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弈

  楚國那位質子得寵了。

  不出半月,整個前朝後宮都得知了這個消息。

  無他,陛下寵他寵得太高調了。

  陛下親口傳令,侍君等同夫人,並非低賤姬妾,要宮人都稱其為公子,以禮相待。

  陛下將其接入養心殿同吃同住,夜夜召幸,聽聞公子斂一連三日都下不了榻。

  陛下賜其珠寶華服,對其百依百順,甚至連世間至寶和氏璧也賞了他。

  陛下……

  種種瑣事不勝枚舉,滿朝文武先前還不以為然。想著陛下剛得了這麼一個玩意兒,還新鮮著,盛寵些無可厚非。

  可當陛下在朝上出言——「孤有衛郎足矣,選秀之事,爾等不必再議」,大臣們坐不住了。

  這哪兒行啊?這成何體統啊!

  一時間紛紛跪拜,懇請陛下三思。

  姬越直接甩了張畫像下去:「納美也成。找個比衛郎更漂亮的美人,孤還可以考慮。」

  大臣一開始還以為陛下鬆口,喜不自勝,一傳看畫像,全部沉默。

  畫中青年站在一片白雪紅梅間,身後是九重宮闕。膚白勝雪,唇紅似梅,烏髮如瀑,眉若遠山。裹著狐裘滿身風雪,容貌絕美,風姿綽約,好似隨時都能走出來的畫中仙。

  邊角題著八個飄逸靈動的字:風華絕代,國士無雙。

  若是其他人用這兩個詞,他們定要嗤笑一聲狂妄。可望著畫上的青年,便只覺得貼切。

  ……世上果真有如此絕色之人麼?

  這根本舉世難尋!

  姬越見底下群臣緘默,慵懶倚在龍椅上笑道:「怎麼?秦國之大,竟找不出一個比衛郎更好看的美人?庸脂俗粉孤看不上,要麼尋個更美的,要麼日後少拿這事煩孤。」

  群臣:「……」

  陛下這要求簡直為難人。

  美人常見,可比公子斂更美的?就連號稱七國第一美人的重華公主恐怕都不及。

  奈何陛下素來說一不二,在此事上已經退一步,他們也不能再得寸進尺。見慣了絕色美人,對等閒小菜哪兒還吃的下口?推己及人,他們也沒臉再勸。

  某些想要藉機把家中女眷送入宮中固寵的大臣的心思也落空了。誰讓自家姐妹、女兒、孫女都只是那「庸脂俗粉」,入不得陛下的眼?

