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窗的夕陽與霍奉卿的聲音,不知哪一樣更醉人。
看著他撥動著自己衣帶好似低頭討饒的模樣,雲知意忽地心跳怦然,耳朵有些熱。
霍奉卿這傢伙近來不知吃錯什麼藥,仿佛突然打通任督二脈。雖公事上偶爾還是會嘴硬難纏,但私事上認錯賣乖卻是越來越熟稔,她真有些招架不住。
「你倒很能自得其樂!規矩些,誰教你亂動姑娘家衣帶的?」她儘量繃起紅臉,一把拍開霍奉卿那不安分的手,嘀咕道,「沒點州府官員該有的莊重。」
挨了不輕不重一巴掌,霍奉卿趕忙將那手背到身後,仿佛這時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舉動有多唐突。
他抬眸瞟向房頂橫樑,裝模作樣地正經起來:「失禮了,請雲大人海涵。」
「你個兩面人,」雲知意乜眼笑瞪他,「不要妄圖矇混過關。解釋一下,當年為什麼要那樣說我壞話?」
「本意也不是要說你壞話,」霍奉卿訕笑著撇頭看向窗外,俊面在夕陽餘暉的熏蒸下紅得愈發可疑,「我也不知自己那時在想什麼……總之就是,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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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嘉十年春,鄴城庠學鄭姓女夫子與未婚夫錢遜之因瑣事衝突,一度鬧到要解除婚約的地步。
錢遜之每日都到夫子院賠罪求和卻無果,最後靠一個綴著小夜明珠的鐲子才成功博得未婚妻重展歡顏。
據說那鐲子價值不菲,好在錢遜之是時任漕運司督官從事,官職雖不算大,但也不小,自家又是有田有產的中等富戶,倒還負擔得起。
一對未婚夫妻在爭吵僵持數月後,一個低頭服軟,另一個就坡下驢,雙方高高興興地重歸於好,這本是件皆大歡喜的小事。
但坊間對教書育人者有不少刻板觀念,仿佛傳道授業者就只能安貧樂道。因鄭夫子是庠學夫子,有碎嘴者便非要將事情抬大了說,指責她「以財物珍寶的貴重來衡量別人歉意是否真誠,給學子們立了壞榜樣」。
一時間流言紛紛,這讓百姓對整個鄴城庠學都生出不少擔憂與非議來。
就連學子們也無辜受累,頻頻受到家中尊長或親友們莫須有的「關切追問」,生怕他們跟著這樣的夫子學得個見錢眼開,丟了讀書人的傲氣。
所謂三人成虎,後來傳言越來越難聽,最終鄭夫子不得不請辭庠學夫子之職,這才平息了風波。
那時雲知意、霍奉卿他們這批學子不過就十三四歲,年稚歷淺,難免有幾分或真或假的清高狂性,私下裡難免也會對「鄭夫子被一顆拇指大的小夜明珠哄好」之事表達自己的看法。
某天午間休息時,一堆少年人便聚在講堂里說起此事。
有人感慨:「姑娘家全是這麼可怕的嗎?鄭夫子平常看起來文雅清高,沒想到與未婚夫置起氣來,竟會變成吞金獸!」
一位叫常志高的少年道:「倒也不能這麼一棍子打死,肯定不會每個姑娘都這樣啊。只是鄭夫子出身寒微,雖多年苦讀有了深厚的學養,但終究眼淺了些。發那麼大一場氣,鬧得滿城風雨,最後卻被小小一顆夜明珠就哄好,平白給人看笑話。」
另一個叫韋麟的少年突兀笑道:「若換成雲大小姐那樣的,未婚夫將她惹生氣,送一顆拇指大的夜明珠就想求和?她怕是反手就能丟出十顆拳頭大的夜明珠,再送一個『滾』字!」
哄堂大笑中,薛如懷嘲他:「韋麟你瞎思量什麼呢?雲大小姐根本不會看上你,你便是想哄也排不上號。」
都是半大不小的年紀,正是對男女之間的事最懵懂好奇時。
韋麟莫名其妙將話拐到彼時並不在場的雲知意身上,聰明點的少年郎們或多或少都能察覺出點異樣。
被大家的怪笑惹得惱羞成怒,韋麟索性破罐子破摔,與薛如懷較起勁來。
「你是憑什麼篤定她看不上我?她母親當年不就選擇了自出雲氏,嫁給寒門出身的言珝大人?我家比言大人家總強些吧?」
兩人的看法各有擁躉,少年人們就這麼開始了嘴仗混戰。
有人怕當真吵起來,便出聲做和事佬,中肯指出「雲知意雖不喜與人扎堆親近,但好歹是一視同仁的,並不曾以門戶高低論人」。
韋麟被這話安慰得竟真有點心熱膨脹,半是玩笑半是試探地對大家道:「這麼一說,指不定雲知意還真能看上我呢。或許……我可以試試?」
話音未落,原本在旁沉默翻看書本的霍奉卿突然加入戰局:「別人活一世,無非就耗費些米糧布帛。雲知意卻是要食金飲玉的,尋常人家可養不起。」
雲知意出去散步回來,走到講堂門口就正好聽到這一句。她向來不愛扎堆,當下便在門口駐足未動。
接著就聽韋麟小聲與霍奉卿犟嘴:「雲知意平日的用度瞧著雖比大家都金貴些,但以她的家門出身來說,並不算十分靡費。」
霍奉卿不太耐煩地冷聲脫口:「雲知意人不壞,但性情古怪,狂妄固執又好強,絕非良配。」
這雲知意就真的忍無可忍了,自是衝進去與他爭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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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竹馬這種關係,註定兩人有許多經歷是共同的。
可是,天底下有無數的青梅竹馬,又有多少人能認真記全與對方相關的所有過往呢?
