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的絮絮叨叨抱怨許久，說得口乾舌燥，焦躁怨憤。
「她說老媽媽對她不好，又說我做女兒的親近，更應該照顧！可不想，她結婚的房子，是老媽媽掏錢買的，我沒撈到半分錢的好處！贍養費，更不曾叫她掏出半個！既不叫她燒飯煮菜，也不曾讓她洗衣拖地，就連碗兒，也是我來涮！老爺子在世時，她兒子放學可不是他來接？她說老爺子對她有恩，老媽媽沒有，可也不見她為老爺子送湯送水、遞茶餵藥？這種人說出去，還是為人師表！可仔細想想看，她又能教學生些什麼？難道識幾個字後，就告訴他們，你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你們都去國外，忘了你們的爹媽，去呼吸那自由清新的空氣！」
老爸聽了咬牙切齒，背著手團團轉，他從床頭的這一邊走到另一邊，又從另一邊走到這一邊，最後，他頓下腳，狠狠長嘆口氣，罵道：「真不是東西！」
我聽了奇怪，問道：「老奶奶的兒子呢？」
那女子忽然語塞，她神色閃爍，言語含糊。老爸忽然意識這背後必有隱情，便鬆開放在背後的手，轉過身子，仍然看她。「我哥也有不是！」那女的說。
「恩恩，哈哈！」老爸說。
「老媽媽對他那麼好，可白養了他！」
「可見家庭教育很重要！」老爸喜歡跟別人講教育經，扯的都是從公眾號、報刊上掃到的那兩點理論，不值得推敲。「過去哪談得上教育？把人餵飽了，餓不死、凍不了，就差不多了！」
「也是，那時候哪那麼多要求！」
「可見日子是越過越好了！」
這兩人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那老奶奶這才有動靜，她翻動一下身體，眼皮朝上努了一下，露出一點眼白。
「都說『舉頭三尺有神明』，這話不假！」那女子說，「我在廟前開店許久，也聽到過許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你可知道那廟裡有一座金像！」
「這我可不清楚！」老爸含糊道。
而我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尊雕像。因我大姨信佛，遂常強攙著我外婆去那叩拜。那麼大年齡的人體力不濟，折騰幾趟，結果病了。
大姨說這是心不誠，又和我媽爭吵幾番，在醫生勸說下，也不敢讓老人去了，因此在家中置了小佛堂，又拿著寫了她生辰的黃紙包著紙鈔去，少則三五百，多則一兩千，化作布施。
我媽心想只要不折騰老人家，也就隨她去了，帶我也陪她去那裡還願過幾次。那佛像我再有印象不過了，寶相莊嚴、神情凝重，金澄澄的面孔塗著彤紅的唇，欲語凝噎，仿佛千年話語即將脫口而出。
這是藝術！這是廣大勞苦人民智慧和勤勞的結晶！
如果家中沒鬧出這樣的事，我大概會有這樣的想法。可幾次爭吵一下來，我不比我爸更對其有好印象。
「常人怎麼知曉那佛像有法力！」那女子神情激動，雙手把不鏽鋼飯盒攥得緊緊的，嘴皮子動得飛快，「寺里的老和尚跟我說的，我們向來熟稔，他不會騙我……有一天夜裡，他夢到佛祖，那佛祖慈眉善目的，和那佛祖雕像一個樣，雙腿疊著，坐在蒲團上，捏著個手印，說，現在大災大劫過去了，即將下凡來講經，普度眾生！那和尚醒了，沒怎麼在意，以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清晨換供奉，檢查長明燈時發現，那佛祖的樣貌變了！」
「啊？」老爸目瞪口呆，「變了？」
「可不是！」那女子激動地說，「那佛祖原先閉著的嘴一下子張開了！」
「你別不是騙我？」老爸不信。
「哪個騙你哪個是小狗！」女子道。她急匆匆把不鏽鋼飯盒往床頭柜上一放，掏出手機，「喏，你看！這都上新聞了！」她翻出一個公眾號，拿上面文筆狗屁不通的文章給老爸看。老爸半信半疑，接過手機看了，邊看邊點頭，接著又把手機還給她。
「看！這上面還有對比照片呢！」女子激動地說。
「對對對！」老爸說。
接著他悄摸摸告訴我：「P的！」
你別看我爸那麼大年齡，其實還挺好學，自學過PS和FLASH，幻想有一天美國IT公司僱傭他做程式設計師，然後大賺一筆。
不過我只是皺眉，沒答話。那圖我剛剛也掃了一眼，發現不僅是嘴，鬢角、下巴都有點差別，不仔細看，發現不了。我更懷疑是營銷號找了兩個相似的佛像，搞出來做對比，吸引別人注意。
我爸背過手去，他自以為很聰明，不會上當！他心道：「賣香火的人跟我說佛祖很靈，這是最不可信的！要是無關緊要的人，那還說不定可信呢！」
