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采舟的爺爺用蒼老陰險的臉投望著我,他的臉上瀰漫種森森青氣,像鬼怪幽靈。【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我禁不住往後大退一步,這顯然不夠明智,我在樓梯上差點摔倒。
江老爺子像沒看到一樣,大步反身往樓梯上端走,撲哧撲哧地道:「你們上來!」
小餐館在二樓,它原本建立在一塊突出的平台上,也就是一樓屋頂延伸出的一塊空地。旁邊的幾戶住家把這塊空地改成陽光房或養花的地方,而這一家,毫無布置,只是隨意搭著幾個架子,幾件棉質外套搭在竹竿上,在陽光下隨風飄蕩。樓梯旁開了一道防盜網小門,刷著綠漆,顏色鮮艷,一塊大銅鎖掛在上面,晃蕩直響。
江老爺子穩穩噹噹地走著,他那雙白襪布鞋在我的眼前晃蕩。他還是以往的那身打扮,中山裝,手腕上懸著一串佛珠,把先進與虔誠充分結合,仿佛這樣就能展現他獨到而豐富的內心。
他領著我們避開堆成小山的柴火堆,接著雙手張開,攆走幾隻覓食的老母雞。母雞咯咯亂叫,慌亂地四下奔逃,撲棱著翅膀跳到架子上,差點打翻火爐上正在沸騰的熱水壺。
他來到保險門旁,捉住把手用力拍了幾下。門應聲而開,接著一位鬢角有白髮的中年男子冒出來,引著我們入內,笑道:「剛剛你出去後,過堂風把門給帶上啦!」
他把我們領到一個小房間裡,桌椅齊全,腳下放著幾箱啤酒飲料。牆上懸掛著時鐘和幾副字畫,估計自娛自樂的畫作,少了幾分名家的張狂和精緻,多些閒適和風趣。遠處有錄音機沙啞的歌聲與吱呀的燒菜聲隱隱約約地傳來。
屋裡已經坐了幾個人,一對老夫妻帶著一個小女孩,還有個獨眼老人。獨眼老人約莫五十來歲,打扮樸素,頭髮盡數花白,戴著副黑框眼鏡。江老爺子就像沒看到他般自顧自的坐了,廖致知連忙跟我介紹,這人姓焦,叫焦無遠,是位服裝設計師。
我打過招呼,連忙坐了。因為這人有殘疾,我不太好打聽別人的事。至於另外那對老夫妻,看上去卻眼熟多了,他們那個孫女,忽然衝過來,對著我的膝蓋就是一腳:「騙子!」
正常情況下,任何一個人被踢了一腳,而且是踢在膝蓋上,都會痛苦起來。
「黎小雨!」我怒叱道。
踢我的小女孩,死死盯著我的臉,不是黎小雨又是誰呢?這對姐妹,足夠讓人痛苦的了。
「哼!」黎小雨環臂在胸。
我忍著痛,克制怒火,道:「我哪裡騙過你?」
「黎冰兒說,只要我考試達到九十分,你就帶我去遊樂園!」黎小雨瞪著我道。這個小女孩穿著粉色格子的呢絨大衣,一條大紅色的圍巾纏繞在脖子上,只露出上邊臉來。她的一雙眼睛又亮又大。頭髮黝黑,在燈光下透出點光澤,零散的劉海服帖地梳下,細細軟弱,一眼望過去,正好能透過去,隱隱約約看到裡面的額頭。
「那是黎冰兒騙你的,找我幹什麼?」我滿臉不可置信,倍感荒謬,怒叱著她。這事想想就知道了,我和她們並不熟,也不可能許諾黎冰兒什麼。黎小雨一時語塞,兩老人見我直接上來責怪他們最疼愛的孫女,對我面露不善。
黎小雨猶豫了會兒,勃然大怒,道:「我不管,反正我打不了她,我就打你!」
我瞬感荒謬。
黎小雨奶奶忍不住了,用方言罵她:「你還想打你姐姐?真是越大越不像話!叫你好好學習,還有錯了……」她罵了幾句,看到老伴在打瞌睡,便上前扯他衣服罵他。黎小雨的爺爺通體讀書人模樣,見瞌睡都被中止了,滿臉厭煩,覺得女人果然都不可理喻。
黎小雨被罵了兩聲,哼唧著落淚。
「沒戴帽子?」我問道。
接著我又意識到一點,她的腳上穿著一雙紅色的小皮鞋,難怪踢得人生疼,便問道:「你爺爺奶奶也沒讓你換棉鞋?」
黎小雨臉頰氣鼓鼓的,看著我,道:「要你管!」
我:「……」
我也不想管,問題是你能不能別一上來就踢我?我又沒得罪你!
