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除了「被霍奉卿莫名其妙塞了帶皮橘子」這點小波瀾,到霍家致歉的事整體來說是圓滿的,雲知意總算彌補了上輩子的這樁遺憾,徹底卸下對霍家的歉疚,心情大好之下,也就不與霍奉卿計較了。

  那日過後,鄴城庠學正式複課,大家在夫子指點下查漏補缺,準備冬季小考。

  每年的冬季小考並不影響前途,只是庠學慣例檢驗學子們一年所學之成效。再加上這批學子才經過了更為嚴苛的「預審考」,間隔月余再考一次,按理並不需要如臨大敵。

  但云知意是重生來的。

  法令、政論倒是難不住她,畢竟上輩子做了那麼些年官,在這兩門功課上的思路見解比尚無實務經驗的大多數同窗高出不止一籌,完全不必擔心。

  但算學是她兩輩子以來在學業上最大的痛腳,而史學也需重新背過,如此自然需要投入更多時間與精力。

  她是心定易專注的性子,既明白了自己的問題所在,便迅速進入一種「目中無人、耳中無聲」的狀態。

  在大家看來,她在預審考時意外跌至第四,眼下比以往用功些倒也合情合理。

  霍奉卿很識趣地沒有惹她,顧子璇除了每日關切幾句外也不會多耽誤她,於是就這麼風平浪靜地度過了冬季小考。

  *****

  承嘉十三年十一月廿七,冬至。

  考完最後一門,學子們紛紛長舒大氣,接下來就等著五日後出榜,便可各自回家休冬假了。

  退出考場的同窗們一路嬉笑閒談,推推擠擠、小打小鬧,或互相問問答題詳情,很是嘈雜。

  雲知意與顧子璇肩挨肩地走在人群中,湊近了說話,都得再略揚點聲才能聽清。

  顧子璇心情雀躍,笑問:「知意,等出榜的這五天,你打算去哪裡玩?」

  「我不等出榜了。三日之後就要啟程去……」雲知意抿唇頓了頓,才接著道,「去槐陵。」

  顧子璇愣了,笑容蔫了下去:「怎麼這時候去槐陵啊。那你幾時回來?」

  「最快也得元月上旬吧?」雲知意稍作沉吟,又道,「不過,這也說不準,還得看天氣好不好。」

  槐陵在原州最西北方向,偏遠不說,還需翻山越嶺。

  最一言難盡的是,槐陵雖是個有近七千戶人的大縣,民生狀況在整個原州卻是墊底,官道廢弛近百年無錢修繕,路難走至極。若遇上雨雪天氣,要走多少時日就難說了。

  顧子璇訝異瞠目:「你不在家過冬?」

  雲知意點點頭:「對。我先祖曾在……在槐陵,建了一座橋。年生太過久遠,我祖母擔心那橋如今已不堪用,讓我趁著冬假去看看。若需要修繕或重建,也好儘快讓人籌辦。」

  縉人重視冬季,若無天大的事,大多數人都不會在冬季出遠門。

  雲知意的父親本不願她在冬季獨自去那麼遠的地方,但她假託祖母之命,她父親也就只能由她了。

  顧子璇艷羨嘆道:「可惜我爹不會同意我在冬季離家,不然我也跟著你去玩玩。我長這麼大,還從沒去過槐陵呢。」

  如若有可能,雲知意希望這姑娘今生離槐陵縣越遠越好。

  她拍拍顧子璇的手臂,安撫笑道:「待我回來便請你到我宅子裡喝酒,那時再細細與你講風光見聞。」

  「好!」顧子璇想了想,又問一句,「對,聽說槐陵民風彪悍,你可千萬多帶些護衛隨行。」

  雲知意頷首:「我都安排妥當的,你不必掛心,好好陪家人過冬。」

  顧子璇是個利落姑娘,既雲知意說了一切都安排好,她便不再囉嗦。

  「行。我要去找薛如懷說點事,那就此別過了?」

  「就此別過,明年見。」雲知意笑著揮揮手。

  *****

  十二月初十,雲知意在宿子約、宿子碧及兩名護衛的陪同下,終於風塵僕僕趕到了槐陵縣。

  其實按照正常腳程,他們在初七就該到的。可惜天公不作美,從初五開始沿途就開始斷斷續續地下雪,讓本就幾近半廢的槐陵官道更加難走,這才多耽誤了三日。

  說起來,雲知意並不算十分嬌生慣養。她小時在京中曾隨叔叔雲孟沖習劍強身,到原州後,每年秋季還會出外遊歷,並不是足不沾塵的羸弱姑娘。

