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了

  姬越目光在眾知縣上掃過,停在最後一位須髯茂盛的英俊男子身上。

  他記得此人,名叫夏川青,是今年新晉的榜眼,被他派到江州清秋縣做了縣令。

  此人德才兼備,文武雙全,是塊好苗子。素來姬越想要栽培一個人,都是從基層做起,磨練了心性這一關,才能夠堪當大用。

  如今看來,夏川青並沒有辜負他的期望。

  一群人杵在門口也不成體統。周明禮將姬越迎入正廳,請上首座,而後便將江州近況一五一十地告知。

  姬越一邊聽周明禮的匯報,一邊低頭看江州最近的治癒與死亡數據。

  衛斂便在一旁坐下旁聽。

  周明禮向來有話直說,不懂「報喜不報憂」,因而說的句句都是實話。

  姬越面無表情地聽著「江州知府瞞報疫情」、「清平知縣閉門不出」、「無良奸商哄抬藥價」、「貪婪民眾聚眾鬧事」、「醫護人手嚴重不足」……眸色越來越冷。

  屋子裡凍得快要結冰。

  清安知縣見陛下神色不對,趕緊補充道:「但公子已將貪官下入大獄,將鬧事者皆按律嚴懲,還拿出了對症的藥方。如今疫情已經得到控制,另有一批藥材商願意將藥材無償贈予我們……」

  幾名縣令七嘴八舌,把這段日子發生的事七拼八湊,全數告知,當然也少不了對衛斂的歌功頌德。

  姬越這才神色微緩。

  「公子著實功不可沒。」周明禮對衛斂微一拱手,以表敬意,而後又道,「清秋縣令在此次疫情中也應對及時,做得很好……」

  此次瘟疫爆發,江州七個下屬縣中,清平知縣罪無可恕,其餘幾位無功無過,倒是清秋知縣展現出果斷的氣魄與卓越的才能。

  秦律素來賞罰分明。姬越聽罷,淡淡道:「傳令下去,惡意抬價倒賣藥材者,關入大牢,看押三日,藥材充公,以儆效尤。低價出售或免費捐贈者,減免三年賦稅。」

  「夏川青應對及時,力挽狂瀾,應記大功,著封為四品太常少卿。」

  此言一出,其餘五名知縣那叫一個羨慕嫉妒恨。

  從清秋知縣到太常少卿,那是連升三品,一步登天了啊!最重要的是,太常少卿是前去永平做事的,那可是天子腳下,前途無量,不比他們窩在江州這個小地方有出息的多?

  只恨他們沒有那等未卜先知的能力。早知如此,就該效仿夏川青,早一步封鎖縣城,嚴格排查,也立上一件大功。

  然而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們也只能扼腕興嘆。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儘管不能被提拔,至少也不用跟清平縣那位一樣待在牢里,如此便該知足了……

  正當幾名知縣如此安慰自己時,夏川青卻道:「微臣請願,留在江州。」

  眾人:???

  小老弟,你是怎麼回事?

  陛下明擺著是要抬舉你,你咋還不領情的?你知不知道這機會多少人搶破頭都想要?

  天真,年輕,傻瓜。

  他們簡直想替人應下了。

  姬越挑眉:「為何?」

  夏川青行禮道:「微臣謝陛下厚愛。永平乃王都,人才濟濟,滿朝皆是肱骨棟樑,治我大秦安邦太平。然秦國之大,不止一個永平。微臣本為江州人士,願留在此地,建設家鄉,造福鄉民。」

  永平有秦王坐鎮,百官廉潔正義,可在秦王看不到的地方,有很多如劉仁貴這樣魚肉百姓的狗官。江州如此貧窮,與昏庸無能的當地官員也有很大關係。

  若人人都想要往繁華的王都擠,誰來發展那些落後的郡縣?

  姬越輕輕頷首:「孤沒有看錯你。」

  「既如此,江州知州一職,以後便由你擔任。」

  「望你能將江州建設成你心之所想。」

  夏川青神色一喜,單膝跪地:「謝陛下成全。」

  姬越又將有功的論功行賞,有過的按律懲處,頃刻間安排好所有人的去處。最後,他將目光投向衛斂,輕笑道:「衛郎,孤該怎麼賞你」

  光是研究出藥方,衛斂便是此行最大的功臣。

  衛斂坐在一旁聽得認真,不想姬越突然將話題轉移到自己身上,頓了頓,道:「臣要陛下的時間。」

  姬越語調微揚:「哦?」

  「陛下日理萬機,光陰如同寸金。」衛斂淡笑,「臣也不要黃金萬兩。常說陛下萬歲,臣要陛下陪臣萬年。」

  底下七隻吉祥物:「……」

  他們是在秀恩愛吧?應該沒有感覺錯吧?

