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第八十三回

  徐若麟忙請袁邁止步,轉頭招呼初念:「夫人,這位便是我先前對你提過內官監袁總管。lanhen」

  初念時常出入皇宮,對宮裡宦官算是熟悉。均面淨無須,嗓音略帶尖細。沒想到此刻面前這個人竟就是太監袁邁。不但如傳聞中一樣,年輕軒昂,且方才聽他說話,除了聲音略帶些啞沉外,竟也無一般宦官慣常有陰柔之氣。想起丈夫那次提到,說他是十六歲被俘後才送進宮。想來便是這個原因,形貌聲音這才不似那些自小便入了宮宦官。按捺下心中驚詫,隨了徐若麟招呼到前,向袁邁見禮道謝,「方才我正四下找四妹。多謝袁總管費心了。」

  袁邁還禮。略微一笑,道:「嫂夫人不必客氣。不過是順路而已。」

  徐若麟笑道:「再數月,待一切準備妥當,袁總管便要領旨率船隊下西洋了。此舉便是用開天闢地來形容也不為過。若論到忙人,現如今袁總管自稱第二話,滿朝恐怕就無人敢列第一了。今日何以會有雅興,你竟也到了此處盤桓消遣?」

  袁邁面露微微苦笑,搖頭道,「徐大人何以也拿我開起了玩笑。不過倒是被你說中,今日我來此,確實是另有事。護國寺藏經閣里,佛宗典籍浩瀚如海。僧録司上報,說許多傳自安息國經文典籍或殘缺不全,或訛譯誤譯,不可謂不遺憾。正好我此次出洋,安息亦目之列。萬歲便命僧録司將需要核校經文名錄及經中疑遺之處加以整理摘抄,由我帶去,到了安息國後請當地高僧矯枉。鴻臚寺通譯司數名通曉梵語官員此已經熬了多日。我今日過來,正是想看下進度如何了。」

  徐若麟聞言收了笑,正色道:「此乃教行遷善之舉,功績千秋。袁總管任重而道遠。徐某十分佩服。」

  袁邁謙遜道:「我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已。不敢當這讚譽。」

  徐若麟不以為然,「袁總管不必自謙。此番下西洋,大小寶船近百艘,人員數萬,浩浩蕩蕩,史無前例,袁總管你便如這支海上龐大艦隊統率,要將我大楚國威揚遍四海,此乃足以載入史冊壯舉。你素來謀智兩全,自小便又志存高遠。我知道萬歲之所以下此決心,你功不可沒。他選中你為這艦隊統率,也可謂知人善用。只是此行路上,你肩上重擔是不輕。徐某說佩服二字,無半點虛意。」

  袁邁默然。

  他如今官至四品內官監太監。除了司禮監崔鶴,宦官中便以他為尊了,掌管採辦著皇室大件器物。倘若他如別宦官一樣貪財,他完全可以利用自己如今地位從中斂財漁利,只是,這並不是他理想。

  他小時出身貴族,天資聰穎,又有隨父祖遊歷四方經歷,眼界心胸自然比常人要高出一截。惜乎命運多舛,後竟連男子尊嚴也被剝奪殆。好他知命。從前短暫委靡過後,很便振作起來。他自小便有走遍四海理想,入宮為宦後,這想法並未徹底打消。趙琚上位,讓他看到了這個想法實現可能。也正如徐若麟方才所說,皇帝之所以這麼便下定決心派遣艦隊出洋,與他數次上書遊說密不可分。

  叵測洋流、令人望而生畏颶風、可怕疾病、還有隨時可能出現其它各種意外……

  他自然清楚,自己即將要踏上,是一條充滿了危險道路。但是他願意承擔,並且也相信自己,能勝任這個「總管」之職。

  「徐大人,下官知道你意思,」袁邁笑,「你是叫我宣耀國威同時,也要鑒習外夷之長技。下官牢牢記心上,必定不敢忘記。」

  徐若麟也哈哈笑道:「袁總管實乃我知音。天下之大,倘若咱們只坐井底觀天,遲早便成夜郎自大。別不說,倘若沒有當初傳教士帶來一柄火銃,也就沒有我朝軍隊今日火器之利……」

