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限

  早春冰雪消融,湖水仍是冰冷刺骨,掉一次就該大病一場,何況落水兩次。

  第二次還是實實在在的受了驚嚇。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衛斂竟然真的敢這麼做。

  衛斂怎麼敢當著秦王的面將她推下去……

  重華公主在水中撲騰了好一會兒,岸上眾人始終冷眼旁觀,沒一個來救她。

  絕望的呼聲漸漸微弱,女子沉入湖水中,再也看不見身影。

  只有水面盪起圈圈漣漪。

  湖面平靜了很久,直到再也泛不起一絲波瀾。

  謝忱覺得,他可以通知燕國使臣來收屍了。

  這個想法剛冒出來,水面就又有了異動。

  先是一團女子的黑髮冒出來,接著一張被水泡得蒼白的臉浮出水面。

  哪有什麼七國第一美人的風采,活脫脫一個水鬼,大白天瞧著也滲人。

  她終是抵擋不住求生的本能,從水底遊了上來。

  重華公主游到岸邊,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想要爬上岸,卻看到一雙繡著白色雲紋的錦履。

  她驚懼地抬起頭,對上衛斂溫和含笑的眼。

  青年就蹲在岸邊,一直等她上來。

  衛斂對她伸出一隻手,好像是要拉她一把。

  重華公主哆嗦著嘴唇,仿佛見了鬼一樣。

  她現在沉回去還來得及嗎?

  顯然是來不及的。

  「我數了七十二下。」衛斂輕輕道。

  重華公主一怔,被湖水泡得發暈的腦子並不能思考出衛斂的話是什麼意思。

  「看來,這是你的極限。」衛斂思索道。

  重華公主瞳孔一縮,她終於明白衛斂的數字是什麼意思,可已經被青年的手狠狠按了回去!

  她在水下劇烈掙紮起來,衛斂都不動如山,神色漠然。

  從重華公主沉入水中到浮出水面,她忍了七十二之數。

  這是她憋氣的極限。

  如果不是實在憋不住,她不會浮出水面,因為這就承認了她陷害衛斂的事實。

  所以是七十二下。

  那麼,就多體驗幾個七十二罷。

  多享受幾次瀕死的感覺。

  這便是得罪衛斂的下場。

  _

  衛斂將重華公主按回水裡三次。

  每次都數七十二下再將人提上來,讓人呼吸幾口,又溫柔而殘忍地將人按回去,重新計數,不多不少。

  謝忱看得有些不寒而慄。

  他征戰沙場,殺人如麻,刀光劍影裡面不改色,卻被青年狠戾的手段震得頭皮發麻。

  果然能讓陛下看中的,絕不是什麼良善之輩。

  三次瀕死體驗過後,衛斂終於起身,慢條斯理地用帕子拭乾沾了水漬的手:「拉她上來罷。」

  重華公主已然沒了自己爬上來的力氣,被侍衛拉上來後,爛泥一樣趴在地上苟延殘喘。

  這回是真的差點沒命,連在姬越跟前裝柔扮弱的心思都沒了。

  她甚至不敢再對衛斂有嫉妒與恨意,只剩下滿滿的恐懼。

  這個人太可怕了。

  溫潤仿佛君子之態,狠戾堪稱秦王第二。

  在鬼門關來來往往,重華公主對衛斂的懼意深入骨髓,更勝於秦王。

  衛斂這才對姬越彎腰略施一禮:「臣將重華公主推入湖中,請陛下責罰。」

  謝忱:「……」

  適才御書房中君臣敘舊,他見陛下眉眼較往日輕鬆不少,不由問有何喜事。

  謝忱與姬越亦為年少好友,又在戰場上數次歷經生死、並肩作戰,名為君臣,多有兄弟之誼。

  私底下相處並不拘謹,偶爾也會調侃一些私事。

  謝忱本只是隨口一問,未想姬越答:「孤有一心悅之人。」

  直將謝忱震得五雷轟頂。

  天上下紅雨了?陛下竟也懂那些情情愛愛了?

  謝忱還記得他與陛下少時在外征戰,他於月下與陛下對飲。酒過三巡,暢談今後,他醉意熏然道:「臣幼時想做江湖大俠,不想竟做了將軍。若是有了心愛的姑娘,必是要護她安穩,絕不叫她擔憂的。日後天下歸秦,臣就向陛下請辭,帶著我的姑娘,闖蕩江湖,遨遊四海去!」

  姬越冷靜地問:「你的姑娘何在?」

  謝忱:「……還未遇到。可那是遲早的。陛下難道不曾想過,以後會有心愛的人麼?」

  「不會。」少年君王把玩杯盞,不屑一顧,「情情愛愛有什麼好,平白叫人懦弱,使人優柔寡斷,百害而無一利。」

  謝忱道:「可臣聽聞,有一個心上人,會嘗到許多快樂的滋味。」

  姬越道:「孤心裡只有江山百姓,坐擁天下就很快樂。」

  謝忱認真想了想:「那臣也追隨陛下,不找姑娘了。」

  ……

  結果?!

  當初說好一起單身,你卻有了心上人。

  若不是謝忱足夠忠誠,他也想罵一句狗皇帝了。

  先前不曾反應過來,不過見陛下對白衣青年如此縱容,謝忱也能猜到,這位大概就是陛下所說的心悅之人了。

  果然……很有趣。

  _

  姬越上前,將衛斂扶起來,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句:「罰你今夜侍寢三回。」

  謝忱:「……」

  陛下你清醒點,他習武之人,聽得一清二楚好麼!

  狗命不是命嗎!

