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功過

  第316章 功過

  衡州,城門前的雜物已被清理一空,只有城牆上的彈坑血跡,還能看出先前攻城的慘烈

  城頭上下此時到處皆是著甲持刀的軍卒,數千龍驤禁軍將城門各處圍得水泄不通

  城門前,何騰蛟與馬進忠等湖廣諸臣,以及衡州城中的鄉紳代表陶萬里等人皆是站在城門前方

  天氣寒凍,城門前冷風穿城而過,但此時城門前何騰蛟等人皆是恍如未覺,只是靜靜等在城門之前

  兩刻鐘以後,一輛張掛著龍旗的寬大馬車在眾多禁軍的護衛下,終於出現在官道之上,向著城下駛來

  馬車很快在人群前方停住,一個高大的身影從車內走出,何騰蛟等人見得那身著明黃龍袍的身影,也是立時跪在地上,行禮參見

  「起來吧」

  何騰蛟等人聽得前方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而後又是謝恩行禮,這才從地上起身

  何騰蛟馬進忠等湖廣諸臣低著頭站在一側,透過眼角餘光偷偷打量著前方的桂監國,領軍親征,閩浙大捷,兵入湘省,斬劉承胤,奪取永州,封鎖湘桂

  明廷湘省這一年以來的種種變動,幾乎皆出自這位新任的桂監國之手,

  馬進忠等湖廣諸將更是因此差點被逼得全數戰死衡州,兩邊在湖廣其實早已暗中斗過數輪,但實際上,直到今日何騰蛟等湖廣諸臣,才與這位桂監國殿下第一次見面

  湖廣諸臣在查看朱朗,而朱朗此時亦是在打量著身前的湖廣眾臣

  朱朗看著站在前方身著緋袍的老者,忽然輕聲開口

  「何總督,孤想見你一面,可當真是不易啊」

  馬進忠等人聞言,此時心中皆是一緊,桂監國此時語氣雖然頗為平靜,但任誰都能聽出這定不是什麼好話,臣子想見君王當然不易,但哪有君王想見臣子不易的道理

  何騰蛟聞言,臉上神色也是微變,這是桂監國見過湖廣眾臣後說出的第一句話,絕對不會是無意之語

  他知道監國殿下說的是去年湖廣督府違背朝廷旨意,拒不入朝參見的事情,這也是後來湖廣一系列事件的開端

  何騰蛟嘴巴微張,正欲開口辯解,但何騰蛟看著前方那個神色平靜的青年,心中不知為何卻是閃過一絲驚懼

  何騰蛟嘴巴微張,數次欲言,但每當對上對面青年的目光之時,先前已經準備好的種種藉口,卻皆是難以出口

  何騰蛟沉默片刻,卻是忽然再次跪在地上,顫聲說道

  「老臣有罪,請殿下責罰」

  馬進忠等人見得直接跪地請罪的何騰蛟,也是神色愕然,但對面的監國殿下卻只是冷哼一聲,而後便再無回應

  此時監國殿下不說話,眾臣也同樣不敢言語,場中一時間變得一片寂靜

  城門前冷風呼嘯,轉眼間便是半刻鐘過去,何騰蛟跪在地上,臉色卻是越來越白

  何騰蛟守城之時本就有傷在身,此時在冷風中吹了一陣,身形卻是開始搖晃起來

  章曠看著地上幾欲倒地的何騰蛟,心中卻是閃過一絲不忍,章曠猶豫片刻,卻是忽然出列行禮,恭聲說道

  「殿下容稟,何總督領著我等督府諸臣血戰守城,兩月以來總督盡心竭力,幾無一日能得安寢」

  「守城危急之時,總督更是屢屢身先士卒,以致身受數創,至今未愈,總督縱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請殿下暫息雷霆之怒,縱是殿下心中有怒,也可待總督傷勢稍復,再行問責,如此亦可彰顯殿下仁德」