  兩人一邊自顧說著話,青鶯早已經到了初念身邊。初念低聲詢問方才之事,青鶯眼睛盯著自己腳背,低聲道:「我方才打發凝墨先回來,自己一人走路時,見這裡景色好,多看了幾眼,一時沒留意路,竟迷了方向,幸好遇到了袁總管,他便送了我回來……」

  初念見她說話時,神色略微異常。以為她是方才受驚所致,便也沒再多盤問,只安慰她道:「沒事就好。方才我以為你走丟了,正要叫你哥哥去找……」

  她兩人正低聲說話,那邊徐若麟與袁邁已經敘話完畢,相互拱手要道別。青鶯略微咬唇,像是下了很大決心,忽然微微上前半步,對著袁邁輕聲道:「多謝袁總管帶路。」

  袁邁看她一眼,笑道:「方才你兄嫂已經謝過了,姑娘不必再多禮。」

  青鶯道:「那是兄嫂謝意。我自己,也不能少。」說罷朝他端正行禮。

  袁邁一笑。

  他方才從後頭藏經閣出來時,見山景怡人。平日也難得有這樣空閒,便信步而行。正行到一處交錯路口時,不想忽然前頭遇到一個年輕女子。看她打扮,像是富貴人家小姐。這樣小姐,出來時身邊沒下人跟隨,本就有些奇了,何況她神情驚慌,正四處張望,仿佛迷了路樣子,便開口詢問了一句。

  他剛開口,那少女前一刻驚慌表情便消失了,一下變得嚴肅起來,用緊張戒備目光盯著自己。他便主動報上了自己身份,又向她出示了隨身所攜內監腰牌,這才見她緩和了下來。

  太監並非真正男人。她知道了他身份,自然便不用擔心男女之防了。猶豫了片刻,才終於說自己是魏國公府,迷了路。袁邁這才知道她竟是徐若麟妹子。便前,領了她往後禪院去。一開始,她瞧著還是有些拘謹。漸漸攀談了起來,沒說幾句,袁邁便覺出來了,她年紀雖不大,卻頗有詩書滿腹氣自華風範,對她印象不錯。所以當她問起明年船隊下洋之事時,他便量細緻地替她解答了一番。此刻見她這樣一本正經地朝自己道謝,心裡覺得魏國公府這個四小姐倒頗有趣。含笑朝她點了下頭,與徐若麟夫婦道了聲別,便被徐若麟送了出去。

  出了這樣一番曲折意外,也沒心思再繼續遊玩了。徐若麟送袁邁離去後,一行人便也回城。入城時,天已經黑了。徐若麟將初念等人送到了國公府,對初念道了聲自己還有事,叫她早些先歇了,自己便匆匆離去。

  初念也不知道他要去做什麼,但估計和今天事有關。只外頭剛回來,大家都疲乏。青鶯默默地自己回了院,蘇世獨是一語不發,低頭哭喪著臉隨青鶯去了。初念送果兒回房後,自己也回房了。收拾好上床後,腦子裡便不停想著今天發生事。

  趙無恙這樣遇刺,這消息此刻必定已經傳至宮中。接下來,會引發一場軒然大波嗎?還有蘇世獨。今天事,趙無恙雖也有錯,但比起來,她舉動不合宜。甚至可以說,太子之所以會身處險境,與她脫不了干係。趙無恙雖她面前說不會追究,但是皇帝、皇后呢?

  初念一時心煩意亂,床上翻來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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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念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時候,徐若麟此時,正都督衙門裡。除了小半個月前被派去燕京鄒從龍,楊譽、黃裳和常大榮都。此刻,屋子裡燈火通明,他們三人正圍桌案之前,盯著上頭放置東西,一動不動。

  他們看,是今天徐若麟後來命人鏟了過來放一塊平整木板上整片泥巴,上頭兩個腳印,保持得非常完好。

  「看出什麼了?」

  徐若麟終於問道。

  三人對望一眼,默不作聲。常大榮躊躇了下,道:「徐大人,太子今日遇刺,萬歲震怒異常,沈廷文被召至御書房,據說被萬歲痛斥了一頓。沈廷文親自帶五城兵馬司人去事發地搜索,又命全城加強戒嚴……這腳印,照大人方才所說,應是刺客所留。我瞧不出有什麼異常,就是男人留下足印而已。只既然是與刺殺案有關,大人為何不交給沈大人?」

