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別院走出來時,蘇蔓扶著牆,腳步有些虛浮。
和自己當時打聽來的一點細枝末節不同,厲老夫人給她講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關於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如何變成一隻惡鬼的故事。
二十五年前,A城首富厲家誕下一子,取名聞川,寓意山川河流,願他此生皆有所聞。
當時還是厲家獨子的厲聞川,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即使什麼也不做也能享樂一生。
偏偏他很爭氣,三歲曉百字,五歲通詩文,文武雙全、面如冠玉,實在無可挑剔。
他像一塊完美無瑕又溫潤清澈的暖玉,幾乎每一個A城人都艷羨這麼一個眾星捧月的少年天才。
可是後來,玉碎了。
甄月如嫉妒了奚清涵十幾年,一朝得勢,她恨不得將奚清涵抽筋剝皮,然而奚清涵卻先上吊自殺了。
她的恨意無從釋放,便悉數轉嫁到了厲聞川身上。
厲聞川當初會被送到孤兒院,根本是她故意設計的。
當初她和厲文彥剛被接回厲家,厲文彥總是無故受傷,不是滾下樓梯就是跌落湖裡。
起初厲天舜只怪他自己不小心,後來一直照顧著厲聞川的一個老傭人卻跪在厲天舜面前說,是大少爺看二少爺不順眼,想要拿走二少爺的一條命。
厲天舜聽後勃然大怒,半句解釋也不肯聽,一氣之下將厲聞川送進了孤兒院。
甄月如授意孤兒院的院長,一定要好好「照顧」厲聞川,他什麼時候願意承認錯誤了,她就會讓他回厲家。
待在孤兒院的短短半年時間裡,厲聞川受盡了欺辱。
被打斷了兩條腿,不給治,要他整日像狗一樣在院子裡爬。
也不給他飯吃,而是將他扔到大街上,讓他像乞丐一樣匍匐著乞食。
甄月如再來看他時,昔日美玉已然蒙塵。
蓬頭垢面,骨瘦如柴,再找不到半點過去風華周正的少年模樣。
甄月如十分滿意,授意院長該去製造一場完美的「意外」了。
畢竟她已解了恨,而厲聞川始終是個隱患,她不可能留他一條命。
然而意外真的發生了。
厲聞川當晚拉黑了電閘,把所有孤兒放出去後,將孤兒院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他就這麼一步一步爬出了煉獄,奄奄一息倒在路邊時,被老鼠啃毀了一張臉。
成了一個毀容的怪物。
再後來,他被賭場的老闆孫大洲撿走,說是看中了這人身上的死氣,覺得特別適合拿來鎮場子。
他找來赤腳醫生接上了厲聞川的斷腿,接著將厲聞川打暈裝進麻袋,像抬牲口一樣把人扛上了船。
孫大洲的賭場開在三角洲,那裡沒有法律、沒有道德,更沒有人性。
幾股勢力擰在一起,一言不合便會幹架。
再扯上錢、權和女人,火併都是極常見的事。
經常夜裡還繁華奢靡的賭場,到了第二天牆面已經塗滿血漿,幾具被人亂刀砍死的屍體就這麼大剌剌地被擺在賭桌上,蠅蟲紛飛。
一開始,厲聞川只是負責幫忙收屍的。後來有一次,他親手將出老千的賭客綁在摩托車後面,一路沿著河岸將人拖了個稀巴爛。
那次之後,孫大洲開始賞識他了,提拔他到身邊做了左右手。
人人都說,厲聞川是孫大洲養在身邊的一條惡犬,指哪咬哪。
沒人想過這條惡犬有一天也會反咬主人一口。
厲聞川從來就沒有甘願過上這樣的人生,被擄進三角洲的第一天開始,他就想方設法聯絡外界,最後在機緣巧合下得知了自己組內的一個人是警方的臥底。
臥底名叫聶倉,二人很快成了朋友。
某天晚上聶倉告訴他,今夜是警方剿殺孫大洲的日子,要他幫忙將這些年來收集到的有關孫大洲犯罪的證據全部交給他。
厲聞川信了他,以為自己總算能逃出去了。
然而證據交出去的那一刻,無數打手舉著鋼棍向他走來。
為首的是抽著雪茄似笑非笑的孫大洲。
厲聞川不可置信地看向聶倉,從對方躲閃的眼神中,他知曉自己遭受了來自朋友的背刺。
他或許真的是警方的臥底,又或許只是孫大洲拿來試探他的一顆棋子。
無論真相是什麼,他都遭受了最為慘烈的背叛。
被打成血人,只剩下一口氣的厲聞川被孫大洲直接扔進海里餵魚。偏偏他命大,附近的漁船將他撈起,又把他送到了臨近的小島。
那一年,他才十八歲。
在小島當廉價的勞工時,他好心在叢林中救下了一個老者。
老先生見他可憐,邀請他到自己家中吃飯,結果一頓飯沒吃完他卻陷入了昏迷。
再醒來他被鎖進了黑屋,旁邊是一個又一個形同枯骨的藥人。
厲聞川才知道,他救下的老者是一個瘋魔的煉藥師,而他這種體格的人,最適合拿來試藥。
接下來的幾年又是一場人間煉獄。
身邊的藥人死了一批又一批,唯有他嘗盡奇藥,受盡折磨,仍是苟延殘喘地活著。
卻生不如死。
他蟄伏多年,摸清地形後趁機逃了出去,跳進海里一路游向對岸。
後來,他憑著記憶跌跌撞撞地回了A城。
那天,他冒著很大很大的雨,忍著很痛很痛的腿傷,爬著回到了奚家的墳墓前。
僅剩一口氣時,他被厲家人尋了回去,成了如今無惡不作的惡鬼少爺。
蘇蔓的指尖緊緊摳著牆面,才勉強支撐住了身子,沒有倒下。
聽完這段過往,她總算明白了厲老夫人口中的不是人該過的日子,指的是什麼了。
那是她完全不敢想像的人生。
甚至光是聽完一遍敘述,她的心間就已經像是被壓了一塊巨大的石頭,碾得血肉飛濺。
可那卻是厲聞川真實度過的十年。
蘇蔓忍著胃裡的翻湧,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走著。
與厲聞川的痛苦比起來,她的那點傷痛和不甘忽然變得一文不值。
她要趕回傅家的醫院將攤在桌面的離婚協議書拿到手中,再簽上自己的名字,徹底結束這場荒唐且充滿欺騙的契約關係。
她承認她心軟了。
蘇蔓的腦子很亂。
像是有兩個小人在裡頭據理力爭,大打出手。
一個叫她別心軟,否則蘇長寧不會放過她,更不會放過她的母親。
另一個說厲聞川的人生已經夠慘了,就不要再為他添上慘絕人寰的一筆了。
她糾結著,直到看到不遠處的方祁向他奔來,她的心底又冒出了第三個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