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們說的那個導演我見過，太年輕了。【,無錯章節閱讀】」李為迎在最近的一次採訪中，如此大言不慚道。
他毫不吝嗇對電影的讚美，卻在評價導演時，給出個意味深長的回覆。
眾記者譁然，紛紛把話筒塞到他的鼻下，他笑意盎然，不作多言。
這就像是個信號，一下子把我和王明後推到風頭浪尖上。眾報刊雜誌奮筆疾書，唯恐失去造謠生事的時機，無論是狂妄自大，還是冥頑不化，都不是我們和李為迎的本質。我們很清楚，電影市場的未來沉浸在怎麼樣的明爭暗鬥中，這不是單單一兩部電影有多好看便能敲定的。
媒體界不知道那一天的暗濤涌動，自然也沒有人將那天發生的事、談的話抖露出來。
眾位導演與杜亞的手下，就像是湖邊盯著魚的鸕鶿，各立一家漁船的船頭，兩兩相望，用銳利的眼神互相打探，而我們就像是湖裡的魚。
這場相望維持了兩天。
「什麼大導演，欺負人小娃兒！」中誠電視台前台女神屠媽媽在報紙上掃到李為迎的專訪，怒不可遏，將報紙撕得粉碎，接著轉身，一臉同情，好言好語地安慰我們：「他都多大人了，和兩個小娃計較，簡直白活了！」
王明後尷尬地摸下後腦勺，不加置喙。
「你們當心點！」屠媽媽眉頭緊縮，滿臉擔憂，安撫我們。她肥胖的身軀把前台擠得滿滿當當的，宛若一盤實惠的家常紅燒肉。她把厚實的手掌往桌面一按，肥肉抖了兩抖，怒氣沖沖道：「不行！我愈想愈氣！哪有這麼欺負人的！你們不是和郭台關係好嗎？和他好好說說，封殺！就給這老不死的封殺！」
「誰說我們和郭台關係好？」老王問。
「大家都這麼說！」屠媽媽氣鼓鼓的，聲音含混，看上去有點不大高興。王明後卻忍不住笑了，他站在前台樂不可支，望著面色惱火的屠媽媽。他看有人為我們這麼出氣，原本滿心不爽也一掃而空。
「別吧！」王明後半真半假開玩笑，「老人了，不和他計較。若是李、李導為這事被封殺了，他也太可憐了……」
這話當然是假的了。
就算老王再有錢，再有關係，他也明白，郭台不會為咱倆封殺李為迎，倒是許多雜誌報刊電視台，為了李導面前的一點面子，完全可能對咱們愛答不理。
「唉，你倆就是太好心了。」屠媽媽嘆道。
「可不是！」王明後打趣道。
「真不明白他怎麼會成為大導演！」屠媽媽又道，「我年輕那會兒就不喜歡他……盡挑社會垃圾的地方拍！我呸！」
屠媽媽嗓門極大，大老遠都聽得見。有幾個年輕人路過，見是批評李導，都饒有興趣的，甚至還有掏出手機的。
老王怕他們錄像，連忙擺手：「阿姨，我們要走了，郭台還找我有事呢！以後有時間再聊。」
屠媽媽聽了這話，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唇，招招手。我們就此告別了。
我們上了電梯，郭台難得在他的辦公室內。這些大領導，不是今天開會明天考察，就是有其他部門找他有事。
我們去時，辦公室的門大開，老王仍舊敲敲門，走進來，郭台正在翻看桌上的文件，聽到動靜，抬起頭，隔著老花鏡看著我們。
「郭台好。」老王說。
郭台笑了一下，彎著腰把手頭的文件放下。他最近情緒稍微平和了一點，平時總說，年齡大了，過不了多久就要退了，不願意和年輕人爭權力。
可也有人說，他是因之前劉東副市長的點名批評心灰意冷，意氣頹然，劉小光、雲婷事件讓台里大傷元氣，那個剪輯師的意外事件更是令其名聲大噪，接著又有人溺水身亡。
最近中誠電視台的事故層出不窮，收視率也一路大跌，令不少人質疑他的領導能力，這讓他沒滋沒味的。
「哦，你們來啦？坐。」
郭台點點一旁的木沙發，我們應聲坐下。郭台摘下老花鏡，搓搓手，道：「事兒有點多，一時半會處理不完，今天來加個班……不過看上去你們精神很不錯！」
他完全沒有之前誤會我們的不安，笑意滿滿，搞得我和老王滿腦子莫名其妙，全然不知道郭台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聽說李為迎把你們一通抱怨！」郭台道。
「哦，那是，我們也莫名其妙。」老王隨意與郭台聊了幾句，說到樓下遇到的屠媽媽。「屠媽媽還安慰我們……」老王說。
郭台忽然笑了。「她？屠大姐一向熱心！」他說，「她老公原先是我們台里的老員工，長得很精神，也很討喜，夏天時經常帶綠豆湯給同事喝，我當時是編輯部部長，工作很忙，往往從外地回來時，都能看到他。」郭台伸手一比劃：「他沒事時喜歡拿條長凳坐在門口，所以總能打上招呼，唉，一想，都二十年了啊！」郭台忽然唏噓。