可他不願和別人駁，那女子不知道，還以為駁倒他人，心裡正喜滋滋的呢！
她收回手機，道：「可見世間還有佛祖的！人還是不能做虧心事！」
她源源不斷的跟我們講冷月寺中的奇聞軼事，因為此事，原先冷清孤寂的冷月寺突然香火旺盛起來。我因母親偶爾會被大姨拽去，所以事先做過點了解。冷月寺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原先是一些遊方僧人躲亂世建造，常常收留一下儒生俠盜，供往來客商歇腳，因待人殷勤，所以被人廣而獲悉。後來經過長年戰火消逝了，在差不多四百年前，機緣巧合之下重修，適逢災年，收留許多女子，變為尼姑庵，世人稱「冷月庵」。直到近代外國侵略，不少有志人士遭受迫害，冷月庵幫襯藏匿，後又收留因戰亂水旱災害流落附近的兒童，成為福利院。這些老尼姑逐一去世，附近寺院擴招人數變多，將自己廟內裝不下的小弟子轉移過來，漸漸的，又恢復成『冷月寺』了。
由我所見，冷月寺的愛國教育意義，遠勝於求保佑的象徵意義。
那女子不這麼認為，話題一度往蹊蹺詭譎的地方發展。她壓低聲音：「我說，你們出了院，也該去拜拜！這醫院邪門得厲害！」
說罷，她又古怪地擠擠眉眼。
我：「……」
老爸：「……」
老爸：「……哪裡古怪了？」
「這裡鬧鬼！」女子擠眉弄眼，「就在幾年前，聽說有個陰時陰曆的女孩因誤診死了，放置在太平間，她那年九歲，正值厄運之年，因死得不甘心，就化成厲鬼。每天夜裡，用長長的指甲鑿打冰塊，一位小護士從旁邊經過，聽到裡頭咚咚咚的聲響！尖叫一聲，嚇得暈死過去了……第二天運屍轉移的醫生員工一看，那護士早已喪命，屍體附近的冰塊也少了一塊，那位小女孩的血更是滲透到衣裳里，全都變紅了！當時醫生嚇了一跳，就請院長來，院長是個見過世面的，求到一個高人，高人看了，抹著鬍鬚說：『這女孩死得冤！，要不是那小護士拿陽氣替你們醫院擋了一劫，這小女孩就還魂了！屆時整個醫院都不會有人倖存！』，院長立馬問該怎麼解決。那高人畫了幾道符，交與院長，讓他拿著和這女孩一起火化了，這事才算了結，可那火葬場的工人卻又死了好幾個！」
我聽得目瞪口呆，心想，這佛教故事怎麼變成道教的了？
老爸也噗嗤著氣：「沒聽說火葬場死那麼多人啊？」
「你哪有時間關注火葬場？」
「不不不，那兒有個叫朱得志的，是我高中同學，平時還有往來，如果這事是真的，那他早就告訴我了！」
「哎呀！大哥！」女子似有不好意思，強辯道，「出了這樣的事，上面肯定下了通知，不會告訴普通老百姓的！就算那是你同學，可飯碗更重要啊！」
老爸將信將疑間，外頭忽然轉進來一位護士。不知她在外頭聽了多長時間，氣得臉都發白了，狠狠一跺腳，罵道：「放屁！」
說罷衝到病床前，狠狠地瞪了那女的幾眼。她是來換水的。護士檢查下掛鉤，隨身掏出一隻筆來，在新拿的輸液瓶上畫了勾，然後又給掛上去。做完這些，轉身準備離開，臨走前似又想到些什麼，退回來，叮囑道：「可不許胡說八道了！」
那女子看是個護士說話，便悻悻的，不敢反駁，怕得罪她後，以後母親有苦頭吃，勉強道：「我也是聽人說的……」
「不管是誰說的，也不許造謠！」
「你怎麼說造謠，難道你在場啊？」女子強辯道。接著她又看到護士神情不對，便慌忙道：「不說了，不說了！我不說就是！」
護士張口欲辯，最後卻嘿嘿冷笑兩聲，轉身出門。老爸當作什麼事也沒有，低頭繼續翻包裹，我心中好奇，就尾隨出去。
那護士見我，心中有無限委屈，終於忍不住辯道：「那些謠言真可恨！你不要相信，聽到這些，就知道鬼故事是怎麼出現的了！」
「恩，我是個無神論者。」我說。
護士聽我這麼一說，心裡好受許多。她低眉順眼往護士站走，跟我道：「這些造謠的人太可惡了！」
我送她去了護士站，這大晚上的，就她一人值班。我望著那光滑潔亮的櫃檯以及一角的水池，配藥間密密麻麻都是瓶瓶罐罐，小小的安瓿瓶在黑夜裡閃著陰森的光。這要是個習慣膽小，害怕鬼神的人，大概早已經嚇壞了。可這護士坦坦蕩蕩，顯然和我一樣也是個無神論者。
「這謠言是怎麼傳出來的？」我忍不住問。
護士小姐輕輕拿眼瞟了我一眼，緩慢道：「我怎麼知道！」可她又瞥我一眼，勉強道：「兩三年前吧！」
「怎麼說？」我來了精神。
「不過病死個女孩。」護士勉強道，「那一天好像還有個少年去太平間鑿冰，我……從那經過，嚇了一大跳，就叫起來……誰料想後來就被人編排得有鼻子有眼兒，造出這麼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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