  但因專注讀書的緣故,小時打下的那點習武根基早就荒廢大半,體力上只是與常人無異,但遠不及宿家兄妹與兩名護衛。

  連日來頂風冒雪地趕路已讓她很疲憊,而且,保持相對平靜的情緒踏進這槐陵城,於她來說需要耗費多大勇氣與心力,只有她自己知道。

  一進城,雲知意便懶聲輕啞地吩咐:「直接去客棧吧。」

  她此行有所打算,並不想過早驚動本地官員,所以不能去借住官驛。

  宿子碧道:「知意,我瞧著這槐陵比鄴城差遠了,也不知哪家客棧好些,總不能太過委屈了你。還是讓我大哥先去打探打探吧?」

  雲知意脫口道:「不用麻煩,這裡只有一家客棧。」

  「大小姐怎麼知道的?」宿子約詫異側目。

  他自己在多年前來過槐陵,此地除官驛外只有一家客棧,這事他知道。可在他的印象中,雲知意理當是初次來才對,她為何知道此地只有一家客棧?

  雲知意淡垂眼帘:「我看過槐陵縣誌的抄本。」

  宿家是江湖人,並不清楚縣誌這東西是否可隨意謄抄流傳,更不清楚縣誌里會不會講「城中有幾家客棧」這種事。

  不過,宿子約想起雲知意的身份不同,能接觸到什麼樣的官樣記檔好像都不奇怪,於是也沒再多問。

  倒是宿子碧不可思議地低呼:「什麼?幾千戶人家的大縣,縣城裡卻只有一家客棧?!別處一個鎮上最少也能有四五家吧,這裡是怎麼回事?」

  宿子約簡單解釋:「此地偏遠,路難行,又無甚特產名品,所以外來客不多。也就春秋兩季稍好些,會有些閒散富家子前來遊山玩水。」

  果然,面對這一行五位客人,客棧掌柜宛如見到大主顧,急急忙忙吩咐小二將眾人的馬牽去馬廄,自己則親自領路送他們進往房間去。

  「二位姑娘住一間上房,這三位少俠分別安排在左右兩側的房間,可對?」掌柜的反覆確認。

  見雲知意已懶得答話,宿子約便笑著頷首:「是。住得或許會比較久,勞煩您照應周全些。」

  「那是自然!您放心,我們家三代都在槐陵開客棧,住過的都說好!」掌柜的一路上熱情至極,從前堂走到後院這路,嘴就沒停過。

  「……我還以為今冬怕是一筆生意也做不成,本打算早些關門,帶著妻兒回鄉下過冬。結果您猜怎麼著?初五那日竟就開了張!跟著今日就來了您幾位!」

  雲知意身心俱疲,聽他嘰里呱啦實在腦仁疼,便換了話題:「掌柜的,有現成的熱水可以沐浴嗎?」

  「喲,對不住,今日柴火來得晚,怕要等等,」掌柜的忙道,「要不,您幾位安頓好行李後先用飯?」

  大家都看著雲知意,等她定奪。

  她倦怠道:「你們去吃,不必等我。我太累了沒什麼胃口,只想沐浴過後先睡一覺,睡醒起來再吃。」

  宿子碧忙道:「那我陪著你……」

  「不用,你也去吃飯,」雲知意勉強笑笑,「趕路這麼久,大家都累。我今日不會出去,你們各自安排吃好睡好,不必凡事圍著我打轉。」

  *****

  雲知意含了顆梅子糖潤喉,裹著了厚厚的披風,將一套乾淨衣衫抱在懷中,步履沉重地走到沐房門口。

  有兩個小男孩兒正在雪地里撒歡,其中大些的那個瞧著約莫七八歲,眉眼與掌柜的有些相似。

  他蹲在地上,兩手倒騰著捏雪球,卻還能抽空對雲知意笑道:「客人可是來等熱水沐浴?」

  「對。」雲知意有氣無力地笑笑。

  「好像今日的柴火有些濕,水熱得慢,還得再等等呢。」小孩兒道。

  「那我就在這兒等吧。」雲知意實在是疲累,不耐煩折返回客房去等,便順勢坐在沐房門邊的長凳上。

  小孩兒見她腮邊鼓起,眨巴著眼好奇道:「客人在吃糖?」

  槐陵物資匱乏,糖對小孩子來說是很難得的稀罕物。

  雲知意勾唇笑笑,輕聲道:「嗯,梅子糖。眼下我沒帶多的,晚上我去前堂吃飯時若還能遇見你,就分你一些。」

  小孩兒很高興,蹲下去一番鼓搗,捏出個醜醜扁扁的小雪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她面前:「你是個大好人,這個送你!」

