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競維吩咐給雲知意的任務,是讓她跟著自己一道,以外地藥材商的身份前去集瀅醫家行會拜訪。
這拜訪看起來很不知所謂。
沈競維與集瀅醫家行會會長仿佛一見如故般,談笑風聲大半日,吃飯喝酒品茗,漫無邊際地談些關於各州醫、藥方面的消息或逸聞。
期間沈競維也問了集瀅醫館藥鋪的大致數量、日常用量最大的藥材種類等等,而雲知意就在旁安靜聽著,把隨從的角色扮演了個入木三分。
回客棧的路上,沈競維並沒有解釋今日此舉用意何在,只對雲知意道:「待會兒回去後,將你今日聽到的所有事記下來。之後還會去拜訪那會長,你比照今日辦理即可。匯總整理好備用,暫時不必給我,待需用時自會問你要。」
雲知意上輩子那幾年的官不是白做的,話說到這裡,她再回想一下上輩子此時發生了什麼,就能大致猜到沈競維進入集瀅城停留所為何事。
之前他們沿江而下時,前面有幾處村鎮受洪災後,屍體處置倉促,若天時不利,極有可能爆發瘟疫。
瘟疫這種事,靠尋常村鎮上的赤腳大夫們是無法控制局面的。染症者為了求生,但凡有幾分家底,勢必用盡所有方法往大一點的城池求醫問藥。
需知集瀅城是方圓一二百里內最繁華的城池,又是水路交匯的一處重鎮。每日出入此地城門的不單有集瀅本地人,還有附近鄉鎮村民、外來客商、江湖遊俠等等。
本身就是人口眾多的繁華大縣,人員流動的複雜程度又僅次於州府鄴城,一旦有染瘟疫者湧來,本地官府的處置稍有不當就會出大亂子。
「九哥既已預判瘟疫或有蔓延至集瀅的可能,為何不以欽使身份,直接提醒本地官府早做準備?」雲知意問。
她能自己想透其中玄機,沈競維稍感意外。
不過他目視前方,面上的詫異稍縱即逝,聲色俱淡:「若我提醒了,瘟疫卻沒來,我會有什麼下場?我只是巡察欽使,為何要上趕著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雲知意抿了抿唇,「哦」了一聲。
她明白,站在沈競維的立場,此時冷眼旁觀才是聰明人的做法。
如他所言,若提醒了本地縣府,最終瘟疫卻沒來,那只會平白引發全城恐慌。
事後要是有人借題發揮參他一本,他沒什麼好果子吃。
沈競維斜斜瞥了她一眼,又道:「再者,就算瘟疫當真來了,若集瀅縣府有能力應對自如,我提醒就是多管閒事、拿著雞毛當令箭;若集瀅縣府沒能力處置好這種事,即便我提前告知,結果也不會好到哪裡去,事後清算,黑鍋卻有我一份。我吃飽了撐的嗎?」
瘟疫一旦爆發,任是哪個官員能力通天,也無法保證一個人都不死。如果在事前主動站出來擔當,從頭到尾參與處置此事,不管處置得再盡心盡力,等到事情結束後,或多或少都會因逝去的人命受到一些指責。
反之,就這麼冷眼旁觀,靜待事態發展。等到本地官府真的處置不力,他再出來接手收拾殘局,事後輿論的指責就無論如何也不會衝著他來。
等明年回京述職時,此事還會板上釘釘成為他此行濃墨重彩的一筆功勞,半點風險都不擔。
利弊得失如此清楚,是個人都知道該怎麼選。
但云知意放眼面前熱鬧的市井浮生,看著對可能到來的危機一無所知、毫無防備的人群,心中堵得厲害。
「聰明人就得等到本地官府確實執行不力,引發哀鴻遍野甚至民怨沸騰的場面,在百姓呼天不應、叫地不靈時,才亮出欽使身份來救苦救難。如此,所有人才會看到我是在如何艱難的前提下收拾殘局的,不管最後結果再慘烈,我也只有功而無過。誰都指摘不到我頭上。懂嗎?」
