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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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若麟從司家告辭,到了這日傍晚,從衙門出來後,再次回了魏國公府。\

  正式話雖還沒下去,但府里上下人等都已經曉得,待下月初魏國公一回,現如今這位煊赫逼人徐大爺就又做回徐家正兒八經大爺了,見他回,哪個不掏出心窩子地奉承。

  徐若麟去了慎德院司國太處,到時,廖氏正也。

  這是自回金陵後,這對名義上母子第一回碰頭。先前徐若麟雖也回過兩趟,但都徑直到司國太這裡,並未遇到過廖氏,也沒特意去望過她。廖氏方才聽廊外丫頭報稱「大爺來了」時候,臉色便微變。只畢竟,也是活了半輩子人。這個人,不管自己心裡對他是如何疙瘩,但不日,他便又將歸宗,仍是自己名義上長子,這一點卻是無法改變。所以該如何,她心中自然清楚。等徐若麟一進來,面上便已經現出了絲微笑。

  徐若麟倒是神色如常,猶如他先前一直便這家裡一樣。朝國太問了安後,轉向廖氏,也見了禮。廖氏笑道:「若麟,我剛正與老太太商量著呢,打發人想將你叫回,住家裡才像樣。你那院兒,崔多福正安排了人修整。你若有空,自己過去瞧瞧也好,哪裡不滿意要拆補,提出來便是。」

  徐若麟笑了下。

  「多謝太太關照。我過來,正有一件事要說,」看向了司國太,「祖母,前日你提到那樁親事,我如今可以給個答覆了。我今日去見了司家舅公。舅公意思是,初音小姨子怕不適我。只他提到司家大房還有位早年便被送去庵里渡劫、閨名初儀孫女,意欲將她許配於我。我已應了。婚期就定下月二十四。我既奉旨歸宗,婚姻之事也就只能勞煩嫡母操持了。」

  廖氏猛地睜眼。

  「初儀?」司國太也又是驚詫,又是茫然。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是。便是這位司家孫女。說是大太太當年一胎三胞中幼女。只一直體弱,半歲多便被送去庵里寄養至今。」

  司國太被他這麼提醒,終於有點想起來了。驚訝地道:「那孩子,我記得當年不是聽說養不住,沒了嗎?」

  徐若麟面不改色地道:「舅公說,當年照那法師所言,這女孩兒命硬,不但沖自己,也克家人。怕養不住,這才特意假託亡名以求破解。實則是送去佛前寄養。如今消災滿了,這才要接回。」

  司國太盯著面前徐若麟,口中沒說什麼,心裡卻狐疑不定——自己那個侄媳婦王氏當時一胎三胞,因罕見,京城內闈婦人間還被引為談資,說了些時日。她記得半年多後,那個小女孩兒,便因體弱難養去了。消息傳來時,她怕王氏傷心,當時還特意打發人捎了慰語過去。怎麼十七年過去,突然又被告知那女孩兒其實還好好地活著?

  司國太再次看向自己面前這個長孫。從他表情中,自然尋不出半分端倪。他依舊神情肅穆,目光冷靜。但是老太太卻有一種感覺:這件事絕不可能這麼簡單。知道再問他也問不出什麼,正沉吟著,那邊廖氏終於回過了神,第一反應匪夷所思,第二反應,驚怒交加。

  「若麟!這如何使得!」她甚至顧不得司國太也,當場便嚷了出來,「姑且不論那女孩兒如何,你也知道咱家與她家如今交惡。那個姓王太太,絲毫不知禮數。你從前那個弟妹,毫無婦德可言。這樣人家,往後避都來不及,你如何便應下了這樣一門親事?」

  「太太言重了。」徐若麟淡淡道,「徐司兩家,世代交好。如今既不幸交惡,該彌補。我也正是出於此種考慮,這才應了這門親事。日期緊,納采等諸事又繁瑣,我曉得太太也忙,倘若照應不來,若麟可請託二房董嬸母幫忙。」

  廖氏再次怔住了。終於勉強笑道:「我也不是這意思。這是你大事,我只是想著,要謹慎些才好……」

  徐若麟笑了下,道:「多謝太太。此事我已考慮停當。婚期已定,不會改。」

  廖氏張了下嘴,終於還是訕訕地閉了回去,臉色很是難看。

  司國太眉頭一直微蹙。

  「我曉得了。」她後說道,「哪天方便,我親自去趟司家。瞧一瞧我那個一直養佛前侄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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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氏當晚得知這個消息時候,驚怒程度,決不廖氏之下。與丈夫司寇鑫驚乍了幾聲,嚷道:「活見鬼了!那邊何時又多出了個小姐嫁給姓徐?」