  「好,多謝。」雲知意噙笑接受了他的心意,將那小雪人立在長凳旁。

  小孩兒心滿意足地回到雪地里,繼續與同伴玩鬧。

  雲知意微斜身,以額角輕抵廊柱,神情怔忪地看著雪地里的兩個小孩。

  那小男孩調皮地眨眨眼,抬手將才捏好的雪球丟出去,正正砸在年歲小些的同伴身上。

  小小孩兒使勁跺著腳,奶聲奶氣叫囂兩聲,也蹲下去捏雪球開始還擊。

  無憂無慮的稚氣笑音銀鈴一般,使這冷清雪天多了熱鬧的煙火氣。

  這兩個孩子,大的約莫七八歲,小一點的看起來至少也有四五歲。

  雲知意恍惚地想,如今是承嘉十三年,等到承嘉二十一年,他們就該是大人的模樣了。

  上輩子的承嘉二十一年,槐陵街頭群情激奮對她喊打喊殺的人群里,會不會就有這兩個孩子呢?

  她緩緩閉上眼,回想起上輩子臨死前周圍那山呼海嘯般的憤怒咒罵聲……或許,有的吧。

  小男孩剛才說「你是個大好人」時,那稚氣純粹的笑臉絕非作偽,送她小雪人也確實是發自肺腑的感激,這一點,她毫不懷疑。

  可是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實在很不牢靠。

  就像這小孩兒,會因她許諾了分給他一些糖,就對她這個陌生人心生感激與親近,非常篤定這是個好人。

  但如果將來這個好人做了什麼讓他心生不快的事,哪怕那件事的初衷是為了他好,只要結果出了差錯,曾被千恩萬謝過的好人便會成「該死的狗官雲知意」。

  一陣涼風撲面,她徐徐睜開略有薄淚的雙眼。模糊中,猝然驚見有一物正正奔著自己的頭來。

  這一幕與她上輩子的死因太過相似,這使她周身血液霎時冰涼,整個人僵到動憚不得。

  喉嚨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扼緊,呼吸困難,發不出半點聲音。

  就在她腦中一片空白時,有人以極快的速度奔到她面前,以自己的後背替她擋住了那顆雪球。

  來人奔得過快,帶起一陣寒風。那風撲過雲知意耳邊,拂落幾絲鬢髮。這幾根髮絲垂懸在耳廓,若有似無地輕輕掃動,溫柔而沉默。

  雲知意想,此刻自己的神情和動作一定很呆滯。可她沒有辦法。

  無論顏面五官還是手腳都不聽使喚,她真的沒有辦法。

  緩了好一會兒後,她才慢慢仰起頭,渙散的視線漸漸清晰,終於分辨出面前的人竟是霍奉卿。

  她不明白霍奉卿為什麼會在這裡,卻又奇異地覺得他好像就該在這裡。

  上輩子也是在這座城,也是面前這個人,也是這樣突然出現,擋在奄奄一息的自己身前。

  可惜那時她已瀕死,目力模糊到看不清他的模樣。

  眼前的霍奉卿做少年遊俠打扮,小銀冠束髮,一襲月白武袍袖簡潔利落又飄逸,包裹著肩寬腰窄腿長的頎長身軀。

  他筆挺地站在面前,低頭垂眸:「沒想到你竟會怕雪球,呵。」

  他的語氣稱不上溫柔,更沒有邂逅偶遇的驚喜,聽起來甚至有點像在幸災樂禍,卻讓雲知意莫名安心。

  喉嚨的那隻無形大手緩緩消弭,她用力吸了一口氣,冰雪的凜寒瞬時沁入心脾。

  明明該是刺骨的冰涼,卻讓她真切地確認了自己還活著。

  神志重歸清明後,她突然覺得方才自己有一件事想岔了。

  或許,有些人和有些人之間的關係,也可以是牢靠不變的。比如她和霍奉卿。

  雲知意輕輕眨了眨眼,仰頭細細打量著面前的少年,忽然有點想笑。

  她與這人上輩子吵吵鬧鬧、爭爭鬥斗,這輩子尷尷尬尬、忽遠忽近,註定做不成朋友,卻又絕不是敵人。這關係可太牢靠了。

  她很少這麼直勾勾地仔細看人,霍奉卿不自在地咳了一聲,略略扭過已泛起薄紅的臉:「賣什麼呆?正常點。」

  她唇角緩慢上揚,笑音輕啞:「好意思說我呆?明明是你不正常。每次一臉紅,看起來就一副不太聰明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