  姬越靜了靜,良久,才低聲道:「……准了。」

  -

  問過江州的基本情況,接下來就是去清平縣實地考察。關於這點,周明禮阻撓了很久,衛斂也很不贊同。

  原本姬越趕來江州就已經是在以身犯險了,怎麼能夠繼續深入虎穴。他是秦國的君主,牽一髮而動全身,萬不能出半點差錯。

  「不許去。」衛斂擋住門前,毫不猶豫地拒絕。

  姬越說:「我就去看一眼。」

  「一眼也不許。」衛斂態度很堅決,「你是什麼身份?出了事我可擔當不起。」

  「孤乃秦王。」姬越語氣一沉,「孤命令你讓開。」

  衛斂不吃他這套:「那就恕臣抗旨不遵了。」

  「衛斂你放肆!」

  「有本事殺了我。」衛斂說出話本里的惡俗台詞,「不然就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姬越:「……」沒本事。

  姬越神色無奈下來:「衛小斂,行行好,讓我去看一看。」

  「我就想知道……你待了那麼久的地方,是什麼樣子。」姬越輕嘆,「我很擔心你。」

  不只是身體。

  還有心理。

  瘟疫是什麼概念呢?是每天都會死很多的人,都有無數無辜的生命永遠消失在世上。他們擺在數據上只是輕描淡寫的一行數字,真正置身其中卻是每個人或波瀾壯闊或平平淡淡的一生。

  死者斷魂,生者絕望。

  姬越沒有見過瘟疫,但他經歷過戰爭。第一回從戰場上下來的時候,他一連半月不敢吃肉,聞到一點油腥味兒都會噁心得吐出來。每日遊走在生死間搏命,昨日並肩作戰的同伴今日便屍骨無存,這是戰爭。

  不少士兵沒有死在戰場上,反而在凱旋後精神癲狂,受到巨大的心理創傷。

  身為主帥,姬越所要承受的遠比普通士兵更大。

  因為他是發號施令的人,他所做的每一個決策都要為千千萬萬的生命負責。

  他知道這有多麼痛苦。

  而他的阿斂,正在做一件與他一樣的事。

  倘若天下太平,將軍刀劍生鏽又何妨,可亂世猖狂,將軍還需要守護他的故土。

  倘若世人無病,醫者不能施展身手又何妨,可這世上還有那麼多人等著救命。

  衛斂後背抵著門,眸色微動:「我很好。」

  「你很好。」姬越說,「可我心疼你。」

  正如你曾心疼我一樣。

  「多謝。」衛斂微微笑了笑,然後說,「可想出去,沒門。」

  姬越:「……」

  「衛小斂。」姬越惱道,「你就是仗著孤喜歡你。」

  換成其他人,誰敢違抗孤的命令。

  姬越還是放棄了去清平縣的念頭。

  -

  姬越去不了清平縣,就開始纏著衛小斂。

  前期部署已經做得足夠完整,到後面需要衛斂做決策的地方也不多了。疫情都有在慢慢好轉,他們也得以空閒下來。

  這人一閒下來,就什麼事都乾的出來。

  姬越大概是在永平忙瘋了,好不容易什麼公務都不用處理,就開始搗鼓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

  今天送衛斂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說是三生石,刻上兩人的名字就能夠三生三世在一起。

  明天再送衛斂一個小瓶子,說是觀音大士的楊枝甘露瓶,往裡面倒一滴水就能救命用。

  後天再送衛斂一截紅繩,說是月老的姻緣線,纏在手指上,千里姻緣一線牽。

  ……天天送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還要編一些似是而非的神話傳說,好讓兩人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姬越還認真叮囑道:「一定要隨身攜帶,不然就不靈驗了。」

  衛斂:「……」

  衛斂簡直想翻白眼。

  知道姬越幼稚,不知道姬越竟然還能這麼幼稚。難為他能瞎編得這麼認真。

  不過這些小東西反正也不占地方,衛斂不忍拂了姬越的意,還真把那些玩意兒帶在身上。

  掛上去後衛斂輕嗤了聲,覺得自己也挺幼稚的,竟陪著姬越鬧。

  當然送東西只是兩人間的一些小情趣,姬越在其他方面更加黏糊。

  比如榻上。

  再比如書案上,地毯上,浴池裡……

  衛斂有回忍不住問:「你那一個月里……不曾自己用過手?」

  不然至於這麼可勁兒折騰他嗎?把孩子憋成什麼樣了。

  「阿斂可是要我陪你萬年的,怎麼這就厭了?」姬越輕笑,聲線喑啞而靡麗,「乖,再來一回。」

  衛斂:「……」

  -

  日子就這麼黏黏糊糊又甜甜蜜蜜的過去。

  不知是不是君王親臨,福澤綿延,病例急劇減少,越來越多的人恢復了健康。

  六月上旬,天氣漸熱,江州終於傳來一個好消息。

  清平縣最後一位病人,痊癒了。

  至此,這場與瘟疫的追逐戰正式宣布告一段落。

  在浩瀚的歷史中,凡人罕見地戰勝了瘟疫,這絕對可以在史書上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衛斂也一直平安無事,所謂的死劫並沒有到來。

  也許已經化解,也許尚未應驗,但有姬越在身邊,衛斂已然無懼。

  瘟疫結束的消息傳來的那天,衛斂喜得挽住姬越的胳膊,眉眼含笑:「我們的努力沒有白費。」

  姬越不著痕跡地掙脫胳膊,安靜笑道:「嗯。」

  衛斂一頓。

  「今天想吃桂花糕了。」姬越迴避似的轉身,腳步加快,「我去看看廚房有沒有。」

  衛斂抿唇,突然上前,拽住姬越的手臂,將袖子一掀。

  他笑意淡了。

  ……姬越的手臂上泛著一塊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