沈競維咬字刻意兇狠涼薄,不知是在說服雲知意,還是在說服自己。
他板著臉行了十幾步後,忽地轉頭看向雲知意:「若是你我易地而處,你定一察覺這隱患就立刻出面了,對吧?」
雲知意誠實地點點頭:「是。」
上輩子此時,集瀅確實因瘟疫之事小小亂了一陣。
州丞田嶺接報後,將此事交給即將告老還鄉的左長史劉長青主責,雲知意協理。
劉長青即將告老還鄉,不願惹麻煩導致晚節不保,便做了甩手掌柜,實際執行大半都丟給她負責。
她初出茅廬就遇大事,沒有時間也沒那心思與各方溫和斡旋,態度極其強硬,得罪人是情理之中。
因為得報時瘟疫已經爆發,她能做的就是迅速調集原州各城醫家、強行徵用各藥鋪、醫館的藥材庫存,甚至不惜動用了雲氏在淮南府的人脈,緊急從淮南府徵召了一批官醫、藥材全力馳援集瀅。
她的強硬果決省去了很多官樣文章,這次的瘟疫也沒有後來槐陵那次那麼棘手,局面很快被控制,完全沒給沈競維這個欽使留下救苦救難的機會。
此事是次年田嶺拔擢她一步升兩階的重要憑據,可那時已沒幾人記得這茬,在背後酸溜溜嘲諷她「會投胎罷了」的同僚比比皆是。
同樣的事,對比如今沈競維的打算,她就知道自己上輩子處處不冤。
她總是在事情一開始就卯盡全力設法解決,狠不下心坐等事態惡化。眾人看不到這件事惡化的慘重代價,便只覺得她不過做了件輕而易舉的事。
她輕聲嗤笑,心道自己是真的很不會做官。
許是見她神情有異,沈競維又問:「覺得我很冷血?」
這次雲知意搖頭了:「九哥有九哥的難處,我明白。說穿了,我與您,甚至與原州府大多數同僚最大的不同,不過就是能仗著家世背景。」
她不怕得罪人,也有許多人脈可用,所以行事不會顧慮太多,更無需過多考量個人得失。只要是依律辦事,其中的風險後果她敢擔。
而別人卻不能像她這麼橫衝直撞。
就像沈競維,寒門出身,不知經歷了多少艱難心酸,步步為營才走到今日地位。他沒有太多底牌與退路,若有半點疏忽被政敵捏住把柄,很可能被打回原形,再無出頭之日。所以他行事必須先考慮自身能否承擔其中風險。
沈競維抿了抿唇,抬頭看向漸有陰雲的天空:「這事我暫不會插手,你也不能越過我貿然強出頭。」
雲知意苦澀勾唇,頷首輕聲:「我明白。此次九哥算是我的主官,若我有任何直接動作,最終都會連累你。」
所以這次她只能陪沈競維等,等著看瘟疫鬧到集瀅,等到……集瀅場面失控,哀鴻遍野的那一天。
她又想,若霍奉卿也是因為上游出現瘟疫的苗頭而趕來集瀅,那麼,情況或許不會糟糕到那種地步。
*****
接連三日,雲知意都跟隨沈競維前去拜訪醫家行會會長,在他與會長大量漫無邊際的閒談中,儘量試圖聽出集瀅城內各項藥材需求的變化。
七月初五這天下午,從醫家行會出來時,天空飄起了小雨。
雲知意心事重重,便沒有直接隨沈競維回客棧,而是獨自在城中任意逛逛。
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集瀅縣府附近的布告欄處。
雖雨勢不大,但路人紛紛加快了步伐,布告欄前空無一人。
雲知意以手遮在額前,心不在焉地掃過布告欄上張貼的各項告示,卻在看到一張邊角翹起的半新告示紙倏地瞠目。
那是一份結案告示,關於「槐陵北山匪幫衝突案」的。
關於案件本身,告示中只輕描淡寫提了「槐陵北山有山匪長期藏匿為惡,洗劫行人、並擄掠孩童囚於匪窩,現其窩點已被查抄」。
