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目

  七年前,蕭聞還不是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刺客羅剎。彼時不過是一十八歲少年,還未將「羅剎」之名闖出名頭。

  他本是孤兒,被暗影閣老閣主撿回去訓練成刺客,自幼經歷的就是殘酷的選拔。在無數孩子中殺死其他人,成為活下來的唯一一個,就算是有天賦、有運氣、有狠絕。這就是暗影閣培養刺客的方式。

  刺客墮入黑暗,從此永不見天日。

  他在一次任務中被發現蹤跡,對方是位大人物,他雖刺殺成功,卻被許多人追殺,交戰中墜下山崖。

  他以為自己就要這麼死了。

  醒後卻發現,他正在一個山谷中,身上的傷都被細細包紮好了。

  一名紅衣少女走進屋子,看他一眼:「醒了就把藥喝了。」

  少女是異域打扮,火紅裙裳,梳著長辮,難以言喻的明艷。

  蕭聞瞬間警惕,要去拿自己的刀,床邊卻是空的。

  「你的刀在桌上。」紅衣少女說,「這麼危險的東西放枕頭底下,也不怕翻個身就割了你的腦袋。」

  蕭聞冷著臉:「把刀給我。」

  刺客的武器從不離身。

  看到他的臉,也都該死。

  「你們中原人不是最講究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嗎?你就這麼對待你的救命恩人。」少女輕哼一聲,「胳膊都摔折了,給你刀你也拿不動。怎麼,還想殺了我呀?」

  蕭聞:「……」

  少女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蕭聞。」蕭聞剛出口就後悔了,雙目滿是懊惱之色。他怎麼能把自己的真名說出去?

  少女點點頭,毫不在意地轉身:「知道了。」

  蕭聞連忙問:「你問了我的名字,不該也介紹一下自己嗎?」

  少女回頭望他,狡黠微笑:「我不告訴你。」

  蕭聞:「……」

  不說就不說,當他稀罕知道似的。

  -

  蕭聞被人一路追殺,又跌下山崖,一身重傷不養上幾個月是好不了的。他失去行動力,照顧他的就是少女。

  他從未受過這麼無微不至的照顧,也沒有一個人對他這麼好過。蕭聞從不信無緣無故的好,也一直不曾放下戒心。可無論他如何冷眼相待,少女都毫不在意,只是笑著說:「你再對我不理不睬,我晚上就給你飯菜里放好多辣椒,是好、多、哦~」

  蕭聞憋屈地妥協了。

  少女熱情如火焰,明媚如驕陽,幾乎要將冰冷寒潭中長出來的少年灼傷。

  幾日過後,蕭聞態度軟化了。

  「我要收報酬的。」在蕭聞傷勢稍微輕一點後,少女拿著一本書在他床頭坐下,「我救了你的命,你要教我認字。」

  蕭聞驚訝:「你的中原話明明說的很好。」

  「耳濡目染而已,我可是很聰明的。」少女含笑,「可我還不會認字。我以後要在中原生活的,總不能不識字。」

  蕭聞忍不住問:「你不回你的家鄉了嗎?」

  少女笑容突然淡了:「我討厭那裡,這輩子也不想回去。」

  蕭聞知趣地打住這個話題。

  少女又重新笑起來:「你教不教我嘛?」

  蕭聞突然有點臉紅:「……好。」

  山谷里的日子過得飛快。少女很聰明,蕭聞又教得細心,她進步神速。

  有一回,少女指著書本上一個詞問:「阿蕭阿蕭,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蕭聞看了眼,突然臉色爆炸紅。

  那個詞是:巫山雲雨。

  蕭聞想了半天,吞吞吐吐道:「就是……夫妻敦倫之事。」

  「夫妻我知道,敦倫又是什麼意思?」少女疑惑,「你們中原的詞彙可真是博大精深。」

  蕭聞臉色更紅:「就是……男女之歡。」

  少女卡殼了一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個我知道。一點兒也不舒服,我最討厭這種事了……」

