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大恩

  夜色用濃黑包裹著巨大的藺南山脈,今晚雲層很厚,星月皆無,偶有微風吹過的簌簌之音,越發讓夜顯得靜謐了幾分。

  書院落了鑰,郁開澄卻被桑晚遣人叫了出來,見得角門外站著的寧德,本來就有些忐忑的心,瞬間提了起來。

  這陣子城裡不太平,家裡遞了信,讓他無事不要下山,直管在山上好好念書。

  郁開澄很清楚,父親的意思,不單單是讓他在山上好好念書,更是因為,若家裡真出了什麼事,山門可以庇護於他。

  這會兒見得寧德就站在萬壽觀的角門前等著他,他忽然覺得,那段路,無比地漫長……

  寧德見郁開澄腳步如此沉重,心中慶幸今日聽了桑晚的話,這哥兒經的事還是少了,一早告訴他,只怕他藏不住。

  「郁家大郎問仙長安,不知仙長找我何事?」終於走到寧德身前,郁開澄深吸了口氣,才開口問了出來,不過喉頭明顯還帶著一絲輕顫。

  寧德轉身領他進了角門,米玉顏就站在門內牆下,郁開澄看見米玉顏,先是愣了愣,心下便有了大約是阿娘又出事了的判斷。

  「姑,姑娘,是不是我阿娘?」

  米玉顏搖頭很是肯定地看了郁開澄一眼:「不是,你阿娘沒事!」

  不知道為什麼,米玉顏那樣坦然而肯定的眼神,竟讓郁開澄瞬間冷靜了下來。

  寧德本想說點什麼,但是感覺到郁開澄這一瞬間的變化,忽然覺得,可能這些話,由他說還不如由米玉顏來說,便只輕聲道:「郁施主,你跟著她走,有點事需要你幫個忙。」

  郁開澄被寧德這話,說得都愣住了,他實在沒想到,眼前這姑娘,還有什麼事,能找他幫忙的,雖然內心充滿不解,卻又有幾分雀躍,連忙點頭應諾。

  米玉顏聽寧德的話意,便知道他根本什麼都還沒跟這郁家公子說過,眼神掃過寧德,更加確定了自己的判斷,不由抿了抿唇,一臉的無語。

  看了看郁家這位公子,大約明白了寧德為何如此,卻也沒再多說什麼,果然讀書人家的兒女們,無論男女,都是精心嬌養的花兒一般,想起前世里她的那些兄弟們,打小兒就無論風霜雨雪開始練功,十四五歲就要上戰場殺敵,馬革裹屍的時候,可能還沒這郁家公子年紀大……

  記憶很遙遠,遙遠得她似乎已經忘記了前世里那些兄弟們的模樣,米玉顏心中湧起一股酸澀,再看看眼前這個一臉青澀的讀書人,她實在不明白,郁恪之把他們一家都帶入這樣的險境,為何還能把一個哥兒養成一張白紙?

  轉過身,米玉顏輕聲道:「走吧!」

  郁開澄連忙沖寧德行了禮,便跟在米玉顏身後,往山上走去。

  從最東邊穿到山門最西邊,便是從山上的小徑插過去,也有兩三里路,身後跟著個讀書人,米玉顏只能走得不緊不慢,心下也在思索,要怎麼跟他說才好。

  郁開澄落後米玉顏兩三步的距離,一直跟著她,其實很想問,她究竟要他幫什麼忙,可又覺得這樣不好,人家姑娘本來就幫過他們家,他這樣問顯得自己是在討要恩情。

  郁開澄又想找些別的話題跟她說,想問她這些日子不見,她是不是又制出了什麼新的香,或者乾脆問問她在家裡過得好不好,可是看著她沉默的背影,又不敢問出來……

  走到東邊山路的最高處,再轉過去就要往西邊插下去,這個地方卻能看到龐大的萬壽觀,以及觀中星星點點的燈火,還有沉默的遠山,甚至遠處安靜的,已經像一條黑色帶子的藺河,米玉顏忽然停住了腳步,總要面對最殘忍的那一幕,不如就由她,先撕開這個幕布吧!

