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一更

  在王金髮的電影中,辛願、姚震被發現後一切變得急轉直下,事情完全沒有他們事先想的那樣順利。姚震媽媽的態度比他們猜的更加激烈,她堅決地反對他們,一下子變了個人。

  在上一場,被發現後,辛願姚震一起決定「要豁出去」「決不放棄」,姚震離開辛願家時臉上還是掛著笑的,然而下一鏡,姚震回去當天晚上,姚震就在醫院走廊跟著一輛醫療推車跑。

  姚震媽媽竟然服了一個月的安眠藥!她說,他不要臉,她還要臉,她生出了不男不女的,她不可以活下去了。雖然,凌晨三點,服藥之前,姚震媽媽先給姚震發了一封訣別的e-mail,而姚震也有他媽媽家防盜門的備用鑰匙,這也許並不是自殺,而只是脅迫。

  在救治的過程中姚震背上全都是汗。

  跟上輩子內容不同,王金髮給辛願加戲了。姚震在醫院走廊給辛願打了一個電話。他沒說別的,只說姚母正在洗胃,還發了一張母親身上各類器械的照片。

  這裡辛願心理活動十分複雜宛如蔓藤,他不想妥協,不想失去,可另一方面,他又想妥協,因為不想失去更多。他怕真的出現意外,怕姚母說到做到,那樣的話,他不僅會失去姚震,還會失去自己。

  江沅努力進入角色,他不斷對他自己說:「我是辛願……我是辛願……」他試圖與辛願重合,卻一直感覺不對,那個「bye-bye」也暗示不出「既希望姚震說『在一起』」,又希望姚震說別在一起了,既想賭賭姚震媽媽只是說說自殺而已,又不敢賭」的意思。他演不出導演希望他呈現出的樣子來,到最後甚至懷疑王金髮選他是錯誤的,因為他本人跟角色「辛願」實實在在相差太多了。江沅聽說,有些大導在面談中要求演員講述過去,只選經歷相重合的,這足以說明二者相似是多少地重要了。江沅覺得,如果是他,絕不會只是等著姚震給他最終審判,也絕不會跟「形婚」了的同性戀人繼續交往,他沒那麼被動軟弱。

  他們幾個上一輩子拍完「發現」的內容後,王金髮就接著去拍攝「姚震形婚」的片段了,江沅還沒什麼機會咂摸太細膩的情感,現在他有一些挫敗。

  在王金髮看出他的狀態不對心情不好、並詢問江沅「要幫助嗎」「想談談嗎」時,江沅想了想,還是把他這番懷疑跟王金髮實話實說了。導演需要信任演員,演員也需要信任導演。既然王金髮想幫他,他就該讓對方拉他一把。

  「這個啊……」王金髮摸了摸他那十分藝術的小鬍子,說,「對這個嘛,每個導演可能都有他自己的思考結果,演員、角色用不用像……各派也是爭論百年了。我個人認為……」頓了頓,他又繼續說了下去,「不需要。表演就是欺騙的藝術。」

  江沅有些不懂:「唔,欺騙的藝術……?」

  「對,」王金髮跟許多導演所認為的並不一樣,「一個演員跟一個角色當然不會完全重合了,無論如何都有差別。但這沒關係,只要能讓電影觀眾感到真實就可以了,能感到有力則是最好的。專業演員肯定不會只能演出他們自己來。而另一方面呢,不同演員對不同角色也可以有各自的解讀、可以打獨特的烙印,有些導演要求演員必須演出他想要的,但也有些導演甚至希望演員可以演出個人風格,這並沒有優劣之分,你沒必要勉強自己『變』成辛願,或變成任何人。」

  「是這樣嗎……」這與江沅一直以來所聽到的不大一樣。

  「估計沈度也這麼想。」王金髮笑道,「他這幾年演的角色在類型上南轅北轍,但他全部演出來了,其中幾個還非常出彩,甚至說,他有意識地在挑戰各種各樣的角色演,甚至不是男一都可以。據說啊,他還主動聯絡幾個思維怪異的大導演,說想跟他們合作合作,是配角也可以呢。」電影當中男一號的類型反而比較固定。

