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綽倫布庫訓斥,希克騰安哼了一聲,轉身繼續去捆綁馬匹上的鞍子,不再理會衛淮。
綽倫布庫看向衛淮:「爺們,你打殺了我們的馴鹿,希克騰也打了你,這事兒就算扯平了,事情到此為止。」
「就這麼簡單?」
衛淮本想著怕是少不了被刁難,卻沒想到身為首領的綽倫布庫會這麼容易放過他,有些訝異。
「那還能咋樣?」
綽倫布庫反問:「山裡的狼來咬馴鹿,我們能把它打殺了,難道把你也打殺了?殺了狼,我們還能有狼皮、狼肉,殺了你,我們有什麼好處?一頭馴鹿的命,總抵不過一條人命。
而且,看你樣子,也是落難了……對了,你是遇到啥事兒了?」
見綽倫布庫這麼說,衛淮心裡一下子輕鬆了很多,也對這些以前沒有丁點認知的鄂倫春人,好感更多了幾分。
「不瞞你說,我是蜀地雙石公社的人……」
衛淮細細將自己的在蜀地的過往,如何到大坡公社投奔磚廠老徐,以及被人陷害逃亡,流落到這裡的過程說了一遍,包括在車站順了別人被褥大衣的事情也沒隱瞞。
在說這件事情的時候,濃突汗也已經牽著馬過來,就在一旁安靜地聽著。
聽完衛淮所說的事情,綽倫布庫嘆了口氣:「山外邊那些嗚嗚軒軒的糟心事兒不少,我們聽過、見過的也有很多,甚至還有認識的朋友,只是沾染了一些小事,就禍事臨頭。
你們漢人里,喜歡勾心鬥角的人可不少,為了點蠅頭小利,爭得頭破血流,更有拉虎皮做大旗趁機坑人害人的,不說也罷。
在這年頭的一粒沙,壓在人身上都是一座大山,讓人直不起腰,喘不過氣。
你要只是為了吃肉或是為了用肉換錢,故意打我們馴鹿的主意,那肯定不會輕易饒你,但你是為了活命,又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打殺的馴鹿,還有什麼好責怪的,都快活不下去了不是。
我們鄂倫春人不是野人,懂人情世故,也有心中的道理。
這件事,不會再怪你,也不會要你賠償,誰都有難的時候。」
衛淮沒想到,從這個長發垂肩,一身獸皮的健壯男人口中,能聽到那麼深刻的話,他自認說不出來,這一定是一個很有些經歷的人,不得不讓他高看一眼。
「阿巴,這樣的話,誰都會編,差不多的藉口,聽得還少嗎?我可不信……」
希克騰在一旁嘟囔了一句。
希克騰是綽倫布庫的兒子,衛淮現在聽他喊綽倫布庫阿巴才知道。
綽倫布庫回頭看了他一眼,很認真地說:「只有餓瘋了人,才會把自己吃得快撐死,你沒經歷過,但我經歷過,我相信他是真的需要這些食物,這做不了假。
希克騰,別總覺得所有人都是壞蛋。換成是你,如果有一天,快餓死了,面前就有一隻伸手就能抓住的馴鹿,而這隻馴鹿不是你的,你殺不殺?」
希克騰被問得一下子愣住,低著頭,眉頭皺了又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你們不打算將我交出去?」
衛淮看了看希克騰,有些不放心地問綽倫布庫。
「山外的事情我們不想管,也管不了,我們只是想安安靜靜地過日子,才選擇回到山裡。」
綽倫布庫衝著衛淮不無安慰地笑笑:「你就在這安心養傷,傷好了再走!」
他說完,回頭看著身後的三人:「手頭的事兒都準備好了?」
幾人紛紛點頭。
「時間不早了,拜過白那恰,進山!」
綽倫布庫朝著三人招呼一聲,領頭牽著馬往撮羅子後面的緩坡走,五條獵狗跟在兩側到處嗅著,不時在遇到的樹根腳,抬著後腿以尿液做著標記,左右穿插歡跑。
安布倫終於是吃好了,掀開撮羅子的帘子,鑽了出來,抹了一臉的油,她小跑到衛淮身邊站著,看著濃突汗他們。
綽倫布庫回頭看到安布倫,問濃突汗:「烏娜吉你託付給誰照看?」
烏娜吉是安布倫的乳名。
「我將她交託給他了!」濃突汗回望著衛淮。
那個衛淮還不知道名字的青壯有些不解:「你放心得下?」
「昨晚我們說了很多話,烏娜吉也說了一些,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烏娜吉有些親近他,不像見到別的漢人……再說了,他是神都願意用神力救的人,我相信他!」
衛淮這時卻陷入了沉思。
傷好了就得走!
能去哪裡?
在他心裡,又何嘗不是時時提防著別人的壞心思,和希克騰沒什麼兩樣,這些年經歷的生活,他步步謹慎,旁人一個眼神,就需要掂量是什麼意思,到嘴邊的話頭也得想想說出來會不會惹來麻煩。
從大坡公社出來,一路上也是如此。他從沒有放下過戒備。
卻沒想到,在這荒野山林,會遇上這樣的一群人,包容且友善,哪怕希克騰表現出厭惡,也是直來直去地表露出來,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
尤其是濃突汗,只是初見,就放心讓他住在自己的撮羅子,並將最珍愛的女兒交託給他照料。
衛淮不明白,也不知道濃突汗究竟是怎麼想,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估計還是跟他的神有關,但這種被信任的感覺,真的很好,莫名地心安。
冥冥之中,他覺得自己能來到這個地方,可能就是神的指引。
衛淮伸手牽著安布倫油油的小手,安布倫並沒有牴觸,只是偏頭向上看了看衛淮,就又將目光看向此時已經走到山坡上,在一棵大紅松樹下跪拜的四人。
紅松樹樹幹離地一米左右的位置,用斧頭削掉一片樹皮,在樹幹上用木炭劃著名一個眼角上挑,看上去很威嚴,有著一蓬長鬍鬚的人形圖案,那是鄂倫春人的山神白那恰,每次出獵,都會祭拜的神靈。
跪拜結束後,四人翻身上馬,匆匆進了山林。
直到這時候,天才真正亮了起來。
紅彤彤的太陽攀上山頭,給林間的雪地也染上一層紅光。
衛淮看著眼前的烏力楞,只是四個撮羅子,成排搭建,門口都朝著東方。
撮羅子後面都有樹木,上面一樣用刀斧削掉樹皮,畫著不知名的神像。
在撮羅子前面的空地上,有從河裡挖鑿而來的冰塊,堆壘起來,這是他們的生活用水,在陽光的映照下,晶瑩剔透。
不遠處的山林里,有鈴鐺聲響起,沒多久,有二十多隻馴鹿,不緊不慢地走了回來。
有三個女人聽到聲響,從他們居住的撮羅子裡面端著盆子朝著那些馴鹿走去,路過的時候,不時回頭打量著衛淮。
在林子裡,有簡單用木頭圍成的圍欄,並在裡面架設著木槽。
她們將盆里的東西倒在木槽里,二十多隻馴鹿紛紛跑進圍欄,開始舔舐。
更遠處,還有十多匹馬,在林間草地上,用蹄子刨開雪層,吃著下面的枯草。
森林仿佛一下子被喚醒,熱鬧起來。
一切在衛淮眼中,是那麼祥和。
這一刻,他心裡有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