  「藺南城裡,最近極不太平,你可有所耳聞?」

  郁開澄時刻留意著前面的女孩兒,見她停下腳步,便駐足看著她,她並沒有看他,目光很遠,似乎帶著一絲悲憫,望向遠處的山川河流。

  「我聽說了一些,但是我阿爹不讓我下山,不知道姑娘最近可有和錢先生聯絡,有沒有聽說我家裡的事情?」

  「你家沒事,不過這段時日確實有些忙亂,郁大人把你保護得很好,但是眼下西南正亂,也不知道這亂,會持續多久,你已經成年了,有些事,可能你也需要替你家中分擔一二。」

  郁開澄訝然看向米玉顏,少女臉上沉靜如水,不知道為什麼,郁開澄竟看出了一絲居上位者的威嚴,她的話語,更讓他聽出了一絲教導的意味,她的氣場,竟比自家父親,乃至書院那些夫子,都還要讓人緊張。

  「是,姑娘說的是,我雖然也想反抗我父親對我的這些安排和保護,可是我也清楚,在西南這地方,尤其是局勢如此緊張的現在,聽從我父親的安排,或許是對他最大的分擔,起碼我這一處,不會讓他心焦。」

  「我家裡的事,姑娘都清楚,我阿娘,我妹妹,都……我不能再讓我父親分心!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書讀好……」

  米玉顏視線轉到郁開澄身上,忽然笑了笑,也是,武將家的兒女才要勤練苦訓,文臣家的兒子,就該認真讀書,各司其職,各安其命,才能繁榮這世間。

  米玉顏忽然覺得,其實這郁家大郎,心智也沒有那麼脆弱,當即便道:「城裡的胡員外家,你可知曉?」

  跟先前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把郁開澄問得愣了愣,卻還是如實點頭:「知道,我們家剛來藺南的時候,他家還和我家有些走動。」

  米玉顏蹙了蹙眉,她很想把這件事情弄清楚,郁家姐兒怎麼就會不明不白被那姓胡的畜生給擄了去,還沾了身子,這實在是在她的認知範疇之外。

  「是普通的走動,還是還有別的什麼?」

  郁開澄搞不明白,這姑娘為何會忽然問起這個,但見她一臉正色,好似這個問題很重要,便還是照實答道:「我在阿娘那裡,見過他家……幾次,她和我妹妹走動比較勤,不過……總是女眷,我就避開了。」

  「不過什麼?」

  郁開澄實在不願說,但是又不願在米玉顏面前遮遮掩掩,便乾脆道:「我在書院念書,本來回家的次數就有限,但是我幾乎每回回家都能碰到胡家那位嫡女,這肯定不可能只是巧合,我阿娘也看出來了……」

  想把嫡女嫁進郁家當少奶奶,這倒像是那胡大一貫愛用的伎倆,可被識破後改弦易轍沖郁家姐兒下手,這是個什麼路數?難不成就為了在昨日那樣的時刻用上,但這顯然不如乾脆把她送到盂南王手中,換回的價值更高啊……

  見米玉顏陷入了沉思之中,郁開澄反倒突然一下會過意來:「姑娘今日找我來,是因為我妹妹的事情?」

  米玉顏回過神,倒也不再藏著掖著:「我今日從胡家地牢里救了個女孩兒出來,想讓你看看,是不是你家妹妹。」

  郁開澄一時心下大駭,目呲欲裂看向米玉顏,見她依舊是一臉平靜,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走吧,你要做好心理準備,若真是你妹妹,你阿娘那裡,只怕還要靠你支撐一二。」米玉顏不再多說,轉身邊走。

  郁開澄被動地跟在米玉顏身後,心裡卻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他家苦尋這麼久的妹妹突然之間就說被找到了,還是從胡家找出來的,那當年胡家那個女兒到他家來究竟是什麼目的?

  這就是個局,只可憐他們一家就這樣被戲耍,若是他妹妹被胡家囚禁的事情,是西南這些渣滓在一起做的局,他們家顏面何存?關鍵是他妹妹,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臻姐兒……我是說,我妹妹受傷了嗎?」郁開澄問得小心翼翼。

  「傷得不重,但是被餵了藥,而且……算了,這是後話,現在關鍵是要擺脫這些藥物就十分艱難,總的來說,情況很不好,待會兒你見到人,情緒也不能激動,她現在處於暈迷狀態,很有可能醒了也未必認得人……」

  這些本該寧德說給郁開澄的話,米玉顏萬般無奈說出來,心下其實也覺得堵得慌,那本該是個花骨朵兒一樣的女孩兒,在那樣和睦的家庭長大,嫁人之前只要想著如何承歡父母膝下,嫁人之後只要想著如何能打理好後院,卻變成了如今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連朝廷官員的家眷都敢動手,胡大手裡的女人冤債,絕不僅僅只有這一條!