然後便是對槐陵一眾官員的懲處:代任縣令田岳因失察及剿匪不力,被貶至集瀅縣做縣令屬官;其餘槐陵縣府官員或降職一等,或罰俸半年。
之前盛敬侑親自帶著霍奉卿等人去槐陵督辦此案,最終就是這般潦草地結案了。
那些孩子究竟被綁去做了什麼?得救的孩子是否已是全部受害者?北山那幫歹人有多少漏網之魚?與「打娘娘廟」關聯究竟多深?是否有捲土重來之虞?官府後續對北山是否會加強巡防……
這些事,結案告示上隻字未提,如今大概也無人在意。
州牧府借著「北山匪幫案」小小打壓了田嶺為首的州丞府氣勢,使百姓對州牧盛大人心生好感、建立了初步而薄弱的信任;
州丞府受挫,卻不至於被逼到狗急跳牆撕破臉,暫時會收斂一陣子,或多或少讓渡些實際治權以向州牧府示好;
而對當初那些義憤填膺的百姓來說,看到告示後半段對槐陵官員這些官員的懲處,也是大快人心、天理昭彰。
如此結案,對各方都是個只好不壞的結果。
輕柔雨絲浸潤了雲知意的睫毛,有一種悲涼與無力慢慢壓沉了她的唇角。「大局」二字千斤重,槐陵終究還是成了大局上一顆被暫時放棄的棋子。
之前還是她太天真,以為霍奉卿既來了集瀅,即便沈競維暫不出手,局面也會有所不同。但此刻想想,既槐陵如此,集瀅城大概……也就那樣了吧。
*****
連日大雨過後,瀅江水位又漲,集瀅城外本已人心惶惶。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這個當口,瘟疫果然傳到集瀅了。
先是上游村鎮感染瘟疫症狀的富家鄉紳陸續奔來集瀅求醫,之後來的人已不限貧富,越來越多的人試圖湧進集瀅城尋求一線生機。
而集瀅縣府果斷下令封閉了城門,每日由官差護送醫者與藥材出城,醫治二十人為限。
這麼做雖保護了城中多數人,但最多半個月,城外的人會越積越多,護送染症者前來的人也有大量感染的風險,城中的醫藥撐不了多久就會捉襟見肘。
若州丞府不能迅速調配各城藥材趕來集瀅,屆時這些人會陷入絕望,極有可能在求生意志的驅使下脫序,集體冒死衝擊城門。
若真到這地步,怕是只有血流成河才能控制場面了。
沈競維在最初有少部分染症者湧來集瀅時,就已從與醫家行會會長的閒談中聽出端倪,之後便迅速帶著雲知意及兩名隨護搬出客棧,出示欽使令牌,住進了戒備森嚴的縣府官驛。
七月初九下午,雲知意負手站在官驛客舍廊下,看著漫天大雨,陷入了沉思。
「你……還好嗎?」
耳畔驀地響起霍奉卿那輕寒微喑的嗓音,有幾分擔憂,又有幾分心疼。
雲知意緩緩收回恍惚的目光,扭頭看向不知何時來到身邊的霍奉卿。她倒並不意外會在這裡遇到霍奉卿,畢竟是她悄悄托官驛小吏幫忙將人叫來的。
雲知意淡淡牽起唇角,直奔主題:「你也在等集瀅場面失控,對嗎?」
沈競維要等著集瀅場面失控,然後再出來做「懲處本地無能官員、臨危挺身收拾亂局」的救世欽使。
而霍奉卿,或者說他背後的盛敬侑、州牧府,也要等集瀅場面失控,然後再來「怒斥州丞府治下無能、臨危挺身為民做主」。
「若州丞府調度有序,集瀅縣府執行得力,那就不會失控。」霍奉卿撇開頭不敢看她,硬著心腸咬牙道。
雲知意笑笑,轉回頭去看向潑天雨幕:「州丞府只會命左長史劉長青大人主責。而劉大人歸鄉在即,明哲保身為上,根本不會輕易沾手這樁麻煩。」
她在簪花宴後就離開了鄴城,並不清楚這輩子劉長青的副手屬官是誰。
但,不是敢橫衝直撞、不計後果的雲知意,這點確鑿無疑。