就連雲知意自己,許多事都只記得個七零八碎。
偏生霍奉卿記憶驚人,五年前的事都還歷歷在目,巨細靡遺。
十三四歲的半大年紀里,忽而覺得自己是大人,忽而又覺得自己還小,有時心思彆扭古怪,言行人嫌狗憎,倒也不是稀奇事。
那年的霍奉卿並不知自己為何突然煩躁隱怒,反正就是聽不得同窗話里話外對雲知意有所企圖。
一時捋不清自己心中野望,心煩意亂之下,就只想著要將同窗少年郎那份蠢蠢欲動的念頭給一把掐滅。情急中沒個章法,那句混帳話便脫口而出了。
霍奉卿悶悶吐出一口長氣,再次懊惱低喃:「千金難買早知道。」
在事隔五年後,雲知意總算知道了當初那場恩怨的完整前情。她忍俊不禁道:「要不是我大度,你早不知被扒皮抽筋多少回了。」
霍奉卿並不提她當初對自己也沒少口出惡言,縱容地順著她:「沒錯,你從小就大度。」
「別以為我聽不出你在反諷!」她嗔笑瞪著眼前人。
須臾後,才又眉眼含笑地軟聲控訴:「你知道我那時多氣嗎?出去透個風回來就逮到你在背後說我壞話,簡直喪心病狂!我都氣懵了。最可惡的是你那避之唯恐不及的語氣,我現在都記得。」
她捶了霍奉卿一拳,轉頭又去架子上選給藺老爺子的禮物。
說起那樁魯莽幼稚的年少舊事,霍奉卿有些慚愧,卻又忍不住在她背後低低悶笑。
「你說話時激動得猛揮手,不小心掀翻了我的硯台,將我還沒來得及交給夫子的功課潑了個漆黑。」
「那是你活該,我沒拿硯台砸破你腦袋就不錯了!」雲知意回頭,含笑嗔他,「你還有臉笑?背後說人壞話卻被正主抓個現行,正常人難道不是會羞恥慌亂嗎?」
「我當時是很羞恥慌亂啊。」霍奉卿訕笑著摸摸鼻子。
正是因為羞恥慌亂,少年霍奉卿後來才沒敢再提「絕非良配」的混帳話,只是硬著頭皮扯前一樁來避重就輕——
說你食金飲玉不對嗎?若有人與你吵架,十斛夜明珠都哄不好你。
兩家畢竟多年鄰居,霍奉卿很清楚,雲知意就連夜讀照明用的都是千金難買的碩大火齊珠,拇指大點的小夜明珠只配給她當彈珠玩,能用來求和才怪了。
那段日子,外間許多人都在指責鄭夫子見錢眼開、沒有讀書人的風骨。
雖雲知意並不覺得鄭夫子有錯,但鄭夫子被迫離開庠學後,她多少有點明白什麼叫「人言可畏」。
當下以為霍奉卿在諷刺她奢靡,便忍不住委屈起急。畢竟她自到了原州,比起小時在京中雲府,已經算是儉省。
所以她說:我沒要誰拿金玉珍寶哄!若是我真正喜愛重視的人惹了我生氣,只要誠心認錯,哪怕抓一袋螢火蟲做歉禮,我都會和好!