  司寇鑫有些艷羨大房攀上這門婚事,渾渾噩噩道:「不是說寄養庵里嗎?隔了牆事,咱哪能知道得那麼清楚……」話沒說完,被黃氏呸了一聲,罵道:「你個整日吃酒吃得迷瞪瞪糊塗東西,你知道個什麼!那個閨女兒,當初沒了時候,我門外聽得清清楚楚,你那個嫂子裡頭哭呢,奶娘經我身邊抱出去時,我還掀開斗篷看了眼,那臉都煞白煞白!怎一下又還魂了?不行,我要過去看看……」

  司寇鑫勸道:「好歹你也等明日去問不遲,這都天晚了。」

  黃氏怒道:「這婚事是我先提,如何便落到了那邊去?我不去問個清楚,晚上如何睡得著?」

  夫妻倆正說著,忽有老太爺身邊人來請,說此刻就書房等,叫他倆一道過去。黃氏與司寇鑫對望一眼,忙換了衣服過去了。入了書房,見老頭子正悠閒地湊燭台前,拿放大鏡研究個印鑑,見兒子和媳婦到了跟前朝自己見禮,鼻孔里嗯了一聲,這才放下手上東西,坐回了椅上。

  「爹,叫我倆來,不知所為何事?」

  司寇鑫向來有些懼怕這個父親,站直了身後,覷了眼老頭子臉色,小心地問道。

  司彰化道:「你嫂子那邊,今日議定了件喜事,應都知道了吧?」

  黃氏委屈地道:「爹,媳婦是剛知道。只心裡實不明白。這不明明是媳婦兒討了您話去徐家姑奶奶那裡先問信嗎?怎一個晃神,就變成了嫂子那邊喜事?且又聽說要嫁過去是初儀?這閨女兒,生出來養了大半年後,明明不是去了嗎,怎如今又冒了出來?」

  司彰化臉色微沉,道:「叫你們過來,就是為了這事兒。kxnet大房那個姑娘,當初身子弱,是差點沒養活。幸而遇到了位高人,指點叫假託亡名後,寄養到佛前方消災。便照做了。如今已經沒事,過些時日便會接回家中。你們是自家人。往後出去了,外人跟前該如何說話,不必我再多提點了吧?」

  司寇鑫忙點頭應是。黃氏卻是半分不信。還思量,又聽老頭子問道:「繼昌近日都做什麼?」

  司繼昌十七歲便中舉人,資質可謂上好。照大楚規制,舉人也具備了做官資格。只舉人出身只能做些小官,且仕途要比進士出身差。以司家門楣,自然希望司家子弟殿前傳臚,所以讓他繼續讀書準備會試。可惜成家後,這兩年早失卻少年時勤勉。時常與京中紈絝子弟廝混一處。老頭子也有耳聞,對此頗為不。黃氏見他此刻又問及兒子,怕說出實情被訓斥,忙遮掩道:「聽說皇上不是已經下令今年設一恩科嗎?大部分時日,都家讀書預備明年春會試呢。」

  司彰化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地唔了聲,道:「知道繼續上進就好。咱們家江寧縣不是有個莊子嗎?那裡地方清靜。他若嫌城裡吵不利讀書,帶媳婦兒一道去那裡潛心讀書也好,順便……」頓了下,和顏悅色地道,「繼昌也算為司家爭了光。從前一直忙,我也沒空考慮。如今空閒了些,便想到了這事。明日起,把那莊子轉到繼昌名下吧。往後分家之時,不計內。」

  司家從前雖日漸式微,但好歹也是有些底子。附近郊縣裡,還存有幾個厚薄不一莊子。其中就以這江寧縣莊子好。地方大,一年所出也豐厚。黃氏早就有些記掛,只也曉得不過空想而已。沒想到忽然好事便臨頭了,老頭子竟會主動開口把那莊子記到自己兒子頭上,頓時喜出望外。與丈夫對望一眼,忙道謝。

  司彰化擺擺手,正色道:「兒孫長進,我心中也寬慰……你們給我牢牢記住,唇齒雖也有打架時候,只外人看來,卻同長一張臉上。唇齒相依,唇亡齒寒,這道理不用我說,你們也知道吧?大房這門親事,是我親自做主,斷不會改了。司家好,就是你們好。我往後便是走了,也絕不會虧待你們一分。倘若……」

