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中,電影開機四周以後,沈度、江沅即將殺青了。
王金髮先拍攝的是辛願姚震這一對兒,之後還有老年同志、青年同志的兩對。
辛願、姚震的結局是,一邊,朱瑩瑩與姚震準備他們兒子的周歲宴,又開始了表演藝術。另一邊,辛願辭職,獨自踏上到大城市去的列車。
列車上,辛願發現自己對面坐著一個年輕女人。乾爽短髮、銀色耳釘、皮夾克、黑t恤,t恤腰間帶著幾個亮閃閃的金屬扣眼,一條黑色綁帶穿過扣眼打出個結,破洞褲、鉚釘靴,五官精緻,冷冷淡淡,下頜骨的線條分明——竟是朱瑩瑩的前女友。
辛願並不認識對方,可是,他們兩個卻見到了那一絲絲相同的味兒,於是二人攀談起來。
辛願說,他戀人的爸爸媽媽並不同意他們一起,於是,他戀人按父母意思於一年前結婚生子了,他想離開這個地方。而對面的女人說,她也是,她曾喜歡一個姑娘,可是對方甚至沒跟她的爸媽亮過身份,自然而然嫁人、生子,她接受不了。
二人一路聊天兒,心結漸漸被打開了。他們倆說「新的城市一定會有新的生活」,不知是給對方聽的,還是給自己聽的。
最後,列車緩緩駛入站台。辛願拉著箱子下車,而後望望自己周圍洶湧著的男男女女,抬臂拍了一張照片:【北京站。】
他把照片給老家的姚震手機發了過去,說:【再見。】【我要開始新的生活了。】
而另一邊,姚震兒子的周歲宴熱熱鬧鬧。一杯一杯黃湯下肚,姚震夫妻輪桌敬酒。對朋友們「我的女兒還沒對象」「我的女兒非要丁克」等等抱怨,朱瑩瑩的漂亮媽媽大方分享著育兒經:「她打小就懂事、聽話」「她從沒讓我操心過」「孩子還是打一打好,這樣,她才知道是非對錯……哪樣兒好,哪樣不好,爸媽難道不清楚嗎……」
姚震收到辛願簡訊,舉目望望——「妻子」、媽媽、一群親戚,亂亂糟糟,他突然就開始幻想二人一起在大城市。他很清楚那不可能,便嘟囔「我後悔了……」姚震媽媽無比驚訝,拍他,罵他:「你有孩子了,還不懂事!聽見沒,有人還沒對象,有人還沒孩子……你這日子咱們周圍多少個人羨慕著呢!」王金髮說,中國人的家庭關係總能讓人感到震撼——這是一中極其無私、深沉卻又壓抑的感情。
兩邊鏡頭再次交錯。姚震家的歡聲笑語、辛願等人「新的生活」。
江沅知道,在成片中,到這,他們這對也基本結束了。年老同志跟他妻子互相折磨整整40年,這個角色的妻子婚後五年才知道真相,崩潰、尖叫,卻無濟於事,那個年代離婚很難,而且孩子已經出生了。暴露後,妻子還要終日忍受她丈夫的詆毀、侮辱,甚至是暴力。他說她噁心,說她……還說她是自己太笨、自己樂意,她仿佛有一項原罪。他們終日互相謾罵,甚至動手,男人期間還交往過至少五個「男朋友」。他們米、菜是分開放的,衣服是分開洗的,床也是分開用的。他們平時毫無交流,而後,突然因為誰太吵了等等問題大打出手,在孩子面前。孩子終日戰戰兢兢,到後來十分陰沉。
而年輕同志呢,在帶爸媽一同見了心理醫生後,父母還是無法接受,說社會導向出了問題,跟西方國家學了壞的,影響年輕人,他們那輩根本沒有同性戀這中生物。於是主角回了學校,但臨走前,他留下來一些東西,有「同志」「丁克」的紀錄片,有同性戀研究報告——其中的幾本還是九十年代的舊書籍,還有他們老師、同學認真寫的支持信,而最下面的兩封信竟然來自表哥表姐!表哥表姐詳細寫了他「出櫃」的整個過程,還表達了他們兩個的理解,說,他們兩個會一起勸家族裡的其他親戚,維護二老的面子,等等。最後,則是主角寫的「非常幸福」的剖析。
而主角回到學校以後也時不時發些資料,父母始終不曾回復,直到某天。主角要考研究生了,他說自己可以很好。而後,完全沒有指望會收到回復的主角卻看見屏幕閃了一下,他打開了手機微信,裡面只有一句話而已:【你考一考大城市吧。】這象徵著最終默許。
