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櫃》(七)

  王金髮在監視器後回看了下剛剛拍的,半晌後才咂摸著說:「江沅臉色不是太好……化妝師來上一點妝。因為咱們的下一鏡辛願還是比較幸福的。」在電影中,辛願說明態度以後姚震答應「豁出去了」,二人之後準備出櫃,辛願臉上掛著期望。

  「啊?化妝?」江沅一愣。

  他不喜歡化妝這些,人像帶著一張面具。

  不過,他確實因突如其來的一切沒休息好,做噩夢了,他也覺得他頂著的這張臉孔有些蒼白,他不會因自己喜惡拒絕導演的安排。

  「……」江沅做著心理建設,一回頭,卻冷不丁發現沈度正淡淡地向這邊看,心裡咯噔一下,清醒了。

  好吧,化妝師來化一化妝也還好了,化生動點兒,牢牢立住健康人設。

  於是江沅抬了抬眼,對化妝師說:「那麻煩了……儘管下手吧。」

  「好咧!」

  等化妝師折騰完畢,江沅拿著對方遞來的小圓鏡子看了看:「……」

  五官還是他的五官,然而真的順眼多了。

  出來正好見到沈度,對方在做最後排演。雖然怕,可江沅也是不能不認,沈度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他是一個發光體。這個東西十分神奇,有一些人非常漂亮,可是他們就是無法讓觀眾們眼前一亮。而沈度不同。每一場戲開拍之前燈光師都會叫一個人站過去試光,可能是燈光助理,可能是場記,也可能是任何人,江沅曾在監視器里瞧過幾次打光過程,只覺得,好醜,連公認的俊男美女也不具備那種「感覺」,可當燈光布置完畢,沈大影帝走過去後,江沅只覺得,蓬蓽生輝,這是當時他腦子裡唯一出現的四個字。同樣的背景,同樣的燈光,沈度站在那兒跟其他人站在那兒完全不同,天差地別。江沅覺得與長相無關,雖然沈度在長相上也絕對是非常少見的。

  沈度排演完,一抬眼,見到江沅,十分明顯地愣了愣。江沅覺得自己現在唇紅齒白十分安全,卻沒想到沈度打量了他一下,又打量了他一下,再打量了他一下。

  江沅心裡感覺不對。

  嗯……這健康人設的第二步「一見對方就笑」加上「嘰嘰喳喳」「蹦蹦跳跳」還要不要執行了呢?

  江沅這邊正猶豫呢,王金髮就走過來了,他看了看,指一指,對化妝師說:「這裡……這裡……再弄一弄,在鏡頭裡不太明顯。」

  化妝師道:「ok。」

  江沅乖乖走了以後王金髮又點了根煙,對他旁邊的沈度笑說:「對了,我忘了問了,你一開始說沒興趣,怎麼又決定接了?你不像是搖擺不定猶豫不決的類型啊。」沈度個性比較淡,可王金髮一直感覺對方不是無所謂的人,他甚至是偏執的。王金髮認為自己不會看錯,一個導演對其演員的洞察與挖掘是非常驚人的,沈度絕對不是輕易改變想法的那種人,沈度認定的恐怕是十頭驢都拉不回來。

  沈度望著江沅背影,搖搖頭,沒吱聲。

  「謝謝了。」王金髮深吸一口煙,「我還以為你在當了『歐洲三大』的影帝後片酬要漲呢,我都認定請不起了……沒想到,你竟同意維持原價。」

  沈度還是沒吱聲。

  王金髮也並不在意,有一搭沒一搭地聊。

  沈度本來興致不高,不過,當王金髮說「沒想到,江沅性格開開朗朗的,咱們劇組活潑好多」的時候,他突然間抬起眼皮,看王金髮,問:「怎麼了?」

  「嗨,」王金髮沒察覺什麼,抽著煙,說,「電影開拍前幾天我帶大家買道具嘛……別的演員只會跟著,我買什麼就是什麼了。可江沅會說,『王導,我想用這個碗!可以嗎?』『王導,我想坐這個凳子!可以嗎?』而且江沅選的東西還挺符合辛願設定的。他對一切都感興趣,總是想更開心些,於是別人也跟著更開心些。他現在在劇組裡邊一天天也跑來跑去的,看看燈光組在幹什麼,再看看攝影組在幹什麼,再看看道具組在幹什麼,哈哈。」