  「倘若叫我曉得你們出於不平之心,膽敢做出自損手足事,哪怕是說了一句不該說話……」

  他停了下來。那雙原本瞧著蒙了層陰翳眼睛忽然閃閃發亮,掠過兒子臉,後盯著黃氏,微微眯了下眼。

  黃氏打了個寒顫,急忙拉了丈夫道:「爹放心。爹教誨,我們兩口子必定牢牢記心上。」

  司彰化唔了聲,這才道:「記住了就好。不早了,你們也下去早些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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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氏和丈夫回了房。司寇鑫還沒轉過彎來,不解地道:「爹今晚這是怎麼了?怎忽然又給莊子又說那些話?到底什麼意思?」

  黃氏冷冷道:「你要是有你爹一半道行,我跟著你便也不用這麼辛苦了!什麼意思,不過是拍一巴掌給顆棗子,叫咱們別出去說不該說話。你等著吧,瞧好戲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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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軍都督徐若麟下月便要娶親,女方也來自司家。但那位小姐,身世頗具離奇色彩。便是當年司家太太那一胞三胎中據說不幸夭折了老么,如今方曉得也養大了。不過是受高人指點,當時假借亡名送去庵里了而已。

  這個消息,很便傳遍了金陵各家高門大戶,成為太太奶奶們議論焦點。開始不斷有人借道喜之名登司家門,朝王氏打聽個中詳情。於是後續消息又傳了開來。說這位今年十七小姐,因是一母同胞,面貌酷似那位原先嫁了徐家二公子姐姐。只如今她還庵里,要等下月挑個好日子才接回府中待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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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花庵金陵百里之外。初念被悄悄送到此處,已經住了有小半個月。轉眼,便是十月上旬了。

  司初儀——

  這些日子裡,這個名字,她已經不知道心裡默念過多少次了。那個早夭妹妹,她記憶里沒有半點印象妹妹,忽然竟又這樣活了回來——她記得清清楚楚,她離開魏國公府那一天,回頭看後一眼時候,她對自己說話,便是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踏回這裡一步。顯然,那時候她,做夢也無法想像有一天,她竟然要披著別人皮,再次被送入這扇門,去面對裡頭那一張張熟悉故人之臉。

  初念還半靠窗邊發呆時候,聽見外頭傳來那個近被買來伺候自己丫頭靜雲聲:「姑娘,太太來了。」

  她被送過來時,從前身邊服侍慣了尺素雲屏等人都沒跟來。甚至連司家丫頭也沒一個。她知道從此往後,大約也再沒機會能讓她們繼續陪自己左右了——連司初念這個人都要沒了,何況是與這個名字有關那些人和事?

  母親怕自己想不開,這些時日,不怕路遠,隔三差五地便跑過來看望。

  初念嘆了口氣,轉過了身去,看著王氏朝自己過來,叫了聲「娘」。

  王氏到她身邊,細細看了眼她臉色,道:「嬌嬌,我方才聽那丫頭說,你這兩日都沒怎麼吃得下飯?」嘆了口氣,「我這些天,都忙你出嫁事……得空想了下你祖父那天話,覺得也有道理。嬌嬌,這就是你坎。雖則我對這婚事也不滿意,但還有什麼辦法?比總你用自己名頭嫁過去強百倍。娘就怕你擰著。求你早些想開,如此日子才能過得下去。」

  初念笑了下。

  「娘,你女兒是什麼人你還不清楚?無用了。多不過像那日那樣,一時忍不住祖父面前喊個兩嗓子而已。難道還真會鬧出抹脖子上吊戲碼?祖父罵我罵得沒錯。我自己命,我自己坎。你們都要我嫁,那我嫁過去便是。」

  這是自那日後,王氏第一回聽她說這樣話。自然也聽出了話裡頭帶著情緒。只好歹比先前過來看她時一聲不吭要好。嘆道:「你能這麼想就好。嫁過去了,難保沒有不順心。只那位徐大爺年紀比你大許多,我瞧他也是真疼你。想來不至於太讓你受委屈。好歹,日子是人過出來。你好好跟他過,總會越來越好。」

