盞險些沒端穩,猛地瞪向他——

  還有沒有點青梅竹馬的默契!說到「促成朝廷應允」就足夠,撂什麼「引咎下台」的狠話?

  這是生怕田嶺一黨不知該怎麼在背後向你捅刀,自己主動向別人講解捅刀的正確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