「盛敬侑要借集瀅進一步打壓田嶺,而沈競維要等集瀅亂到慘烈的程度才能出手。至于田嶺,他也不傻,不可能事先毫無察覺。但他並未提前示警集瀅縣府早做防備,就怕最終瘟疫並沒有爆發,平白引起民眾恐慌,自己要擔罵名。」
雲知意皮笑肉不笑:「你們一個個都是人精,都比我適合官場。大家都預料到集瀅可能會有瘟疫,卻也都看透了每一步中的利害風險,所以就心照不宣地等著。集瀅失控,簡直眾望所歸。」
「不要急著對我失望。」霍奉卿伸手握住了她的衣袖。
「我沒有對你失望。」雲知意沒有看他,卻反握住了他揪在自己衣袖上的手。
修長的手指乖順地窩在她掌心,輕輕顫抖著。
「霍奉卿,我知道,要徹底將田嶺的勢力連根拔起,絕非朝夕之功。早前槐陵北山案並不能動其根本,集瀅對你們來說是第二次打壓他的機會,若有更好的法子,你也不會如此。」
她再度轉過來,悲傷又溫柔:「集瀅是你霍家祖地所在,這裡有你霍家親族、故交、鄉鄰。這些日子待在官驛,坐等它出事的這一天,我想,你心裡大概比任何人都煎熬。」
「其實,也不是什麼準備都沒做。我只是在等一個契機。」霍奉卿手腕一翻,長指扣緊了她的指縫,長睫輕垂,這才長長吐出屏息半晌的那口濁氣。
這麼多年,雲知意總是與他針鋒相對,唇槍舌戰無數回,但每一次都是講道理的。
不過,他那半口濁氣才吐出去,立刻又被雲知意下一句話鬧得懸起了心。
她說:「霍奉卿,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我會與你下一盤明棋,你謀你的大局,我定我的小節,各憑本事?」
霍奉卿端詳著她的神情,腦中忽有警鐘重重響起:「你想做什麼?」
雲知意仰面望著他,下定決心似地笑了:「放心,我答應過沈競維不會連累他,所以不會親自胡來。你與盛敬侑要如何藉此進一步打壓田嶺,這與我也不相干。但我不像你們這般沉得住氣,既已見眼前將有哭嚎,便無法坐看事態惡化。集瀅的人,我能救一個是一個。」
「你要如何救?」霍奉卿蹙眉。
「田岳不是被貶到集瀅來做縣令屬官了嗎?我不管他在槐陵的事上扮演了如何角色,畢竟北山案只判了他失察之罪,那我對他就論跡不論心,」雲知意堅定道,「只要這次他夠膽擔當,我借雲氏之力給他靠一回!」
田岳才在槐陵栽了跟頭,她賭他現在正想借集瀅這事翻身。只要田岳有膽,她立刻借佩玉給他奔赴臨近的淮南府去求援醫藥。
「若他得了你暗中幫扶,卻沒能挽救局面,最終還出賣你呢?」霍奉卿問。
雲知意深吸一口氣,無畏無懼:「他縱是出賣我,我大不了就是得罪沈競維、得罪盛敬侑。若真這樣也是我活該,我願賭服輸。」
霍奉卿眨了眨眼:「所以你的意思是,這一次的明棋,你要扶持我的敵方來和我打對台?」
「沒錯。還是那句話,你若連我的明棋都防不住,還謀個鬼的大局。公私兩論,你做你的初一,我做我的十五。我倆各有各的道理,說不上誰對誰錯。所以勝負各安天命,誰也別怨誰。敢不敢?」
雲知意左手食指輕輕點住他眼下的硃砂淚痣,動作溫柔地丟出了決絕戰書。
霍奉卿因這觸碰瑟縮了一下,又被她眼中明亮的鬥志晃得目眩神迷。他輕笑出聲,心中積壓多日的陰霾如遇晴光:「敢。」
「真沒想到,我這輩子第一次與你鬥法,會是在集瀅。」
雲知意嘟囔著,踮起腳在他薄唇上啄了印記,笑得有點囂張:「那就開戰了?卿卿。」
重活一世,到底還是與他繞到這一步來了。只是這次他們說好的,既是對手,也是隊友,這樣其實也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