  初念再次笑了下。

  「您說是。往後他就是我依靠。我不跟他好好過,我還能指望誰?」

  王氏終於吁出口氣,點頭道:「今天十二了。徐家那位魏國公前幾天便回京了。徐大爺倒是順利歸了宗,那天聽說連宮裡崔太監都奉旨來了。我還聽說,他回來後,除了入宮去拜了下皇上,便哪都沒去。連親朋舊友來了,也是一概推病不見。想是要等到你們成親後,這才回道觀修行吧?」

  初念沒答話。王氏本來還想提下明日安南使者一行人將會抵京事,見她興致缺缺,也就不說了。後只道:「嬌嬌你放心,你那個妹子當時沒了時候,只落入過你嬸娘眼。她必定不敢出去亂說。往後嫁去徐家,不必有後顧之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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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花庵坐落山麓之下。庵里老尼是司家故人,受了囑託,特意後頭辟出一個清靜所安排初念住下。禪房前一爿空地上,還種了棵老芙蓉。

  王氏走了後,初念隨手拿了本書,過去坐樹下石凳上發愣。漸漸到了傍晚時分,夕陽也收起它後一道餘暉。光線開始暗下去,耳邊不斷有倦鳥歸林撲簌振翅之聲。靜雲去廚房替初念去取晚飯。初念合上了書,抬頭望了眼自己頂上開得正絢一樹芙蓉。盯著半晌,腦海里便浮現出了那仿佛早已塵封一幕。原本有些靜下來心忽然又開始煩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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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位施主,此處乃是清修之所,你不能進!」

  正這時,院外忽然傳來幾個尼姑有些焦急說話聲。似乎是有人要強行往這邊來。一陣雜亂腳步聲中,初念聽到一個熟悉男人聲音飄進了耳朵。那聲音裡帶了些笑意。

  「各位女菩薩,沒見外頭人都放我進來了嗎?裡頭清修那位女菩薩是我家人。有事要見,說完便走。絕不會玷污此處寶地半分。女菩薩自便便是……」

  初念猛地站了起來,飛往自己住那間靜室去,門砰地關上,插上了門閂。幾乎是同一時刻,徐若麟已經擺脫了那些圍截他尼姑們,闖入了她這個小院,順勢把院門一腳帶上,閂了,把尼姑們攔外,自己便大步到了初念門外。

  「嬌嬌,開開門,我有話和你說。」

  隔了門,初念聽到徐若麟聲音傳了過來。

  她背對著他靠門上,一語不發。

  徐若麟得不到她回話。憑了感覺,知道她應該就與自己不過一板相隔門裡頭,便道:「本來也沒打算來這裡擾你。只我聽說,你生氣?想來想去,大約也就是生我氣了。這才過來。你開開門,聽我跟你說。」

  初念還是不吭聲。

  徐若麟道:「你不開門也罷,我隔著門跟你說一樣。你是不是怪我自作主張,事先沒跟你商議便把事情定了?確實是我考慮不周。上一回你家小書房裡,我本打算跟你提。又怕說了你不樂意。結果還沒想好說不說,你娘就過來了……」

  初念終於忍不住了,冷冷地道:「於是你就自作主張了。心想生米煮成熟飯,我便是不願也只能認了,是不是?」

  隔了門,她似乎聽到他嗤地輕笑出來。然後柔聲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太心急,急著想娶你,就怕遲了又生變故。等咱們成了親,你有多少氣都管撒我身上,好不好?」

  他竟然還笑!還有臉笑!初念氣得直發抖,恨不得開門打他一巴掌。長長呼了幾口氣,勉強壓下心中火,這才冷笑道:「我不過一個嫁過人寡婦。有人這樣身份,還巴巴地費了心思要娶我,那是我前世修來福。我還鬧話,可真成了不知好歹。以後當司初念還是司初儀,對我來說並沒兩樣。我又何嘗有過自己主意?從前是傀儡,往後也是。我這種人能撲騰出什麼?我知道您貴人事忙,您趕緊回去。這兒是乾淨地方,男人不好踏步。」

  徐若麟躊躇了下,終於正色,低聲道:「嬌嬌,我知道這不過是個障眼法。但目前我要娶你,只能這樣。我知道你怕旁人眼光。至少,這樣你嫁了我後,外人那裡不用被說道。我能娶到你,也就只有一句話。往後,或許我未必能處處叫你稱心如意,但我會我所能對你好……」