  聽了這話,沈度淡淡地笑一下,說:「嗯。」

  「感覺自己撿到寶了。我本以為江沅這個長相的人不好合作,沒想到他的心裡滿噹噹的全是演戲。哈哈,試鏡前,我本來對辛願的臉都不抱著什麼期望了。」王金髮一邊抽,一邊說,「我上部戲有個演員長得還沒江沅漂亮呢,還一天到晚拿個破鏡子左邊照照右邊照照的,電影拍攝經常被他給叫停了、打斷了!你也知道我不說狠的……我跑過去苦口婆心的,說,「你喜歡美這是好事,但你現在好不好看,要不要補妝,是化妝師的工作,不是你本人的工作,你專心演你的角色,好不好啊?哎……所以啊,江沅還真挺好的……我剛聽說,他的眼睛比較敏感,見到強光愛留眼淚,不能拍太多外景,結果啊,他進組前每天中午都到外頭鍛鍊自己,現在終於不流眼淚了。」

  「嗯,」沈度說,「他……真挺好的。」

  何止。

  他在他的神壇上面。

  暗戀就是把一個人捧上神壇的過程。

  沈度望著江沅,手插著兜兒,陽光刺得他的眼睛也微微地眯起來了。

  王金髮又追問沈度;「你也覺得?跟江沅搭著演戲舒不舒服?」

  「……」沈度沒說話,突然有些口乾舌燥。

  是舒服嗎?還是不舒服呢?沈度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了,燒得他每個毛孔都疼。

  …………

  沈度想,那點片酬算什麼呢。

  王金髮他不會知道自己曾經付出多少。

  他並不是學院出身,不會演戲,不會一切,卻一頭撞進這個圈子,並且還想混出名堂來。

  可他哪裡做得到呢?

  沈度只能讓他自己跟角色的經歷一樣,一模一樣,因為這樣就不用「演」了。

  在侮辱他「跟狗一樣」的副導演的「引見」下,他終於在某部片中費力拿到一個角色——演一個跛腳的人,是一個丑角來著。沈度接到角色邀約的那一天非常意外,可他隨後就聽說了那是一個跛腳角色。他想想後覺得也是,那個場記的朋友又能是什麼好東西呢,然而沈度還是接了,他不想錯過機會。

  每天,為了扮演所謂「瘸子」,沈度都把一根棍子硌在自己的膝彎後,坐在椅子上,再用繩子把夾著木棍的右腿的大小腿給緊緊捆在一起,這樣右腿便有些缺血,使不上力走不了路,他就像個跛腳的人了。

  那個導演把這當作有趣的事在圈內講,結果電影上映以後某個大導注意到了他,在自己的新古裝片裡叫他飾演了男二號。某天,大導發現沈度總在熬夜練習打鬥的戲,有些奇怪,因為沈度腦子非常聰明、不需要一直排練,他一問才知道沈度竟然是個左撇子,而武術指導所有動作都是按照常規設計的,沈度不想因為他叫武術指導全部重做,耽誤時間耽誤進度,於是生生地讓自己成了慣用右手的人,而該大導在此之前從未看出他是左撇子!饒是他見多識廣也被沈度給震驚了。

  他們合作十分愉快。沈度一直非常好學,他經常寫人物體會,讓導演看他的理解正不正確、有無偏差,他還常向其他演員請教演戲的技巧,別人給的那些「技巧」互相矛盾他也不惱。他有回問拍遠景時自己應該表演什麼,結果一半人說正常演,一半人說誇張點演,差點打起來。

  再然後,另個文藝片的大導要拍一部礦難題材,需要一個不怕死的,對拍電影有敬畏的,便去問了沈度。因為大導安全措施還是十分到位的,於是,在聽完對方說的安全準備工作之後,沈度決定賭賭,接了,第一次當電影主角。當時大家全都害怕,於是,在井下,導演一會兒哄哄這個,一會兒哄哄那個,哄完主創去哄主演,哄完主演又回過頭去哄主創,焦頭爛額的,只有沈度從頭至尾留在井下認真拍攝,從來沒想逃上去過,自然也從來沒用導演哄過。

  那部礦難電影當中,男主角被困在井下整整三天沒吃沒喝,而沈度當時還是不會「演」,於是,在那一場開機之前,沈度把他自己關在賓館頂層房間裡面,也整整三天沒吃沒喝。一天半時,身上皮膚干發癢,很難受;兩天時,身上變得非常冷,到三天時,頭非常暈,全身無力。他是真的又飢又渴,蜷在床上抱著枕頭,本能地想「吃一口是可以的吧」「喝一口是ok的啊」,可他依然是克制住了,他告訴自己,這個自己第一次演正規電影的男主角,他不能讓他自己把這個角色給演砸了。

  最後,影片效果非常震撼,而沈度也憑藉此片拿到人生首個影帝,也就是北京國際電影節的影帝。沒人知道,沈度能把「整整三天沒吃沒喝」演繹出來是因為他真的「整整三天沒吃沒喝」。

  他拿到了他想要的,那個人卻一直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