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

  衛斂在鍾靈宮養了幾日的傷。姬越沒在這方面虧待他,用藥都是最好的,太醫請的也是醫術最高明的,很快便將他重新恢復得生龍活虎。

  但姬越這段日子也一直沒有來看他,好像就忘了他這個人似的。

  衛斂趁這些時日幾番旁敲側擊正面打聽,大致清楚了這個時代的情況。

  幼時的經歷大同小異,區別在於這個時空他並沒有遇見師傅。

  衛斂手腕上那個鐲子是君竹送的,小小銀鐲內有乾坤,藏著一整套銀針和藥粉以作防身之用,就算當個裝飾品也很好看,只有他自己可以取下。衛斂從不離身。

  可現在他手腕上並沒有這個鐲子。

  這個自己似乎不會醫術。

  沒有遇見師傅,自然也就沒有人提醒他需要韜光養晦,安度死劫。於是這個時代的衛斂十分高調地鋒芒畢露,將一干兄弟都比成渣渣,自小被楚國大臣當成「楚國未來的希望」。不僅憑本事掙得太子之位,還在十五歲那年請楚懷王下台。

  少年輕狂不稱臣,一世囂張無人恨。

  他是楚國的信仰。

  衛斂想了想,還真像他能幹出來的事兒。

  衛斂隱忍多年方才變得溫和內斂,骨子裡卻仍是有一股放肆疏狂。倘若不拘束著他,傾覆一國又將之重振旗鼓,絕對是他的作風。

  理所當然的,十五歲就即位成楚王的衛斂沒有再走上十九歲成為秦國質子的命運。他直接和秦國正面交戰,並與之強強對抗了很多年。

  勝敗乃兵家常事,但兩軍交戰時一失足便成千古恨。很不幸,他過來的這個節骨眼,正是原主戰敗被擒,被姬越帶回秦王宮關著。

  有意思的發展。

  衛斂默默地想。

  既然他來了,這千古恨,就可以變成千古愛了。

  這不是他的姬越,可他不會與任何一個姬越為敵。

  不過直接再複製一遍將楚國當嫁妝送給姬越的壯舉也不成。且不說這一世的兩人關係緊張,姬越多半又會懷疑是他的計謀。原主雖也是他,可他們到底不算同一個人,他沒有權利替原主送出原主守護至今的東西,有點慷他人之慨了。

  他能做的,大概也只有稍微改善一下二人的關係,剩餘的選擇,要等原主回來自己做。

  衛斂從不擔心自己會回不去。一切超乎常理之事,對師傅都不算事。這一世沒有師傅,他那一世總有。姬越不會對他的失蹤放任不管,自然會找師傅求助。

  既來之,則安之。

  他檢查身上傷口時就發現許多地方姬越都留了手,加上對方對他傷勢的在意程度,至少可以確定此世二人的關係還沒有走到無可轉圜的餘地。

  那麼,搞好關係第一步——踏出鍾靈宮大門。

  天天關在宮殿裡見不到面,他上哪兒去改善關係。

  就是兩世都是自己主動靠近,也忒氣人了些。

  回去後必須讓姬越倒追他一回!

  衛斂一邊腹誹,一邊神色高冷地走到門口。

  不出所料,依然被兩個守門的侍衛攔住了。

  儘管他的傷已經好了,可姬越還沒有下令解除他的禁足,他自然還不能出去。

  衛斂是個很好說話的人,所以這回他沒有說什麼,直接動手將兩人打暈了。

  他光明正大走出宮殿,外頭的新鮮空氣令人神清氣爽。

  根據以往的經驗,姬越這個時辰應當是在御書房批閱奏摺。

  不需要人引路,衛斂駕輕就熟地去往御書房。他對秦王宮比對自己家還熟——更準確地說,這裡才是他的家。

  這一番動靜瞬間驚動不少侍衛。楚王是何等重要人物,當然不可能只有兩個侍衛看守。一名領頭的侍衛將劍指向衛斂,嚴肅道:「請楚王陛下回宮。」

  被一群真刀真槍圍著,衛斂面不改色:「孤要見秦王。」

  「陛下有令……」不許您踏出鍾靈宮半步。

  「那就不必說了。」衛斂微笑,「孤可不聽他的命令。」

  侍衛面容一沉:「那就恕我等無禮了。」

  ……

  片刻後,衛斂暢通無阻地來到御書房——在把所有阻礙都打趴下後,他這一路走的很順暢。

  旁人也不敢拿他怎樣。雖然眾所周知將楚王囚於鍾靈宮不過是換個地方關押,陛下隨後也將之遺忘一般。可陛下著重吩咐過,不許傷到楚王半根毫毛,更不許動用私刑。

  侍衛們束手束腳,衛斂又實力強橫,誰也攔不住。

  看見御書房那扇熟悉的門,衛斂整理了一下面部表情,確保自己臉上足夠寫滿氣憤,然後一腳將門踹開。

  屋內李福全正急匆匆跟姬越稟報:「不好了!陛下,楚王他打暈侍衛逃跑……嘶。」他話音未落,大門被人粗暴地直接踹開,驟然明亮的光線與巨大的聲響嚇得李福全身子一抖。

  姬越抬頭,看見矜貴高傲的青年盛氣凌人地闖進來,神色極冷,活像他欠了人八百萬。

  不等他開口興師問罪,衛斂一拍桌子,先發制人:「姬越你個負心漢!」

  姬越:「……」

  姬越忘詞了。

  滿腦子都是衛斂那一句飽含怨憤的「負心漢」。

  他負誰了?