  徐若麟還沒說完,身後那扇被閂了起來門便砰砰地拍響。他回頭看了眼,飛又道,「明天安南人到京,我會忙幾天。過後便是二十四。你等著我來娶你。這地方我也不能久留。我要說就是這些了。」說罷轉身去開了門。見方才那幾個小尼姑已經找來了此處住持。老尼姑正威嚴地盯了過來,沒等她開口趕人,忙先雙手合十賠禮,笑道:「老菩薩有禮。香油錢奉上,我這就走了!」說罷回頭,見那扇門還關得緊緊,嘆了口氣,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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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受安南陳氏王朝昭全帝派遣,安南王子,十七歲陳啟龍和精通漢風俗大使黎相中帶領下,一行數十人朝賀隊伍如期抵達了大楚帝都金陵。

  陳啟龍是個儒雅少年,小時起便仰慕漢文化。陳昭全特意請了精通漢文化師傅對他進行教導。此次大楚帝登基,又值兩國結束交惡開始交好。也是這位王子自己主動請纓,願意千里迢迢奔赴金陵。一是想要轉達昭全帝和平美意,二來,也是想要親眼見識下久聞其名帝國都城繁華景象。

  趙琚理想,便是造就出一個九天閶闔、萬國衣冠盛大帝國。對於主動向自己示好安南人,自然十分禮遇。太子趙無恙受派遣總攬此次接待,事先自然精心準備。授館舍、遞國書、頒見辭、賜賞予、設國宴,一切外交該具備禮儀,無不善美。到了第三天,代表昭全帝接受了大楚皇帝冊封之後,趙無恙和年紀相仿陳啟龍,二人關係也變得熟稔了起來。陳啟龍提出,離開金陵之前,去拜祭國子監里先賢。

  國子監是大楚高學府,設城北文清殿中,占地廣闊。裡面供奉著孔子、顏子、曾子、孟子等三十七位先聖牌位。每三年一次開科前,主考官和禮部官員便會此舉行隆重祭祀大典。趙琚得知,有意夷人面前展示泱泱大國文祭之禮,當即便下令,擇吉日,國子監舉行盛大祭典,邀安南王子與大使觀禮。祭典後,他登基後第一場恩科也隨之啟幕。

  徐若麟對於皇帝這樣臨時安排,其實並不是很贊同。出於天生謹慎,他知道越是這樣盛大場合,意外就越容易發生——假設前提是有人確實想暗中做什麼事話。不好是,這場祭祀大典並非早先預定,而是臨時起意。這就意味著,什麼都有可能發生。但是皇帝命令已經下了。他現唯一能做,就是幫助太子趙無恙量安排好一切,力保到時候不會出現任何意外,讓太子皇帝和百官面前這第一次執事,能夠善始善終。

  十月十八,風和日麗,欽天監擇定吉日。禮部尚書吳中擔任主祭官。

  祭祀大典,莊嚴而神聖。數百名由國子監儒生擔任樂舞生分站殿前神道兩側。神道兩側,左邊是三綱樹,右邊是五倫樹,寓意著三綱五倫為立國之本。

  隨了司儀大聲通贊,吉時到。四十八名樂舞生魚貫到了主祭台兩側分列。主祭官吳中和兩位翰林院監考官面色肅穆,緩步走向至聖先師香案之前,帶領身後之人行三跪九叩之禮,然後上香獻酒。

  大韶之樂中,樂舞生跳起了文烈之舞。

  大殿前站了數百人無不莊嚴肅穆,但是身處其中徐若麟,對於主祭台上動靜卻沒半點興趣。事實上,今天這樣場合,以他武將出身身份,原本是不被允許入內。雖然連皇帝也承認,文以安天下,武以威四夷,但從前朝開始,武官就被毫不猶豫地踢出了文廟祭祀行列。他今天之所以能以陪祭官身份立這裡,還是皇后蕭榮開口結果。看得出來,主祭官吳中和兩位翰林院學士對此很不以為然,自始至終,目光就沒有落到他身上。

  徐若麟自然不會意文官們這種場合下對自己鄙夷。雖然開場前,他已經足夠仔細地親自過問了祭祀大典中每一處細節。但只要祭禮沒結束,祭台側觀禮安南王子和大使沒離開,他便絲毫不會鬆懈。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附近每一個人,不放過任何能引起他注意細節之處。