  胡大這樣的人,單純只是個死字怎能抵消他的罪過?他就應該被千刀萬剮,粉身碎骨,不,即便如此,依舊不能抵消他身上的罪孽!

  就是不知道那位郁縣尊知道這個消息,會不會後悔她當初這一腔孤勇的選擇?朝廷那位新君,是否會為他的這位忠臣有一絲難過?

  若是那位吳太太,知道她的丈夫,為了選擇這條忠君之路,把他的後背赤裸裸地袒露在對手面前,又會如何選擇?

  若是眼前這個郁家哥兒,知道這條讀書人的忠君之路,要用這樣比血還慘烈的形式呈現在君主面前,又會作何感想?

  更重要的是,那個姐兒,即便治癒之後,也再難恢復如初,後面的人生,她又要怎樣苟延殘喘才能活得下去?

  米玉顏微微眯了眯眼,在這一瞬間,她忽然覺得,比起文臣,做武將似乎來的更加灑脫,哪怕風吹雨淋,刀光劍影,可生死也不過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沉默之間,二人已經到了那處安置郁家姐兒的院子,米玉顏敲開了門,沖守在院內的醫女低低說了幾句話,又等了片刻,才帶著郁開澄進了門。

  踏進那間廂房的門,屋內的安神香還在燃燒,郁開澄聞見那個味兒,似乎才醒過了神。

  目之所及,並不明亮的燈火間,他看見床榻之上躺著一個瘦小的身影,看了眼米玉顏,見她示意自己上前,卻突然怎麼也邁不開步子,是真的腿軟,他希望那是他的妹妹,又不希望那是他的妹妹……

  這一刻,米玉顏倒是很能理解他的心情,並不急著催他,只是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有點累,身上有些乏,心裡更是不太舒坦。

  西南這地方,真的髒透了,爛乾淨了,這不僅已經不像是在大雲治下,這簡直就是人間煉獄,連胡大這麼個玩意兒都能這樣狗膽包天,可想而知,那些官員,還有婆娑暗城,還有盂南王府以及他們的走狗,該肆無忌憚到什麼地步?

  郁開澄似乎終於定下了心神,邁開腳步,輕巧地往床前去了,只一眼他便呆住了,眉清目秀的女孩兒閉著眼躺在床上,露在被子外的那張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看不見從前的活潑靈動,只剩下死水一潭……

  那不是臻臻還有誰?那不是他的妹妹還有誰?

  眼眶赤紅,心中翻湧著喜悅、憤怒、憂傷、心疼等等情緒,真是百感交集,他很想大喊一聲,卻也知道連忙用手捂住了口鼻,再壓抑住心中的情緒,到最後變成嗚嗚的哭聲……

  米玉顏看著郁開澄哭倒在床榻前面,心裡泛起一絲憐憫,卻也鬆了口氣。

  許久之後,哭聲漸止,米玉顏才上前拍了拍郁開澄的肩膀,像是提醒,又像是安慰,郁開澄感受到那一絲力量,終於從那痛苦的情緒中抽離出來,也顧不上什麼風儀,只是用袖子擦了擦臉,站起身來。

  米玉顏領著他,原路出了院子,離開西邊女醫館的範圍,才輕聲道:「你妹妹現在不適合讓你阿娘見面,她身上不太好……要等好一些了,才能讓你阿娘上山。」

  「你家裡現在估計因為這事兒正在生亂,胡大拿了你妹妹的東西送去你家裡了,你要跟你阿爹說清楚,你們最好想法子穩住你阿娘,過個幾日借看病上山比較好。」

  「你妹妹這裡,醫女們會想法子醫治,我也會給配些香,不必擔憂,你妹妹的事,應該除了胡家少數幾個人,沒有再多人知曉。醫女們從來都是守口如瓶的,就更加不必擔心。」

  「倒是你,最好能沉住氣,回去書院,千萬不要露出什麼馬腳,你那書院裡,同窗們可並不單純。」

  郁開澄這會兒終於明白,之前米玉顏和他說的那些聽上去有些莫名其妙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了,他抬起手,用力地搓了搓臉,很是鄭重地沖米玉顏行了個大禮:「大恩不言謝,姑娘援手之誼,我們郁家永遠銘記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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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