我和老王不知如何發言。老人喜歡追憶過去，郭台也老了。「他們夫妻都挺好，就是不大了解場面，沒忍性……」郭台感慨一番，忽然突兀道，「你們沒和李為迎吵，我很欣慰！」
他有意無意掃了我們一眼。
「啊？！」老王發愣。
「年輕人容易沉不住氣，有時候說的是對的，可事情做出來，未必就是對的了。」郭台站起身來，活動著筋骨。
王明後倍覺莫名其妙，接著，又冷汗潸潸。說實話，看到那報導後，老王就忍不住撩袖子上網，想問候李為迎祖宗十八代，可旋即又冷靜下來，因為網絡大V「朱實」冒出來，抨擊李為迎霸道，信徒們揭竿而起，討厭李導電影的網民也與其爭執。「朱實」私信聯繫我們，希望能建立起同盟。直到這時，王明後隱隱約約覺得不對，冷汗瞬間冒出來了。當即選擇做縮頭烏龜。
李導在網際網路上沒說什麼。
他沒有個人帳號，有個工作室帳號，主要是員工打理，偶爾他老婆跳出來說上幾句，但他在網際網路上一直是沉默的。王明後初時不解，現在只有佩服。所以郭台這句話一冒出來，老王連忙點頭。
「是、是，理解！理解！」老王說。
「你理解了？」郭台發愣。
「我、我最近沒上網。」老王說，「沒介入這事，沒和別人吵。」他伸手擦了一把冷汗。
郭台詫異地望了他一眼，躊躇一下，長嘆道：「不吵好，不吵好！」進入這個圈子不被人罵，那是不可能的。我，和郭台都明白這個道理。老王也明白了。
特別是介入了院線分紅。
郭台說：「我建議你們和杜亞打好關係。」一句話既出，我們全部發愣。我望向郭台，只見他狀似不在意地撥動著文件。我不由神色一凜，低下頭來。有的人是有立場的。
郭台渾似毫不知覺，自顧自地說著。「你們最近還忙？」郭台問。
「還、還行吧？」老王支吾道。他擰著手，眼神不安地轉動。
「……如果你們不忙，有件事麻煩你們。」郭台慢條斯理道。
說罷，他咳嗽一聲，又用手撥了撥桌台前方的文件夾，重新戴上老花鏡，從中挑出一份來。接著，又從筆筒上抽出一支筆，在一張A4紙上寫了幾個字，然後把它們撕下來。
他把紙條遞給老王。
王明後看了一眼，把紙條塞我手心，問郭台道：「這個鄧幸是誰？」
「導演。」郭台說，「以前台里老員工了，前幾年離職了，去下海，混得也不怎麼樣。」
他看了老王一眼，道：「過去有段時間，各家電視台可以搞自製劇，現在不分離了嗎？不能明目張胆地搞。」
郭台說的是國內的一段歷史，以前電視台對電視劇的態度就是買劇、放映，後來嫌錢少，就搞自製劇，這樣一些粗製濫造的電視劇上了平台，而精品電視劇沒門路，電視劇行業就混亂了。
後來上頭也發覺不對勁，反覆強調廣播電視制播分離，各類政策和罰款措施有力下來，各家電視台就不敢了，偶爾有一兩家冒頭的，最後被罰得心裡在流血。
所以現在換了一種方式，叫「參投」，這裡竅門也多！有的就是變著法子地撈錢，和過去自製劇差不多，只是撈得未必有過去多了。
國內導演、編劇、製作人基本都有立場。站在電視台這邊的，往往攻擊網絡平台，對「自製劇」與「參投」現象避而不談；站在網際網路平台的，攻擊電視台官僚主義，攻擊審核制度荒謬——網民們不懂，就被牽鼻子到處跑，發文狂罵，罵了幾條街沒用，然後在公知的介入下，好壞顛倒，莫名其妙，把本來清澈見底、魚鱉分明的池水攪成一團深不可見底的渾水。
「台里參投了這部劇，你們去看看吧！」郭台說道。老王剛想拒絕。郭台又道：「拍攝班底都有了，用不著你們操心……鄧幸是我的老朋友，在導演界還有點名聲，只可惜是電視劇界的。他向來不介入導演協會的事。你們和他多聊聊，也好有個人幫忙。」王明後還有點發傻，我瞬間啞口無言了。
導演協會全稱是中國電影導演協會，既然是電影，自然不帶電視劇導演玩。
有一些不懂的人，就拿導演協會中的名單去懟電視劇導演，加上雙方誤解，矛盾重重。這幾年稍微好點，有些電影導演主動放下身姿，可問題積怨已久，還不能一時半刻完全解開。
王明後傻乎乎的，終於答應一聲。
瞬間，郭台臉上浮現出一種很欣慰的神情。他摘下老花鏡，用手指按了按眼眶，那一剎有一種很奇妙的心情擊中了他，沒錯，他已經很大年齡了，馬上就要退休了。
他嘆口氣，喃喃道：「可我的心還不算太老，還想給未來做點事。」他不再看我們，目光掃向窗外——皚皚白雪的冬日已經過去，綠草悠悠的春季已把柔情散灑大地，「兩軍相接，未必都是正義之師，但總會有正義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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