雲知意想起這一幕,望著面前擺著各樣庫藏的架子,好笑地淺聲自語:「原來還真是我教的。」
見她全都想起來了,霍奉卿垂眸偷覷她的發頂,笑得狡黠:「既你昨夜收了我的螢火蟲,那就表示我是你真正喜愛重視的人。這確鑿無疑了吧?」
「哪來的確鑿無疑?」雲知意再度回頭睨向他,面有赧然緋色,「我可沒拿到你的螢火蟲,全被你放飛了。不要自說自話。」
霍奉卿理直氣壯:「我又不瞎。你心裡收了,我看得出來。」
雲知意惱羞成怒:「你看得出來了不起啊?看破不說破,懂不懂?」
「好吧,懂,」霍奉卿抿笑,從善如流地換了話題,「你到底在找什麼?」
雲知意這才想起正事:「哦,對了,你知道藺家老爺子的喜好嗎?」
霍奉卿稍作沉吟:「寶馬良駒、古字畫。」
「寶馬良駒?這不行,」雲知意驚訝地眨了眨眼,「罷了,去挑一挑吧。」
老爺子都那麼大年紀了,若真送他一匹好馬,倘使他有個閃失好歹,雲知意可擔當不起。
「你要去藺家老爺子的壽辰?」霍奉卿睇她,眼神意有所指地落在她的唇上,「若你沒有帖子,我或許可以考慮帶你同去。」
或許,可以考慮。聽聽這不是人話的弦外之音,無非就是要拿好處交換的意思。
雲知意不屑地哼笑:「並不稀罕你那沒安好心的『考慮』。早就有人說好要帶我去,人家還不計較回報。」
霍奉卿以為她說的人是她父親言珝,於是只能遺憾地「哦」了一聲,識趣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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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的夕陽格外溫柔綿長,近酉時都還不肯落山。
今日兩人之間的氣氛實在美好,誰都不忍心提半句煞風景的公務。於是沉默並肩,徐緩漫步在庫房到的路上。
一路上身移影動,時而衣袂相拂,時而身影交疊。
明明沒說什麼膩死人的甜言蜜語,更沒有什麼纏綿惹火的親密舉止,可這旖旎的盛夏暮光里,就是瀰漫著一種令人臉紅心跳的詭異氣息。
兩人的眼角餘光不經意碰上,又雙雙心虛而慌張地挪開,各看各的路,各紅各的臉。
這種氣氛對他們兩人來說都古怪而又陌生,由內而外、從身到心都覺著燥,覺著熱,覺著酥,覺著軟。
霍奉卿一徑望著前路,卻悄悄探出手,準確地握住了身畔人的柔荑。雲知意身形滯了滯,卻沒有看他,只是驕驕矜矜抿住唇「哼」了一聲,不躲不避。
霍奉卿仿佛吞下一顆定心丸,當即又得寸進尺,噙笑望著前方,慢慢地將長指扣進了她的指縫。
掌心貼合,十指交扣。地上那雙影子便有了密實的連接,無論怎麼走,都不會再分開。
霍奉卿滿意地看著那美好的影子,不太自在地乾咳兩聲,最終什麼都沒說。
恍惚間,滿心的愉悅里突然飄過一片小小陰翳。
他想,若不是前年預審考首日那個下午,雲知意忽然一反常態地溫和示好,主動邀他同車,他們之間的結局,會不會就像他近來時常夢到的那樣?