  說完,似乎覺得由同是演員的沈度來講更好,更能感同身受切中要害,王金髮的手揮了揮,開玩笑道,「沈度!大影帝!過來一下!」

  沈度微微側身,盯了會兒,最後終於拔腳過來。

  王金髮又笑:「沈度,說說,你是怎麼演繹角色的。如果角色跟你本人完全不同,甚至有天壤之別,你要怎麼表現出來?比如,你主動要來的那幾個特別詭異的角色。」說完,又對江沅道,「每個演員方式不同,但你可以多聽一聽,最終找到適合你的表演方式。」

  江沅對王金髮笑:「謝了。」又對沈度也笑,「也謝了。」

  沈度又是怔了兩秒,而後垂下眸子,再抬起來,一字一句十分認真,道,「我只能說,多看教材。」

  江沅:「教材?」教材是什麼?

  「嗯,」沈度又輕笑了一下,「劇本就是你的教材。這跟備考是一樣的。先仔細讀人物小傳、人物台詞等等東西,然後根據你的閱歷努力模仿相似的人,想像他的動作、表情、語氣,給角色添加血肉,也就是說,先理解課本。」

  江沅問:「然後呢?」

  「然後?練習,不斷練習。」沈度繼續回答他,「有些演員認為練習會讓他們失去感覺,我不贊同這個說法。我認為,表演跟其他工作是一樣的,完全一樣的,練的越多,做的越熟,我不相信別人說的『到現場搜尋感覺』。誠然,表演是門藝術,需要靈感,可彈鋼琴也是藝術,唱歌兒也是藝術,跳舞也是藝術,繪畫、雕刻都是藝術,可鋼琴家們一遍一遍反覆練習同一曲目,歌唱家、舞蹈家也是一樣,一遍一遍反覆練習,表演並沒特別不同。你先確定一段表演需要呈現什麼感覺,而後反覆練習、揣摩,直到找到那種感覺。」

  江沅有些豁然開朗。

  是這樣嗎……

  不斷練習?

  「練」就可以達到要求嗎?「努力」的話,他可以的。

  「嗯,別擔心,」沈度又道,「練習幾十遍、幾百遍,都是正常的。我有一個筆記本兒,那上面寫著我自己對每部電影、每個場次、每個鏡頭的練習次數,是用『正』字來記錄的。我每練一遍就寫一筆,到最後只要看看某一鏡後有多少『正』字,就能知道我自己在這一鏡上練了多少遍,也能從一頁一頁密密麻麻的『正』字里看出來自己演技提升了沒、突破了沒。演技這東西,不光要看外人的評價,也要看自己的想法。我還記得我有一回一共排了105遍,筆記本的那一鏡後一共寫了21個「正」字,是在拍《大地兒女》那個時候。」

  「啊……」聽了這話江沅有些震驚。

  沈度原來是這樣的???

  與此同時,他剛剛的自我懷疑、自我否定少了很多,不再感覺非常受挫了。他覺得,影帝沈度都經歷過那樣的時期,那他自己也還有著能期待的未來。沈度能做得到的,他也能做得到,這不難,他對電影能付出的絕不輸給任何人。

  「行了行了,」這個時候,同樣有些震驚的王金髮插話了,「咱們今天到此為止。江沅回去琢磨琢磨,按沈度說的,『練習練習』。」現在,出於預算,絕大多數電影導演會嚴格按計劃拍攝,可王金髮並不喜歡這個方式。他認為,如果每鏡很嚴格地只能拍攝兩次三次,那所有冒險都會不見,所有靈光一現的拍攝手法都會消失。

  「好。」江沅性格比較認真,他說,「謝謝王導。到了明天,我一定能演好『辛願』的。」

  王金髮笑了:「嗯,我相信。」

  …………

  回到酒店,江沅獨自匆匆忙忙地對付了一頓晚飯,而後便按沈度說的,開始研究他的「教材」了。他重新讀,一句句讀,把不明白或有疑問的地方全標記出來,跟王金髮一個個問,把台詞全部吃透了,終於確定辛願這場想呈現的具體感覺,而後,他在心裡想像動作、表情、眼神、語氣,用細節來填充時間,也用細節來補充內容,對著柜上的大鏡子,一遍一遍地演出來,然後評估、思考、調整,一鏡鏡來,一點點改,最後他的表演肉眼可見地越來越順暢了。