  蕭聞緊張道:「你做過這種事?」

  「啊?」少女愣了一下,「沒有啊。就是感覺……一定很不舒服。」

  蕭聞小心翼翼道:「如果是和喜歡的人一起呢?」

  他其實已經意識到,他大概是……喜歡上這個姑娘了。

  「喜歡的人?」少女猶豫片刻,「不知道。我還沒有喜歡過人。」

  蕭聞微微失落。

  「不過如果是阿蕭的話,」少女彎了彎眼,「大概是會歡喜的吧。」

  蕭聞一怔,還未等他細品這句話是何意,少女又趕緊轉移了話題:「說起來,你為什麼會墜下山崖?」

  蕭聞一噎,心想她的問題可真是一個比一個難回答。

  「我殺了人,被發現了,又被人追殺。」他踟躕良久,還是不想瞞著對方。

  「你為什麼殺人?」少女好奇地問。

  「因為……我是一名刺客,殺人可以賺取賞金。」

  「刺客?」少女突然興奮,「刺客可以得到很多錢嗎?那我也要當。」

  蕭聞趕緊打消對方這個念頭:「別,刺客可不是誰都能當的,每天都要遊走在生死邊緣。」

  「你不要小看我了,我可是很厲害的。」少女思索著,「而且,我一個人也不知道怎麼賺錢……」

  「厲害也不行。」蕭聞立刻道,「你要是缺錢,可以找我。我是暗影閣羅剎,這是我的令牌,給你當憑證。」

  他說完,低頭,欲蓋彌彰地補了句:「……畢竟你救了我,給你錢也是應該的。」

  才不是因為喜歡你。

  少女高興得親了他臉頰一口:「阿蕭,你真是太好了!」

  蕭聞當場呆滯,心撲通撲通的跳。

  -

  又養了段日子,蕭聞可以下床走動了,出了屋子在山谷里透風。

  山谷有一片樹林子,清風拂過,靜謐安然。那是他們最寧靜的時光。

  少女在前頭倒退著走,蕭聞在後面慢慢地跟。少年人眼裡俱是掩飾不住的情愫。

  蕭聞不由道:「都這麼久了,你也該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吧?」

  少女說:「我還沒有中原名字呢,要不……」她明艷笑道,「你給我取一個吧。」

  那是寂靜的山林,他喜歡的少女沖他嫣然一笑,說:「你給我取一個吧。」

  蕭聞的心在那一笑里炸成煙花,他愕然一瞬,脫口而出。

  「那就叫……林嫣兒罷。」

  「林」是相遇之地,「嫣」是心動之處,「兒」是我想不動聲色喚你更加親昵。

  -

  蕭聞將未來規劃得很好,等他徹底痊癒,就把嫣兒一起帶出去。嫣兒人生地不熟,他把嫣兒安頓在身邊,近水樓台先得月,何愁抱不得美人歸。

  況且他覺得……嫣兒應該也是有些喜歡他的。

  只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有天林嫣兒神色凝重,低聲道:「我覺得……她要來了。」

  蕭聞問:「誰?」

  林嫣兒搖搖頭,說:「沒事。」

  蕭聞就沒放在心上。

  ——那是他此生最後悔的一件事。

  因為這一次不在意,他找了她四年。

  林嫣兒當晚不告而別,杳無音訊。

  蕭聞瘋了一樣地找她,可惜遍無蹤跡。

  他只是暗影閣一名普通刺客,根本無法調動勢力尋找林嫣兒。可靠他一個人,完全找不到她。

  這個姑娘像一場美夢眷顧了他三個月,然後夢醒了,她再也不曾出現過。

  為了有足夠的勢力去找她,蕭聞開始拼命接任務。別人不敢接的他都接,越危險越好,甚至不給自己喘息的時間。有時身上還帶著傷,就馬不停蹄地開始接下一個任務。

  暗影閣殺手分為地殺、天殺、絕殺三個等級。只要他殺的人足夠多,足夠強,他在暗影閣的地位就會直線上升,升至絕殺後,就有競爭下一任閣主的資格。

  他想要暗影閣,不為名不為利,只為找一個人。

  羅剎之名出現在刺客排行榜上,從第十迅速竄到第二,成為公認的殺手界勞模。

  他無數次在瀕死邊緣徘徊,意識朦朧不清之時,總會有一個神秘人出現。他看不清那人面容,可清醒過來時,身上的傷口都會被處理好。

  那個人是誰?