  大臣一時都私下搜羅美人去了,讓姬越好一陣清淨。

  _

  「看來陛下暫時不用為此事煩憂了。」衛斂見姬越一回來便很自然地迎上前,接住他脫下來的朝服。

  他看出姬越心情不錯,略一思索便知曉是何事。

  能讓秦王煩擾的,最近不也就那麼一件。

  演了半個月的戲,終於有所成效。

  「多虧衛郎。記你一功。」姬越剛從外頭回來,在暖爐邊暖了暖手,「你替孤解決了一樁大事,想要何賞賜?」

  衛斂並不居功:「是臣分內之事。」

  他並不在乎身外之物,只要衣食無憂便足矣。

  若說真有什麼想要的……那自然是解藥了。可惜這不能說。

  他可以表現得任性妄為,卻不能表現出試圖脫離秦王的掌控。

  姬越也想起什麼,拿出一顆藥丸給他:「這是解藥。半月服一次,可保你性命無憂。」

  衛斂接過,低頭看了眼,放到唇邊時,不著痕跡地輕嗅了嗅。

  白蒿、紫蘇、天門冬、車前草……

  還有幾味藥材,他一時聞不出來。

  聞不出來,也就無法自己配出解藥。

  就算研製出來也不是長久之計。這不過是半月一回暫緩續命的解藥,無法徹底根治。

  不過一個呼吸的功夫,衛斂神色如常地服下解藥,沒讓秦王懷疑。

  他低笑道:「若陛下賞臉,便陪臣下局棋罷。」

  _

  說要下局棋,也只是衛斂隨口一言。他無甚要求可提,與其要些華而不實的金銀珠寶,還不如以退為進。

  選秀之事成功延後,意味著他對秦王的價值正在漸漸消失。

  他總得讓秦王看到自己新的價值。

  衛斂對琴棋書畫造詣極深。師傅是世外高人,曾以天下為棋盤,七國為棋子,教衛斂下了一場逐鹿中原的大格局。

  那場結果,是衛斂勝。

  「玉芝是當世奇才,奈何紙上談兵而已。」師傅嘆道,「這小小楚王宮困不住你,若你走出這裡,七國天下,你未嘗不能得九十九。」

  少年衛斂一身輕狂,吊兒郎當:「師傅,能不能別喊我玉芝?這聽著真的很像個女孩子的名字啊。」

  玉芝是衛斂的字,取芝蘭玉樹之意。衛玉芝,字如其人。

  衛斂原先也覺得這個字寓意好,可自打知道王宮裡有名宮女也叫玉芝後……他就拒絕承認自己這個字了。

  「你有沒有在聽!」師傅氣得敲了敲桌子。

  衛斂連忙頷首:「徒兒受教了。」

  「你受教什麼?」師傅恨鐵不成鋼道,「你當為師看不出來?你有平天下的才,卻無平天下的志。若你有意相爭,這楚國太子之位,還輪得到公子焦?」

  衛斂托著腮嘆氣:「徒兒只想一人逍遙,不想擔千萬人的命運。」

  師傅只飽含深意地望著他:「玉芝,你的命格已註定,你逃不開。」

  師傅從無虛言。

  後來,得了七國天下九十九的,不是籍籍無名的衛玉芝,而是一名鐵血冷戾的少年。

  姓姬,名越,字雲歸。

  最終,衛斂還是擔了千萬人的命運,隻身赴秦,履行一國公子的職責。

  他確實沒能逃開。

  _

  衛斂是被一記爆栗敲醒的。

  秦王手指扣上衛斂額頭的時候,青年猛地回神,漂亮的雙眸還含著一絲懵懂。

  姬越:嘶,有點可愛。

  「跟孤對弈也敢走神。」姬越涼涼道,「衛斂,還有什麼是你不敢的。」

  衛斂「啊」了一聲,才發覺自己剛剛竟心不在焉。

  他對誰都警惕萬分,竟在秦王面前失了神。

  衛斂肅容:「臣認真下。」

  「不必。」姬越語氣更涼,「你已經輸了。」

  衛斂低頭一看,慘敗。

  「……」

  這還是衛斂第一回輸得一敗塗地,霎時被激起好勝心:「再戰。」

  姬越瞥他一眼,將棋局推翻重來。

  ……

  棋子一敲,便至深夜燭火燃起,燈花閃爍。

  衛斂認真廝殺起來,實力也不容小覷。一天下來勝負參半,與秦王五五開。

  「孤竟不知,衛郎棋藝精湛至此。」姬越噙笑,幾分興味,幾分欣賞,「已有許久不曾有人與孤打個平手了。」

  衛斂垂目望著那一局和棋,半晌,勾唇道:「是啊。」

  今日他與秦王對弈七局,除第一局他心不在焉慘敗外,其餘五局,他勝三輸二。雙方俱是險勝,不差太多距離。

  秦王主殺伐進攻,勢不可擋,他精於防守,步步為營,各有克制,難分勝負。

  這第七局,是平局。

  相當於他們博弈一日,仍未分出輸贏。

  二人對視一眼,又不約而同垂下目光,掩去那一分惺惺相惜之感。

  姬越將棋局一掃:「再戰!」

  棋逢對手,今日他們非得分出個勝負才罷休。

  ……

  時辰已晚,第八局便是最後一局,決定今日最終的輸贏,是以二人都格外慎重。

  黑衣君王執黑子,白衣公子執白子,膠著到鏤空香爐內的香燃盡。

  衛斂思索半晌,正落下一子,突然蹙眉,暗道自己下錯了地方。

  他欲移換位置,手背卻被另一隻修長的手按住,覆上微燙的溫度。

  「衛郎,落子無悔。」姬越狹長的鳳眸促狹地望他。

  燭火明滅下,秦王面容俊美得有些妖冶。

  衛斂無奈地望他一眼,將白玉棋子一丟。

  「臣輸了。」

  _

  後來衛斂想,他這麼懶怠的一個人,連自己的前程都不想掙,為何就甘心陪那個人一起征伐天下呢。

  他想了很久很久,想到那個燈火通明的夜晚,桌上棋盤凌亂,沙漏靜謐流轉。

  俊美的君王覆上他的手,唇角半翹,鳳眸微彎。

  「衛郎,落子無悔。」

  原來從那時起,他就將自己的一生都輸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