  朱朗看著下方的章曠,臉臉上神色卻是忽然一冷,直接喝道

  「功勞?苦勞?」

  「你等若真有功勞苦勞,此時便該在長沙,在岳州,在武昌,而不是縮回這衡州,等著朝廷來救」

  「你等湖廣諸臣駐與湘省數載,濫征濫派,湘省賦稅甚至已徵收至十幾年後」

  「湘省百姓民不聊生,朝中彈劾你等湖廣督府武臣的奏疏成百上千,早已高過桌案,你等未得安寢,湘省百姓可得一夕安寢否」

  「自甲申以來,朝中形勢一夕數變,無力支援湖廣」

  「朝中也知你等難處,督府也好,湘中武臣也罷,你等向百姓肆意攤派征餉,朝廷也任你等施為,替你們擔下了這苛虐的罪名,數年來朝中可曾向你等要過一毫湖廣賦稅」

  「但你等征奪湖廣賦稅以後,都做了些什麼」

  「隆武朝時你等便上疏朝中,說要聚兵恢復,年年上疏,年年北伐,但這幾年下來,你等恢復了哪一城哪一地」

  「先是岳州失陷,而後又是湘陰,長沙,最後一路敗回衡州,幾乎失陷全湘,這就是你等說的北伐,這就是你等說的恢復」

  「你等徒坐湘省數載,耗盡湖廣財賦,文恬武嬉,擁兵自重,甚至公然聚兵,違抗朝中旨意」

  「此時你等竟還有臉提什麼功勞苦勞,就憑你等在湘省所作所為,朝中就是將你等這些湖廣督臣武臣盡皆處斬,你等也是死有餘辜!」

  章曠原本見得監國殿下如此苛待何騰蛟,心中原本還有些不忿,但此時聽得監國殿下冷喝,心中卻是忽然恐慌起來,直接跪在了地上

  而身後的馬進忠王進才等湖廣諸臣,見得監國殿下動怒,臉上也是一慌,齊齊跪在了地上

  郝永忠低頭跪在地上,眼睛餘光看著道旁佩刀持劍的禁軍士卒,心中卻是忍不住升起一陣恐慌

  郝永忠亦是經年巨寇,自加入順軍以後,郝永忠跟著順軍殺人破城,死在他手中的兵卒百姓,連他自己都已經不記得有多少

  這麼多年殺戮下來,已經沒有多少東西能讓郝永忠感到恐懼了

  但此時郝永忠心中卻是抑制不住的升起陣陣惶恐,這種恐懼與領軍與人廝殺完全不同

  領軍交戰時,哪怕敵方的兵力是自己這邊的五倍十倍,郝永忠都不會有多少恐懼,兵力再懸殊,只要一心想走,戰場上總是有機會逃生的

  但此時卻完全不同,郝永忠只覺自己如同落入蛛網的蚊蟲一般,四面八方皆是天羅地網,根本沒有任何逃生的機會

  若是對面的桂監國要殺人立威,只要幾個甲士上前,便立時能將他就地擒殺,自己此時根本毫無還手之力

  郝尚久忽然發現,自己的生死在這一刻,已經全然不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場中湖廣諸臣跪了一地,而監國殿下在湖廣眾臣跪下以後,也再未言語