  蕭聞不知道。

  蕭聞二十二歲那年,接了刺殺秦王的任務。

  那時暗影閣有四位絕殺,老閣主把他們四個召在一起,說:「秦王之名天下皆知,所有刺客都有去無回。我不求你們殺得了他,只要能從他手裡活著回來,就是下一任閣主。」

  ……最後,四名絕殺回來的只有羅剎。

  代價是重傷。

  他中了難解的毒,命懸一線,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這時,神秘人再次出現。

  她餵了他一顆藥,轉身就走。

  蕭聞這回竭盡全力保持清醒:「站住!」

  神秘人身形一頓。

  「……你是嫣兒對不對?」蕭聞問,「以前每次都出現救我的,都是你,對不對?」

  神秘人靜了靜,就要繼續離開。

  「嫣兒你別走……」蕭聞低聲,「我找了你四年。」

  那人一僵,良久,無奈地轉過身,摘下頭上的兜帽。

  赫然是林嫣兒美艷動人的臉龐。

  她走過來,蹲下身輕嘆:「阿蕭……」

  蕭聞扯起嘴角笑了笑,然後陷入了昏迷。

  -

  他醒來的時候屋內沒人,瞬間心慌,掀開被子就要去找人:「嫣兒!」

  林嫣兒端著藥進屋,見他下床,眉頭一皺:「幹什麼呢?躺回去。」

  「醒了就把藥喝了。」林嫣兒把藥碗往床頭一放。

  這句話跟四年前一模一樣。

  蕭聞不可置信地看著林嫣兒:「嫣兒……」

  林嫣兒別過頭:「看我幹嘛,喝藥!」

  蕭聞只是看著她:「你這次還會走嗎?」

  林嫣兒沉默一會兒:「我不能經常出現。」

  蕭聞不明白這個意思,他追問:「你當年為什麼突然走了?」

  林嫣兒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你別問了。」

  「好,我不問。」蕭聞希冀道,「但是你這次就不要走了,好嗎?」

  林嫣兒掙扎片刻,輕輕點了點頭。

  ……

  他們分明彼此相愛。

  林嫣兒雖然不說,可蕭聞看得出來。

  這個認知讓他無比歡欣。

  他們又幸福地過了三個月,那段日子裡他沒有接任何任務,怠惰得跟以往的兢兢業業極為不同。外界猜他是死了,或是正在養傷,只有他知道他是已經找到了心愛的人,當然不會想去把時間浪費在其他事情上。

  在最後一天,林嫣兒突然拿著當年那本用來認字的書,翻到「巫山雲雨」那一頁,半是羞赧半是忐忑地說:「阿蕭,我想和你做這件事。」

  「咳咳咳!」蕭聞咳了個驚天動地。

  可他怎麼捨得拒絕。那是他找了四年的姑娘。

  於是水到渠成。

  翌日蕭聞醒來,看見懷裡的姑娘,露出傻氣又幸福的笑意。

  他想好了,之後就跟嫣兒成親,要對她好一輩子。

  可床上的女子醒來,見到他的第一眼,卻是挑了挑眉:「咦?哪裡來的郎君,長得可真是極品。」

  蕭聞以為她在開玩笑,含笑應了:「娘子謬讚。」

  「噗,誰是你娘子?奴家可不是。」林嫣兒低頭看了自己身體痕跡一瞬,微微驚訝,「竟然已經……可惡,我怎麼一點兒也不記得。」

  算了,不重要。

  她慵懶下了床,嬌笑道:「郎君皮相不錯,都讓我想再嘗一回了。可惜奴家不吃回頭草,奴家要去找下一位啦。」

  蕭聞笑容一淡:「什麼意思?」

  「奴家難道不曾與你說過?」林嫣兒疑惑,「奴家每回和男人上床前,都說明了只此一回,過後各不糾纏。您該不會忘了罷?」

  蕭聞一呆。

  每回和男人上床?