影片結尾,故宮元宵燈節。朱瑩瑩與姚震「夫妻」帶著兒子,貌合神離,燈光映在他們臉上,五顏六色的。還是故宮元宵燈節,辛願自己去看了燈,朱瑩瑩的「女友」也自己去看了燈,他們臉上寫著寂寞,卻又帶著希望,另一處,第三對的兩個主角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王金髮的鏡頭會在幾個人的眼裡輪轉,在千年的燈光當中,在光陰的流逝當中,這個故事就結束了。
王金髮想說,一切似乎在變好著,很多東西沒那麼可怕。在中國的家庭氛圍下,過去,基本上,男女同志無一例外跟異性戀結婚生子,到後來,形婚這個「直婚」「不婚」的中間帶應運而生,再到後來,「出櫃」也由不是選擇而變成了一個選項,雖然,直婚、形婚依然很多。王金髮想利用電影給這群體一些勇氣。
…………
元宵燈節要之後拍。王金髮跟另個劇組約定好了蹭對方的景——他沒錢。
不過,雖然還剩最後一場,王金髮與製片還是給江沅、沈度辦殺青宴了。他說,「元宵燈節」是個夜場,而且必須人家先拍他們後拍,不適合搞殺青宴,江沅沈度自然是沒意見的。
王金髮叫場務定了幾束鮮花,還有寫著「江沅先生殺青大吉」「沈度老師殺青大吉」「xxx女士殺青大吉」等等的蛋糕。
江沅領了花束、吃了蛋糕,問王金髮:「王導,咱們這部電影以後參加哪個影展?」
王金髮把蛋糕吃完了,正伸舌頭舔奶油呢,聞言抬頭,說:「柏林電影節,競爭泰迪熊。」
「嗯?什麼?泰迪熊?」柏林電影節他知道,泰迪熊他不知道。
「對,」王金髮向江沅解釋,「teddyaward,泰迪熊獎是電影節為各單元lgbt題材電影所設置的單獨獎項,1987年是首屆,此後每年都有得主。它由獨立評審團頒發,評審團成員都不是電影節的委員等等。絕大多數的情況下,評審團的成員都是lgbt電影節的組織者。他們觀看全部影片,把獎頒給一部劇情片,一部短片與一部紀錄片。這個也是同志題材電影作品最高榮譽。不過,中國因為一些原因並不報導這個獎項,中國觀眾知道這個泰迪熊的比較少。」
「啊……」江沅說,「原來如此。」
「嗯,哈哈哈哈!」王金髮說,「若入圍,我到時帶你們兩個在柏林走一遭兒。」
「好的,」江沅笑,「我期待著。」
王金髮又問:「江沅你呢?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我……」江沅想了想,還是對王金髮實話實說了,他很信任王金髮,「可能簽約新的公司。我感覺……中幟影視不大合適。至於再之後,應該還是磨鍊演技、提高自己。」
王金髮點了點頭,仿佛什麼都沒意識到,順著往下說:「姜斯選導演,你知道吧?姜導寫了一個新本,電影裡的男主人公……我認為跟你還挺match的——演員必須非常漂亮,尤其眼睛,必須非常漂亮,而且,演員要有一定演技,這樣兒的沒幾個了,你試一試,希望不小的。」
「姜導我當然知道。」中國最大的導演了,五代導演領軍人物。
「嗯,」王金髮說,「姜導買了美國作家james的一個本子。他當時到紐約談嘛,電影圈的一個朋友邀請我當同行翻譯,因為我比較懂電影術語,姜導還省機票的錢,我就去了,知道了這個本子。前一陣我參加活動問了姜導項目進展。他說,明年節後遴選演員。」
頓頓,又道:「你叫你的經紀公司想想辦法,試試這個。這機會很鍛鍊人的。男主人公腦溢血後只有眼睛還可以動,其他地方都沒辦法再動了,因此,這個角色要求演員只用眼睛表現一切。非常非常需要演技,而姜導又是國際大導,他的指點是珍貴的。如果你把這個角色演繹到了淋漓盡致,其他角色大約只是一碟小菜了。」
嗯……是什麼樣的故事呢?