黎小雨的爺爺聽到我的話,果然發覺黎小雨只穿著一雙小皮鞋,勃然大怒,罵起她奶奶來,說她不會照顧小孩。她奶奶心裡委屈,也罵回去,說她爺爺不照顧。「我也是個老人了,也需要人照顧,怎麼偏偏叫我照顧別人?我以前照顧你媽,照顧你那兒子,現在還要我照顧人……你還不搭把手,是死的不成?!」黎小雨奶奶忽然掩面而泣,口中喃喃幾句:「我哪是故意的?」
江老爺子看了,又安慰幾句,勸黎小雨爺爺:「女人都是這個脾氣,打不得,罵不得,別發脾氣,得哄著!」
說完,他扭頭和廖致知聊天。
黎小雨佇立在原地發呆。
「想什麼呢?」我心下不忍,問道。
「騙子!」黎小雨又說。
「喂喂!」
「我要去遊樂園!」黎小雨控訴道。
我語重心長地告訴他:「哥哥也很忙,哥哥也要考試。」
「騙誰呢你!」黎小雨憤怒道,「你不是已經工作了嗎?」
「對啊!」我耐心解釋,「哥哥既要工作,又要考試,所以很忙!」
我們這邊正嘮叨著呢,那邊黎小雨奶奶哭夠了,吆喝著叫黎小雨過去,黎小雨唯唯諾諾的,不敢反抗,因而慢慢踱步過去了。
我也能抽空聽江老爺子和廖致知的對話。
「李導這次不容易呀!」
江老爺子顯然聽說過李導手下那女演員自殺的事,他嘖嘖怪叫,肆無忌憚地點評著:「李為迎這次要吃個好大的虧!那個黃大剛已經知道這件事,過不了多久,全國上下,哪一個不罵他?」「可這事李導算不上有錯?」廖致知試探地問。江老爺子嘆了一聲,從紙袋裡抽出一對筷子,嘆聲道:「誰管他有錯,不過有個新聞罷了!」
我心驚,想著黃大剛不是這樣的人。
廖致知就把話說出來了:「我認識黃記者,覺得他不是這樣的人!」
江老爺子聞聽,哈哈大笑,叫道:「他一個黃大剛能扭轉悠悠眾口?普天之下又不是只有他一個記者,他不報導,自然有其他人報導去!」說到這裡,江老爺子復又低聲:「他做的事,算不上壞,不過報導實情罷了!那女子跳樓是事實;情人報復,也是事實!不過兩件事擱在一塊說了,讀者怎麼想,那可就管不著了,讀者可能想,喲!好好一個姑娘,死了,一定是被你這個大導演強逼,活不成了,便就那麼生生地尋死了!也有可能想,不過是個賤貨罷了,能接這樣片子的,會是什麼好人?記者沒事做了,才拿這樣的事污人的眼…只是無聊的一說罷了,他們會覺得有什麼過錯?語言再也沒有錯誤了,它不過是把利刃!」
廖致知聽得這話,道:「不至於吧?」
「怎麼說?」江老爺子怔怔地望我。
「天底下發生那麼多大事,也不見得一一出名;再者說了,雖有壞人,可也有好人,不至於人人都往壞處想……」
「你這話就錯了!」江老爺子一拍桌子,「小人物的生死,誰在乎他?不過唏噓幾聲,哀嘆幾聲!可李為迎大不一樣,還是有點名望——這是其一!其二,天下不做好事的人從來只覺得自己是好人,做了壞事的也不覺得自己是壞蛋。人能輕易寬恕自己的壞事,而總疑心他人的好事,這是人之常情!其三,便是最重要的一點了……如果有個人,以前都做好事,可忽然做了一件談不上壞的事,引起不好的風評,這時候要是再出現這麼件壞事,大家又該怎麼看他?」他環視四周,廖致知不能答,我也不能答。江老爺子又探身道:「前不久李導的《黃沙》上映了,風評大不如以前,這時候正惡名四起,再鬧出這樣一件事來,恐怕更為難了!」
江老爺子重重嘆了口氣。
我不覺心中了悟。
因為杜亞和導演協會的齟齬,讓這些行內大導們少則半年,長則兩年,沒有影片登入院線的大門。其中當然有導演找媒體,痛訴這一專制惡行,可媒體不關注小導演,又有公關部刻意打壓,這件事後來也不了了之。之後杜亞發覺導演非三五載可以培養,憑他一己之力,的確奈何不了導演協會,因而倒退一步,李為迎的電影《黃沙》總算能夠上映。
觀眾對此期待許久,可歲月如梭,事過境遷,人們審美水平自然不一樣了,更何況這中間發生種種事故,李為迎也痛定思痛,想方設法,把電影框架變換了幾次,重新剪輯……就連他自個都不太滿意,更何況觀眾呢!
因而怨念就這樣產生了。
觀眾忍不住痛罵:「我們等了好幾年,就拿出這樣的一個東西來糊弄我們!」
「這部片太糟了!」
「爛!」
「不知所云!」
若是普通人拍這種片,他們罵的聲音就小。而大導演,人們默認能力有多大,責任就該有多大。為此,看了這種片,個個義憤填膺,痛訴導演黑心拿差片賺錢,江郎才盡,還不如趕緊回家退休去了!可見當初天花亂墜,捧也是他們;現在喪失理智,痛訴也是他們。對於這種罵名,導演是無解的。且不說他們只是些對李為迎生平了解得寥寥無幾的觀眾;就連熟人,也未必對李導此時的心境有所了解。
在這種狂風咆哮、淒風苦雨的言論環境中,若是再冒出個女演員自殺的事來,後果不堪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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