隨著腦中突然浮現出夢境殘片,夢中那份撕心裂肺的徹骨悲慟也隨之伴生。
霍奉卿扣住雲知意的那手緊了緊,接著重重搖頭,試圖將那些不愉快的畫面與心情全部甩開。那只是個夢罷了。假的。
「你……突然發什麼癲?」雲知意扭頭覷他,笑眼裡盛著點疑惑。
他迎上她的目光,眨了眨眼,心中那片引發悸痛的陰翳在她明亮的笑眸里漸漸消散。
很好,雲知意還在。活生生,笑吟吟,就在他眼前,就在他掌心。
或許他將來還是會有做得不夠好的地方,會惹她生氣惱火,但他一定不再與她置氣。
她喜歡看他溫柔馴順,那他就慢慢學。她忙起來自己的事來總懶得理他,那他就自己見縫插針,乖乖湊到她跟前。
他會儘快讓自己更強大,滴水不漏地將這顆珍貴的小青梅護住,絕不讓那個夢成真。
「當然,你若有些事做得不聰明,我也不能閉眼慣著。」霍奉卿怔忪脫口。
雲知意愈發迷茫:「我什麼事就不聰明了?」
霍奉卿回魂,驚自己竟將心中想的話說出來了。
這實在有點傻氣,他尷尬地清了清嗓子,腦中一熱,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俯身在她唇上偷香一記。
接著就像沒事人一般,抬頭挺胸直腰,專注地凝望著前方:「沒什麼。我只是在說,將來。」
被突襲到滿頭霧水的雲知意重重捏了捏他的手,故意說反話:「誰跟你『將來』?」
「你啊,」霍奉卿看著前方一地迤邐金暉,薄唇彎成弧,強調什麼似的重複,「你跟我。」
雲知意和霍奉卿,既有吵吵鬧鬧、劍拔弩張的年少時光,也會有溫柔悠遠、細水長流的將來。
不需要什麼山盟海誓,就是會有的。一定會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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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里挑出一幅《遂錦四時圖》後,雲知意總算了卻一樁心事。「這可是縉王李恪昭的啟蒙恩師姬名揚真跡,藺家老爺子應該會喜歡吧?」
「姬名揚先生的真跡?」霍奉卿仔細端詳了畫上那枚些褪色的古樸印鑑後,幽幽一嘆,「雲大小姐,你實在是有點……大方。」
雲知意沖他做了個怪相:「你分明是想說我有點敗家吧?」
「沒有的事,」他笑得認命極了,「你隨意敗,我盡力掙。」
雲知意笑著推了推他,小心地收起捲軸:「誰要你掙?我……」
「唔,不對,也不能『隨意』,還是稍稍克制些為好。不然,我若走上貪瀆之路,第一個跳出來查我的人必定是你。」
霍奉卿打斷她,接過捲軸替她裝進長木匣里:「歷來都是枕邊人最難防,我這輩子註定是個奉公守法的清官了。哎。」
雲知意愣了好一會兒:「我怎麼覺得你這話仿佛在調戲我?」
「嗯。『仿佛』二字可以去掉。」
按住他一頓捶完,雲知意看了看天色,後知後覺道:「霍奉卿,你到底是有多閒?怎麼今日又來了?」
雖兩人一談公務就容易起爭執,但兩人如今都是官身,到底避免不了這種話題。
「來找你確認一樁公務上的事,」霍奉卿頓了頓,又補充道,「其實不是我要問,是盛敬侑非逼著我來找你確認。你若生氣,請務必記到他帳上。」
「我沒那麼容易生氣,除非你態度惡劣、不說人話,」雲知意笑道,「你這嘴怎麼時軟時硬的?老實承認一句你就是藉機來纏著我,我又不會笑話你。」
她也就是說得好聽,事實上已經樂不可支了。
「究竟是盛敬侑逼著你來的,還是你自己臉皮厚,只有你自己才清楚。」
「好吧,我承認是我臉皮厚要來纏著你。不過,也真是盛敬侑讓我來問的。」
霍奉卿收了嬉鬧,斂眉正色:「關於聯合辦學,陳琇今日又補了一條,提請由言珝大人代表州牧府參與聯合辦學的日常監管。此事你可知情?」
明日就是本月最後一場旬會,陳琇趕在今日提出這條,某種程度上算打了州牧府一個措手不及。
但陳琇只是個從事官,提請由言珝代表州牧府參與日常監管聯合辦學,這麼大的事,按理無權輕易拍板。
她才因為自作主張提出聯合辦學而惹怒田嶺,應該沒膽子再來第二次先斬後奏。她會這麼提,背後必定有人授意。
霍奉卿也沒藏著掖著:「眼下有權又有理由授意她這麼做的人,無非就是你、章老、田嶺。」
同樣一件事,提出的人不同,初衷與目標必定迥異,而霍奉卿他們那方的應對自也會不同。
他並不認為是雲知意授意陳琇的。畢竟雲知意搬到望瀅山來自立門戶,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不想給言家惹麻煩,她不會無端端將她父親拖下水。
但盛敬侑不知出於什麼心態,非要他來找雲知意討一句準話。
雲知意橫飛眼波,神情高深莫測,不答反問:「若果真是我指使陳琇拖我爹下水,意圖讓你投鼠忌器,你接下來打算如何?」
霍奉卿盯著她看了半晌,輕聲笑道:「雲知意,你學壞了,居然詐我騙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