  衛斂的回答更讓他震撼。

  衛斂說:「滾。」

  然後陛下竟然不生氣,還勾著唇笑得很開心。

  謝忱麻木了。

  這不是他認識的陛下。

  一定是他回來的方式不對。

  「你說我推了你,陛下若不來,你便要死了。」衛斂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趴在地上的重華公主,「可公主不是會鳧水麼?為何會死呢?」

  「誣陷,或是欺君。」衛斂問,「這兩個罪名,公主要認哪個?」

  她哪個都不能認。

  可她哪個都犯了。

  重華公主無從辯駁。

  「孤已明了。」姬越淡聲道,「孤的貴君豈能令人構陷,重華公主還是禁足凝月樓中,莫再出來惹是生非了。此事孤也會傳書給燕王,讓其給孤一個交代。」

  重華公主血色盡失,心如死灰。

  傳書給她的父王……得罪秦王,那她回去後一定會承受雷霆震怒,就此失寵,失去一切榮光,那些往日嫉妒她的妃子與姐妹們都會落井下石……

  不,這太可怕了,不會的!

  這比一切刑罰都更叫她難受。

  重華公主抑制不住地痛哭出聲,這回是貨真價實的眼淚,為自己黯淡無光的命運。

  可沒有人再同情她了。

  一行人離開湖邊,將她一個人丟在那裡。

  冷風吹過,伏在岸邊的女子一身濕漉漉,模樣狼狽不堪。

  「真是可憐啊。」一道年輕的男聲嘆息起來。

  「擦擦罷。」一隻修長好看的手遞給她一張帕子。

  重華公主淚眼婆娑地抬起頭,看見一張斯文俊秀的臉。

  _

  「這是將軍謝忱,字承淵。」姬越為二人作介紹,「承淵,這是衛斂。」

  「衛斂幸識將軍。」衛斂淡笑。

  謝忱抱拳一禮:「末將見過公子。」

  姬越一說「衛斂」這個名字,謝忱就想起來了。

  衛是楚國的國姓,此番帶兵攻楚,楚國為保平安,送來一名質子。

  不想竟入了陛下的眼。

  這就很尷尬了。楚國是他帶兵攻破的,說來謝忱絕對是破了衛斂國家的仇人。

  見識過方才衛斂的手段,謝忱十分清楚衛斂不是個好惹的人物。若衛斂對他有敵意,他還真無計可施。

  總不能傷害陛下的心上人。

  萬幸的是,這位公子似乎是個很好說話的人,脾氣溫和,待人禮貌,對他並未散發惡意。

  謝忱又想了想衛斂整治重華公主的手段,一個激靈,偷偷把「溫和」這個詞在心裡劃掉。

  謝忱不想再吃阿萌的糧食,與衛斂初見亦不算熟稔,又閒聊幾句便極有眼色地告辭了。

  他一走,姬越也隨之讓宮人都退下。

  衛斂方撫掌道:「好一個英俊瀟灑的少年郎。」

  姬越:「……承淵比你還大幾月。」

  及冠的男子,算不上少年了。

  倒是衛斂還未弱冠,還能稱一聲少年。

  衛斂改口:「好一個英俊瀟灑的青年郎。」

  姬越十分緊張:「你別是看上他了?」

  「看上你的人那麼多,怎麼就沒看上我的。」衛斂很不高興,「他們是不是嫌我沒你有權有勢。」

  衛斂答非所問,這話講得毫無邏輯,姬越竟跟不上他的腦迴路。

  姬越沉思片刻,突然明白一個道理。

  吃醋中的人是不需要邏輯的。

  「不是吧?」姬越颳了下他的鼻子,「衛小斂,你吃醋長大的?承淵是孤的兄弟,他喜歡的是姑娘。」

  「李重華那樣的姑娘?」話題瞬間拐回去。

  姬越的爛桃花陷害到他頭上,委實令人生氣。

  就算報復回去,也還是生氣。

  姬越哭笑不得:「孤給燕王傳書,她再無昔日榮光,如此也不能消氣麼?」

  「就不該讓她到我面前煩我。」

  「孤已禁了她的足。」

  知道衛斂正在氣頭上,姬越萬事都哄著他。平心而論,若有人覬覦衛斂,還使手段抹黑他在衛斂心中的形象,就算衛斂對那人無意,就算那人手段拙劣,姬越也是惱的。

  對於自己的心上人,姬越很懂得尊重,但終歸有那麼一點小小的占有欲,不想讓任何人覬覦。

  衛斂忽而問他:「姬越,我那般對她……你不覺得我太狠了?」

  一直以來,他在姬越面前展露的都太溫和無害了些。

  姬越不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

  不知道淡泊姿態下飽含的是算計,溫熱皮膚下流淌的是冷血,柔和面容下深藏的是狠絕。

  他不曾見過他真正的樣子。

  若見了,還會喜歡麼?

  姬越並不在意:「這算狠麼?如此才好,孤雖有信心護你周全,可你若能自保,孤更放心。」

  「衛斂,你是善是惡,是好是壞,孤這雙眼看得分明。」

  衛斂心道你明明就瞎了眼,他試探著說:「我今日對她如此,就不怕來日對你也——」

  「又如何呢?你若是對孤如此,定是孤負了你,那是孤活該。」姬越調笑他,「可孤不會負你,所以你這話不成立。」

  「孤一無所有,只有一座江山,你想要,就拿去。只要別禍害百姓,孤做你王后都成。」

  衛斂:「……」

  姬越這是從哪兒學來的話。

  就算明知是玩笑,也要叫人醉死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