  徐若麟不置可否地笑了下,將一柄燭台挪到了那攤泥巴前,指著上頭兩個足印,道:「因為刺客長時間停留這塊泥地上,所以這片泥地,便忠實記錄了有關此人一些訊息。你們看,這雙靴子靴底,前後雖然已經磨損厲害,幾乎平了,但仔細看,足心湧泉穴之下這部分,仍能辨出一些波狀水紋。我這麼說,你們能想到什麼嗎?」

  三人咦了一聲,借了燈火把頭湊下去再仔細看,果然徐若麟所指部位,看出了一小片凹凸狀波紋印痕。

  「五城兵馬司!」

  楊譽脫口道。

  「不錯,」徐若麟點頭,「尋常百姓,鞋底多平實。五城兵馬司人負責治安火禁等事宜,發放制服制靴。制靴與尋常靴子看起來無二。但為防打滑,他們制靴靴底,織造局特意命工匠鏤出這樣波紋。京中諸多衙門,只有他們制靴是這種樣式,獨一無二。」

  「下頭士兵並無這樣待遇,只有七品以上吏目,才有資格穿這樣制靴!」常大榮道,「徐大人,你意思是說,刺客會是五城兵馬司人?」

  因為駭異,他聲調都有些變了。

  徐若麟並未直接回答,只是指著左邊那個靴印,繼續道,「我還有發現。因為刺客停久了,他身體重量壓足下,泥地又鬆軟,所以這個足印約有半寸深。你們再看,足印一周邊緣都很清晰,是直直向下。唯獨左側外腳跟這地方,邊緣模糊而平滑,呈斜坡狀。這說明什麼?」見他三人不解,便道,「每個人,走路都有自己姿勢,因為著力點不同,所以鞋子磨損之處也因人而異。楊譽,」他看向了他,「我記得你通常先會破腳拇指那塊地方,黃裳卻易將靴底磨平,且通常是右邊那隻靴子先早於左邊壞掉。」

  楊譽和黃裳對望一眼,抓了抓頭,心想怎麼連這個他都知道?

  徐若麟並未停,續道,「而這個刺客,很明顯,他走路時,習慣發力處是左腳腳後跟外側。所以他靴子,其餘地方邊緣都還完好,唯獨這個已經被磨損得平了下去。這才會留下這樣一個足印!」

  「大人連這都看出來了,觀察之細緻,下官實遠遠不及!」

  常大榮驚嘆不已。

  徐若麟微微一笑,「這個刺客,據太子說,應當便是從前那次北投路上追殺過那幫人頭目,應當不算無關緊要小嘍囉。此人極其機警,狡猾異常。只是再狡猾狐狸,也有疏忽時候。今日他化作了樵子,卻唯獨忘了換掉他腳上靴,所以……」

  「大人,我明白了!」一直沒說話黃裳猛地抬頭,「五城兵馬司人,官職七品之上,左腳靴底後跟磨損嚴重,並且還是後背中了箭傷!大人英明,下官這就去查!」

  「徐大人,要通知沈大人嗎?」常大榮問道。

  徐若麟微微皺眉,慢慢搖了搖頭,聲調忽然變得異常冰冷,「沈大人那裡,就不必讓他知道了。你們先去排查情況,有結果了,立刻先向我回報。其餘之事,等我命令。」

  楊譽三人皆是跟隨他多年老部將。立刻便明白了他話中意思,壓下心中驚駭,齊齊應了聲是,迅速而去。

  徐若麟就著燈火再次端詳了下那對足跡,目光里閃過一道晦暗冰冷光芒。

  他回去時,已經是亥時中了。本以為初念已經睡了,正輕手輕腳地進入內室,不想床邊帳子忽然被一隻素手掀開,她探頭出來。徐若麟呼出口氣,過去將帳子用金鉤掛住,坐到床榻邊,笑道:「這麼晚了,你怎還沒睡?今天不累嗎?」

  此刻他,與先前和部屬說話時樣子判若兩人,顯得溫柔而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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