  沈大影帝說的對。即使角色跟他本人絲毫沒有相似之處,他也可以通過理解還有練習演繹角色。他不需要與電影的某個角色完全一致,這也不可能,他能欺騙電影觀眾就可以了,就足夠了。

  心裡盈滿了成就感,江沅有點兒高興,踩在酒店地毯上的步子都輕快了許多。

  而就在他打算再把這些鏡頭多練幾次,記住剛才每一鏡的動作、表情、眼神、語氣,還有當時的感覺時,輕輕幾聲,門被敲響了。

  江沅通過門鏡看看,發現竟是沈度!而且,沈度手裡還拎著個黑色封皮的筆記本。

  「……」他對沈度已經沒有前兩天的那般害怕了,於是打開門,又本能般地挑起唇笑,「沈老師?」他還是沒忘了「一見對方就笑」的求生指南嗎,維持著他健康的人設。

  沈度靜靜地望了江沅一會兒,才開口:「怎麼樣了?明天的戲。還有能幫忙的嗎。」

  「嗯,」江沅說,「我剛才按沈老師的那個步驟試了試,感覺好多了。」說完,江沅覺得,對方心理不正常是一回事,而幫他提高則是另外一回事,於是十分真誠地回答了,「謝謝沈老師。這些我會收益終生的。」

  「……小事兒。」沈度垂眸看了看他拿來的黑色封皮筆記本,將它遞給對面江沅,抬起眼,道,「我把這個也帶來了。」

  江沅低頭,有些猶豫地問:「這是……?」

  「記錄『正』」字的筆記本兒。」沈度說,「其實它已經對我沒用了。現在……每一鏡我最多練上兩三遍就可以演了,再記這個意義不大。我之前總捨不得丟,不過,我今晚上突然覺得它可以被送給一個喜歡表演的新人後輩,當個鼓勵,這樣它也有些意義了。」

  「……啊。」江沅真的有些驚訝。白天沈度確實說了,他有一個筆記本兒,上面寫著每部電影、每個場次、每個鏡頭的練習次數,是用「正」字來記錄的,每練一遍就寫一筆,最後看有多少「正」字。

  江沅有些受寵若驚:「我……我嗎?」

  「嗯,」沈度的手還是端著,「收著吧。」

  江沅想想,說:「好。」他挺鄭重地接過來,翻開,發現沈影帝的字跡十分俊逸賞心悅目。

  筆記本的每一頁的左邊幾列都是日期、片名、場數、鏡號,它們後面則是跟著一個一個的「正」字。在一開始「正」字極多,一鏡後邊經常跟著幾個甚至幾十個「正」,同時,大概因為當時沈度在電影裡全是配角,一部電影演完下來,他出鏡的場次不多,從兩三場,到七八場,一頁紙夠沈度記完他參演的好幾部片。而到了後來,一部電影要占幾頁,可是每場、每鏡後面跟的「正」字急劇變少了,絕大多數的情況下只有正字的第一筆,很少數的情況下才有正字的第二三筆。

  「行了。」沈度垂眸,深深望了江沅一眼,「這給你了。沒別的事兒。」

  「謝謝。」江沅也再次鄭重地道,「我會珍惜,也會努力的。」

  「嗯,我相信。」

  …………

  沈度走後,江沅關上房間房門,再次打開筆記本看。

  他發現,這個本子簡潔明了,每行最多十個「正」字,再多就換行了。

  江沅大概翻了翻,覺得沈度這些年月、這些電影拍下來,「正」字至少有五千個,兩萬五千劃。

  尤其一開始,那整整齊齊又密密麻麻的「正」字,觸目驚心,光看著就能想像沈度他是怎樣工作的。現在那些說「努力」的當紅明星若是見了,恐怕再也講不出來自己拍戲如何辛苦了。

  他再次因對方震動了。

  原來沈度是靠這樣才成為了「三大」影帝。

  江沅甚至想:心理不正常……沈度也許也不想的,這種心理上的東西有可能是天生的,他沒辦法的。

  而另一邊,沈度站在走廊上,垂眼,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

  他終於把那筆記本給江沅了。

  上面一共4750個「正」字,一共23750劃。

  而其中的每一筆,都是他向他走過去的一小步。他甚至還能回憶起來,他寫下的每一筆是多麼認真、多麼虔誠。

  ——我在正式拍戲之外,還獨自對著鏡子練了23750遍,才終於與你有了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