王金髮回答:「主要是講重病患者跟家人的複雜關係。不過,姜導會加非常多的中國家庭的關係。」
「好的。」江沅牢牢記在心裡,「謝謝王導。」
王金髮不在意身材,又轉身叉蛋糕了,一邊叉一邊說:「你可以先鍛鍊鍛鍊,笨鳥先飛嘛!」
「……我不笨。」
「一個意思,」王金髮說,「想運用眼神,你可以先了解眼神。」王金髮從導演角度講述他的一些思路,「比如,注意注意別人眼神。注意完了,問問,對方剛才在想什麼。是想起了自己家人?還是想起了大堆工作?還是想起了噁心的人?在姜導的電影當中,主角經常獨自回憶,這些眼神非常重要。總之,好好學學。對了,現在還有人工智慧的app識別神態,你試一試。」
江沅說:「好的。」
王金髮又轉向沈度,問:「沈度呢?接下來幹嘛去?」
沈度頷首:「接下來的一個月我有幾個重要工作,再然後……有一個公益活動。」
「噢噢噢噢!」
「江沅,」沈度突然望向江沅,「公益活動的主辦方對於「明星」多多益善。你……一起嗎?」
江沅問:「我算明星嗎?」
沈度唇角微微一撩:「可以算的。」
「那好,我去。」對公益,江沅也有很大興趣。沈度說的公益活動也應該是十分可靠的。
…………
晚上,劇組又與江沅沈度等殺青的聚餐喝酒,江沅回到他的房間時間已是十一點了。
他洗了個澡。因為不用扮演「辛願」了,他連頭髮都沒吹,踢掉鞋子,直接上床,又輕鬆,又失落。
他也沒跟以前一樣著急休息,而是窩在被裡玩兒手機。
結果,玩兒著玩兒著,攝影師把今天殺青的照片發他微信上了。
「嗯……」江沅一張張看。
跟王金髮的、跟製片人的、跟……
翻著翻著,手停住了。
還有一張偷拍照片。
照片上,他正捧著玻璃杯子,垂著眸子,喝著冰酒。沈度坐在他的旁邊,側著臉,轉著眸,正靜靜看著他。沈度面前的桌子上同樣放著一杯冰酒,沈度修長的指尖兒正輕輕划過杯沿。他們身後是一盞昏昏晃晃的吊燈,還有一扇大玻璃窗,外面是璀璨星河、萬家燈火。
這並不是今天的照片。江沅記得,當時,劇組的人在酒店的一樓喝酒,他另一側其實還有王金髮等好幾個人。
看來,這張照片是攝影師覺得兩人氛圍不錯,偷拍的。
「……」江沅想起他吊威亞前對沈度的「不捨得」,膽子忽然又大了些,把它給沈度發了去,說,【我在練習王導說的「注意注意別人眼神。」他說,注意完了,問問對方在想什麼,好好學學。是想起了自己家人,還是想起了別的東西?王導還說了,在姜導的電影當中主角經常獨自回憶。】
【剛才張攝發了照片過來。】
【正好,這張符合王導要求。那時候你在想什麼?我能知道嗎?】
江沅知道沈度當然明白這個「學學」只是藉口,他只是想問一問沈度當時在想什麼。
發完,江沅挺緊張地等。他一會兒拿起手機看一看,過一會兒再拿起手機看一看。
過了大約七八分鐘,江沅手機跳出提示。
江沅連忙點進聊天框兒,看見沈度果然回了:
【當時嗎?】
【「好可愛。」】
「…………」江沅把手機塞到枕頭下邊,抓著被沿,先翻到左邊,再翻到右邊,一連打了好幾個滾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