  他負誰了??

  你來偷東西你還有理了???

  孤不僅沒怪罪你,還用最好的藥醫治,你卻打傷孤的侍衛跑來質問孤是負心漢?

  你何曾把心給過孤?

  姬越腦子裡一瞬間千迴百轉,卻一句話也沒能說出來。

  他與衛斂相識多年,對方總是冷靜的,優雅的,清傲矜貴的,無論如何也撕不開那張平靜的表面。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衛斂這麼情緒外露。

  姬越一時被驚到,連將要說的話都卡殼了。

  這就是衛斂與原主的不同之處。

  衛斂太清楚自己的性子。童年帶給人的創傷與影響是最深的。無論他與原主後來發展如何不同,兩輩子在六歲前的經歷是一樣的。

  那一段經歷,註定了他多疑,敏感,善於偽裝。無論日後有多瀟灑大氣,始終會將最真的心思掩藏極深,不叫任何人揣度到。

  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方式。

  他並不善於表達,更不願意表達。他與姬越也是做了許多努力,才到達真正交心的地步。後來的他可以無所顧忌地對姬越坦白、撒嬌、痴纏、調笑,整個人從陰影里走出來,站在陽光下。他不再過度保護自己,因他相信姬越不會讓他受到傷害。

  而這一輩子的兩個人,顯然還沒有跨過這道坎,甚至還沒有捅破最外面的一層窗戶紙。

  沒關係,衛斂不介意幫他們走走捷徑。

  姬越好一會兒才開口道:「你們都下去。」

  宮人們應聲而去,李福全順道關上了門。

  姬越方問:「孤如何負你?」

  衛斂冷靜些許,面上一副余怒未消的模樣,還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控訴:「你關了我那麼久。」

  姬越不置可否:「孤不關你,難不成還要把你奉為座上賓?」

  衛斂該不會是忘了,兩國現在可是在交戰。他生擒楚王,秦國朝野一片歡騰,雪花般的奏摺堆上來,都是奏請他處死衛斂,以絕後患的。

  姬越一力壓了下來。

  他向來斬草除根,唯獨對衛斂舉棋不定。

  捨不得動。

  不動又對不起秦國戰死的千千萬萬將士。

  乾脆眼不見為淨。

  「這麼快來到御書房,對王宮地形如此熟悉。」姬越不放過任何一個嘲諷的機會,「看來楚王陛下在秦王宮安插的探子不少。」

  剛譏諷完,姬越自己也無端煩悶了些。

  他與衛斂為何是這樣的關係。

  總是在互相算計,彼此嘲諷。

  便是對方如今這般作態,他也不知又是什麼陷阱,總在小心翼翼地提防,又一次次對心愛之人下手。

  他著實有些累了。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也許他就該果斷地殺了對方,才不叫自己這樣勞心勞力。

  姬越垂下的鳳眸里一片陰翳,腦海中充滿止不住的陰暗念頭。

  一隻修長的手忽然映入眼帘,抽走他面前的一本奏摺。

  衛斂低頭一掃而過,第一眼就是請求將楚王賜死。

  他接連看了幾本,都是秦國大臣請奏處死楚王的請求,而姬越的回覆永遠只有兩個字——不准。

  衛斂垂目,突然笑了聲:「原來,你是頂著這麼大的壓力不殺我。」

  「……」像是心思驟然被拆穿,姬越突然有點惱羞成怒,冷聲道,「別自作多情。孤不殺你,只是因為你還有更多的利用價值。」

  口是心非的模樣,久違的熟悉。

  衛斂戲謔地勾了勾唇:「什麼利用價值?你喜歡我?」

  姬越:「!!!」

  「才,才沒有。」秦王目光躲閃,渾然不知面上迅速飛起的兩片薄紅已經出賣了他。

  純情害羞的模樣,久違的熟悉。

  還真是一點兒沒變。

  衛斂俯下身子,目光直勾勾盯著他:「看著我。」

  姬越不想聽他的話,卻跟被蠱惑了一般,不自覺與之對視。

  青年的眼睛溫柔清澈,曾經霜寒凜冽的冰山積雪都化為溶溶春水,溫暖明淨,撩動人心。

  姬越微怔。

  「真的不喜歡我嗎?」他聽起來有些傷心。

  姬越逼自己冷靜下來。

  這一定又是衛斂的把戲。

  衛斂用他從未聽過的溫柔語氣說:「你信不信,我是從我們的將來回來的。」

  「你知道我們的將來是什麼樣麼?」他輕聲問。

  姬越當然不知道。他也根本不信衛斂的這些鬼話,對方為了脫身什麼謊話都編的出來。

  衛斂眼中漾了些笑,更靠近了一點兒。清冷的聲線仿佛被春風吹拂過,輕盈如夢。

  「我們成親了。」

  ……

  姬越按在龍椅扶手上的手緊了緊。

  真是個可笑的謊言。

  更可笑的是,他甘願受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