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晏臣昏昏沉沉躺在地上喘息著,意識逐漸混沌不清,眼前所有東西都好像陡然間失去了焦點和距離感,路旁的樹枝離他很遠,天上的月亮卻離他很近。
他第一次這麼近的看到月亮,想伸出手碰一下,卻連抬起手指都沒有力氣做到。他無奈扯了下唇,恍惚盯著那一方光亮走神想,蓉城今天的月亮也是這麼冷嗎?
她那麼怕冷,今天有沒有多穿一點?
月光清冷傾瀉在他身上,極度的寒意緩慢入骨,他的身體不自覺抽搐起來,神志也越來越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後,巷子外遠遠響起了警笛聲,他疲倦不堪閉上眼,意識徹底陷進了黑暗裡。
後來的事情紀晏臣是在紀嘉口中聽到的。
他父母接到電話匆匆趕到醫院,江毓在看到他滿臉血污躺在擔架上的一瞬當場暈了過去,紀舟一面鎮靜安撫著妻女,一面四處打電話詢問他的情況能否轉到醫療條件更好的省院。
因為有報案人提供的信息,案件很快偵破,幾個人隔天就都被抓了起來。
在他昏迷那幾天時李飛的家長帶著禮物來醫院聲淚俱下請求和解,學校的領導也拎著水果登門表示希望他們寬宏大量不要再擴大影響,被江毓厲聲懟得無言以對,灰頭土臉離開。
最終以李飛為首的兩名學生被開除,和那幾個混混分別被判了一到兩年不等。從少管所出來後李飛就徹底放飛成了社會人,因為有前科再加上初中文憑找不到正經工作,他的父母也不再管他,他將自己爛泥一樣的人生全都算到了紀晏臣頭上,四處放狠話要弄死他,直到今天終於找到機會付諸實踐。
而那個讓紀晏臣險些搭上一條命的受害人從始至終也沒有露面。她作為報案人向警方提供了對方幾個人的信息,卻沒有繼續追究對方侵犯的罪名,甚至還極力否認那些人手機視頻中的人是她。
在他出院回到學校時女生已經悄無聲息轉學,她用匿名的號碼給他發過一條感謝的簡訊,但那時的他年輕氣盛,覺得她的行為不可理喻,刪掉了沒有回覆,直到幾年之後,他才逐漸能夠理解對方的心態。
這世上不是每個受害人在被侵犯後都有勇氣站出來跟對方對峙和抗衡,旁觀者總是期待受害人勇敢而強大,希望她們能做出爽文式的回擊,然而現實是種種原因給受害人們增添了層層阻礙,社會的偏見、繁複的調查、大眾的輿論每一項都在極大地考驗著受害人的承受力,她們要先突破這些才有資格站到加害者的對立面,所以在侵犯發生後,有的人恥於報警,有的人放棄追責,有的人接受和解,還有的人結束生命。
這些並不是怯懦,只是各人權衡後的無奈選擇,應該被譴責的無論何時都不該是她們,而是這其中每一個讓她們被迫面對這種選擇的加害者。
他無權責備那個女生沒有追究那些人渣的責任,因為救她是他自願的選擇,而讓他做出這個選擇的最大原因,是宋時薇。
是她讓他從泥潭裡爬出來,讓他在黑白不清的混沌里看到微光,就像陷進黑夜中短暫失明的人抬起頭遇見月亮。
如果九年前沒有她的出現,他可能會在叛逆的路上越走越遠,勉強讀個普通大學,渾渾噩噩度過這一生。他的人生從見到她的一刻起開始分界,每一秒向著月亮靠近的時間都讓他覺得充滿希望,即使路途中再次跌倒他也從來沒有想過放棄自己,因為在這場原本已經是敗局的人生里,她是他的軍旗。
夜色深沉,宋時薇怔然望著面前的人,起初的震驚慢慢落為平靜。
幽暗中那些看不見的情緒化為了寂靜中涌動的暗流,將兩個人裹挾在其中。
她有很多的話想說,它們爭先恐後堵在她的喉嚨,可最終開口時卻是無關緊要的問題:「那天晚上你躺在巷子裡的時候,很冷吧?」
紀晏臣握住她涼得有些潮濕的手,沉淡回答:「冷。」
當時是初冬,他又失了很多血,昏迷前最後的知覺就是冷。
她垂睫又問:「害怕嗎?」
他略微沉吟:「不害怕,就是覺得遺憾,還有很多事沒有做,不想死。」
靜片刻,他低聲說,「幸好,差了一點。」
趙清得看著他的臉,出神想,是,差了一點。
她也差了一點就永遠沒有機會知道這段過往。
在他從樓下回來之前她想像了很多種可能,唯獨沒有想到這件事情的真相會是這樣,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想像到,自己曾經與危險如此之近的擦肩而過。
如果沒有他,當年被侵犯的人就很有可能是她,這樣的假設即使隔了九年也依舊令人心驚和後怕。
她控制不住地手腳發冷,大腦卻前所未有清醒。原來他也曾默默改變了她的人生走向,他們的命運早就被暗暗綁定在了一起,只是她隔了九年直到這一刻才遲鈍知曉。
宋時薇輕聲喃喃:「我想抱抱那時候的你。」
紀晏臣淡笑了聲:「那你是抱不到了,抱現在的我將就一下吧。」
語畢他伸手擁住她,她伏在他頸間,呼吸過分清淺,仿佛在屏息忍耐著什麼。
他靜默片晌,抬手揉了揉她的腦袋,語氣佯裝嚴厲:「我都說我不想說了,你非要聽,不許哭,我不管哄。」
她靜靜搖頭,半天,像是克制住了情緒,輕細聲音染上幾分酸澀:「就是覺得那時的你會很疼。」
震驚、感激、後悸、心疼這些情緒穿插著短暫出現在她的腦海,在他剛才沉靜陳述那段過往時,她清晰感受到,有什麼東西正在將她心臟的最後一個缺口填滿。
如果可以從上帝視角俯看,她的心臟上破裂不堪,大多是陳年的傷口,錯綜密布,深淺不一,現在卻全都被同一個人的氣息溫柔而堅固地修補。
紀晏臣低聲安撫:「不疼,當時意識都不清了,早都不知道疼了。」
他握著她的手引導她摸向那道疤,她微涼的指腹感受到那道崎嶇的凸起,隱藏在頭髮里的比外面看到的部分更驚心。
宋時薇哽咽著皮了一下:「硌手。」
面前人聽言笑了,一本正經調侃:「我看看是誰家的寶寶這麼嬌氣。」
他攥過來她的手腕,在她手心上吻了兩下,煞有其事問:「還硌嗎?」
她嬌嬌氣氣應:「嗯。」
他捧起她的臉在她唇上吻了吻:「現在呢?」
宋時薇靜默看著他的眼睛,半晌,啞聲輕輕說:「如果我當初沒有去湖平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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