  只此一回,各不糾纏?

  ……什麼意思?

  可林嫣兒並不會為他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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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之後,蕭聞又堅持不懈追了林嫣兒三年。

  他聽聞林嫣兒是江湖人口中的浪蕩妖女,身體離不得男人。聽聞她翻臉無情,絕不吃回頭草。聽許多男人覬覦林嫣兒貌美,妄圖嘗一嘗這人盡可夫的婊.子。

  不是這樣的。他認識的嫣兒不是這樣的。

  「我懷疑現在的嫣兒……不是嫣兒。」

  醉眼朦朧的蕭聞抬頭說出這句話,眼裡含著淚光。

  「以前我每回瀕死之際,我愛的嫣兒就會出現……可後來我自殘至重傷,她也不會出現了。」

  「林子裡那條毒蛇我不是沒有發現,是我故意不去管。果然,果然見我命懸一線,我的嫣兒就出現了!」蕭聞眼睛一亮,轉眼又黯淡下去,「可她很快又消失了……我怎麼敢信?世上怎會有一體雙魂這種事,可現在的嫣兒,我真的……真的不認識她。」

  衛斂鎮定地聽完講述,倒了杯酒,又遞給蕭聞。

  蕭聞直接接過,一口氣喝了。

  衛斂說:「你醉了,好好睡一覺。」

  蕭聞聽話地閉上眼,安靜睡著了。

  衛斂看他一眼,轉身離開。

  最後一杯酒加了料,明日蕭聞醒來,只會記得自己傷心過度醉了酒,不會記得說過什麼。

  將羅剎的過往翻了個底朝天后,衛斂回到隔壁說:「有眉目了。」

  姬越抬起頭:「嗯?」

  「他講了一個故事。」衛斂道,「我講給你聽。」

  -

  那夜衛斂曾問姬越:「羅剎是暗影閣閣主,普通的傷豈會沒有傷藥,值得林嫣兒特意送去?你當年怎麼傷的他?若知道林嫣兒送的是什麼藥,或許也能猜出一點她的來歷了。」

  姬越說:「他中了毒。」

  「阿斂醫術高明,但我以前餵你……咳,毒.藥的時候,你並沒有研製出解藥,是不是?」姬越說到這兒面露赧然,只想回到過去將當初的自己打一頓。

  衛斂說:「是。我還想問,你哪來這些奇奇怪怪的毒.藥?」

  以衛斂的醫術和毒術,世間已少有毒.藥能夠難得到他。偏姬越用的就是其中一種,他竟無法分辨出所有藥材。

  「世間藥材,阿斂大概無所不知。」姬越道,「可世外就不一定了。」

  又是世外。

  「阿斂的師傅多年容顏未老,定是世外高人。但我見之時並不震驚。」姬越道。

  衛斂仔細想了想,還真是。

  他跟姬越說過,師傅是他幼時便遇見的,那時師傅已是青年模樣。十餘年過去,師傅仍舊一如往昔,歲月流逝不影響其分毫,姬越初次見到時卻沒有半分意外之色。

  「秦國先祖中,便有人為求長生不老藥,派人前往海上仙山。」姬越說,「仙藥沒尋到,倒是採回一些仙草。這些草藥非凡俗所有,各有奇效。有的可延年益壽,有的被製成慢性毒.藥,用來控制暗衛。還有的,一顆便能斃命,世間解毒丹皆無法起效。若是要解,同樣要用世外之仙丹。」

  「沒有人能夠在刺殺我之後還活在世上,死亡不過是遲早。」姬越淡淡道,「羅剎中了毒,就算一時逃出生天,回去後也會毒發身亡。」

  「但他活了下來。」衛斂說,「並且自那以後百毒不侵。」

  「他本該必死無疑。」衛斂輕喃一句,和姬越對視一眼,突然異口同聲。

  「除非,世上有另一顆還魂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