  迎神禮結束,初獻禮堪堪開始時候,楊譽悄無聲息地靠近他,附耳道:「大人,黃裳和鄒從龍已經將殿外所有可疑之人控制,所有可以藏身所也都派了暗哨潛伏。」

  徐若麟一邊神情肅穆地盯著不遠處祭台,一邊低聲道:「你去把所有執行完任務人手都調到附近來,讓黃裳和從龍也過來候命。我希望是我多慮。但一旦出事,後果便是致命。所有必須萬分謹慎,明白嗎?」

  楊譽低低應了聲「遵命」,轉身飛而去。

  他們兩人這樣一場短暫交流,已經引起了主祭台上吳中注意。吳中不滿地盯了徐若麟一眼,心想武夫就是武夫,再高官職也改不了粗鄙本性,這樣神聖場合,竟也與人竊竊私語,實是無禮之極。

  徐若麟絲毫沒有理睬吳中。他警惕目光一直梭巡祭台周圍一排排人身上。

  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出於本能,他忽然覺到了一絲不安。目光飛掠過祭台兩側立著樂舞生。並沒看出什麼異樣。但是那種不安之感,卻愈發強烈了,管他也不知道,這種危險到底來自哪裡。腳步下意識地,便往祭台側陳啟龍身畔靠了些過去。

  一陣風吹來,拂起了樂舞生身上所著禮服下擺。徐若麟目光掠過一名站前排樂舞生足下,微微皺了下眉。

  他覺到了一絲彆扭。

  風再次掠起樂舞生們下擺。電光火石間,他忽然覺到了哪裡不對。

  這祭台兩側四十名樂舞生,都是精挑細選出來,個頭一致高低。但是這個學生,他足下所踏靴底卻明顯要比邊上人厚了幾寸。沒理由這樣場合,要挑這樣一個個頭明顯矮於旁人人來湊數。

  他目中精光倏然暴漲,腳步飛往那人奔去。但還是遲了,那名樂舞生忽然舉起手中長笛,朝向了正專心致志觀賞祭禮安南王子後背。他按下了暗鈕,銀針從長笛一埠子暴射而出。

  這樣文廟大典,是不允許帶武器入內。徐若麟只貼身藏了一柄短刀。但已來不及拔刀了。他現唯一能做,就是眾人目瞪口呆時候,用全力飛身撲到了陳啟龍身後,將他按壓地。而身後射來那一撮銀針,也已經無聲無息地刺入了他後肩。後肩處一麻。徐若麟立刻拔出短刀,毫不猶豫地將銀針連同周圍一塊皮肉剜去,鮮血立刻沿著他身上黑色祭服噴涌而下。

  「都讓到一邊去,抓刺客!」

  徐若麟面不改色,喝了一聲。

  終於反應了過來吳中失聲大叫起來。那名樂舞生見狀,轉身一把推開邊上人奔逃,趕來楊譽暴喝一聲,領著事先埋伏十幾個暗衛飛身追了上去。原本一派肅穆祭祀大典立刻亂成一團。樂舞生四處奔逃,地上丟滿了被拋棄樂器,人仰馬翻。

  隨後趕到鄒從龍已經割開徐若麟黑色祭服,動作敏捷地替他放血去毒,重包紮。

  刺客去路早已經被堵死,很,便被楊譽抓到,扭斷了他一雙臂膀,扔到了徐若麟面前地上。

  因為失血過多,徐若麟臉色有些蒼白,但還能穩穩站立。他盯著這名刺客,端詳了片刻,上前伸出手去,他下顎處捏了下,輕微撕拉一聲,扯脫了一張薄如紙片面具,露出了那人真面目。是個三十來歲男子。

  「是誰派你來?」

  徐若麟丟掉手中面具,冷冷地道。

  刺客閉上了眼睛。

  徐若麟看了眼楊譽,楊譽會意,立刻上前將刺客下頜捏脫,然後命人帶走。

  吳中和兩名翰林院大人此時才站穩了腳,大聲嚷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哪裡來亡命之徒,竟連如此神聖大典也敢破壞——」

  驚魂未定陳啟龍這才被人從地上扶起,白著臉看向徐若麟,見他身上黑色祭衣已經被鮮血染紅,顫聲道:「多……多謝……」

  刺客既然把目標對向陳啟龍,銀針所淬之毒自然陰辣。雖然剛才已經放血,但失血過多和體內殘餘毒素還是讓徐若麟有些搖搖欲墜,若非他體格過人,恐怕早已經倒了下去。

  「殿下不必言……謝……」

  他話沒說完,眼前一陣發黑,邊上鄒從龍一把扶住,大聲吼道:「送徐大人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