  場中再次沉默下來,隨著時間推移,馬進忠郝永忠等人心中卻是愈發恐懼起來

  過得不知多久,跪在地上的馬進忠這才再次聽到聲音,朱朗忽然邁步向前,走到湖廣眾人後方,一個身著紅色員外袍的中年男子身前

  此人名為陶萬里,在此次守城中傾家散財協助守城,此時乃是以城中義民代表的身份,得以出城迎接聖駕

  朱朗看著身前的陶萬里,開口說道

  「陶卿危難之際立身城中,傾家散財,協助守城,此等義舉孤亦有聞,陶卿與湖廣督府之人不同,於朝廷有功無過,不需隨他們來跪,起身吧」

  陶萬里聞言,也是神色緊張,待得一旁的內臣提醒了數次,這才啊的一聲,趕緊起身謝恩

  朱朗見得陶萬里的驚惶模樣,眉頭卻是微皺,朱朗沉默片刻,還是繼續開口道

  「陶卿乃鄉中德望,既是湘省之民,又親歷此番守城,陶卿覺得,何騰蛟等湖廣諸臣是否該殺」

  陶萬里聞言,額頭卻是立時滑落一滴冷汗

  此時何騰蛟馬進忠郝永忠等湖廣諸臣雖然皆是低頭跪在地上,但陶萬里分明感覺何騰蛟等人,此時皆在注視著自己

  陶萬里下意識看了一眼監國殿下身後,身著紅色飛魚服的李承志,但李承志此時卻只是恭敬站在監國殿下之後,臉上面無表情

  陶萬里臉上神色緊張,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這才開口說道

  「小人雖只是鄉中百姓,但亦是我大明子民,協助朝廷守城,乃是我等百姓應為之事,不敢當殿下誇讚」

  「小人鄉野之人,見識亦是淺陋,如何敢妄議湖廣朝中大事,何總督及諸位大人是否有罪小民實是不敢妄言」

  「只是自東虜寇湘以來,每至一地必然縱兵劫掠殘殺,東虜奪長沙,長沙大掠,奪湘潭,湘潭大掠,兩地百姓為清兵殺掠者不可勝數」

  「何總督自抵衡以來,殫精竭慮,席不暇暖,此番若非何總督及馬將軍郝將軍等諸位大人拼死守城,衡州此時必已被東虜所破,城中萬民亦將受戮於東虜」

  「我衡州百姓得何總督及諸位將軍護持,這才得以保全,此時如何忍言諸位大人功過」

  陶萬里說完,便又是跪了下去,但此時監國殿下卻並沒有回應,而是直接邁步向前離去

  陶萬里見得監國殿下一言不發忽然離去,心中卻是愈發慌亂,又是下意識看向一旁的李承志

  但此時李承志卻已經跟著殿下邁步離開,只留下仍是神色驚惶的陶萬里跪在地上

  馬進忠等人聽得陶萬里所言,心中也是一松,這陶萬里雖然沒有明說,但實際上話里話外皆是為他們求情

  而且這求情的角度還找的極好,連他們自己聽完都覺得自己當真是臨危捨命,扶救百姓的忠義之臣

  馬進忠等人低著腦袋跪在地上,臉上神色稍定,但過得許久,眾人卻遲遲沒有聽得監國殿下回應

  馬進忠等人低著腦袋對視一眼,心中此時忽然又是一緊

  朱朗站在城門之前,此時城門雖已被清理了一遍,但仍可看出衡州守城的慘烈

  城牆之上到處皆是碎裂的磚石彈坑,靠近城樓的地方更是被轟出幾個一米多深的豁口

  衡州諸臣發現朝廷援軍趕至以後,這些原本已經被填上碎石的缺口,卻是再次被清理出來,此時城牆上的幾個豁口清晰可見,讓這面城牆顯得愈發殘破

  城門不遠處還堆著一堆半人高的鉛鐵圓球,這些圓球有大有小,皆是此戰之中清軍打入城中的炮彈

  城中戰後搜撿,竟搜得炮彈近萬枚,足可見清軍攻城的慘烈

  朱朗又是看了一眼城頭上方的黑色棺木,而後這才轉身向著後方走去

  馬進忠等人跪在地上,只見得一雙明黃錦靴從身前行過,而後再次在眾人前方停住

  眾人見得桂監國走回,心中也是再次提起,監國殿下此時卻是忽然開口

  「城頭那副棺木是怎麼回事」

  何騰蛟聞言一語不發,只是沉默跪在地上,一旁的馬進忠見狀,卻是忽然開口

  「回稟殿下,東虜攻城第一日,何總督便親自抬棺上城,以示決死守城之意」

  「東虜攻城期間,總督不避鋒矢,親自坐鎮城頭,自身更是身受數創,最危急時總督身受箭傷,數次撲跌於地,仍自嚎呼奮戰,軍中士卒感佩總督忠義,皆奮力效死擊退東虜,這才等來朝廷援軍」

  此時馬進忠等人與何騰蛟乃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他們與其為自己表功,不如為何騰蛟表功,何騰蛟乃是朝中大吏,若是他能脫身,才能更好的保住他們

  監國殿下聞言,又是沉默許久,這才輕聲開口

  「聽聞何總督手臂為賊箭所傷,如今傷勢如何」

  何騰蛟此時身上官袍殘破,左臂之上纏著厚厚的繃帶,手臂兩側更是被木板夾住,垂在身側

  而馬進忠郝永忠等湖廣眾將與何騰蛟一樣,此時皆是身著守城之時所穿的殘破衣甲

  何騰蛟聞言,卻並沒有多言,只是恭聲回道

  「半月前東虜攻城甚急,賊將欲折我軍士氣,忽然拼死突至城樓,臣一時不察,為賊將箭穿左臂」

  「但幸賴諸軍用命,東虜終是未能得逞,此事已是半月前之事,箭傷已由醫師處置,些許小傷,不敢勞煩殿下過問」

  何騰蛟說完,便又是跪在地上沉默不語,朱朗看著地上的何騰蛟馬進忠兩人,也是微微點頭

  這兩人果是機警之輩,只是稍微窺得空隙,便一左一右搭著梯子爬了上來

  朱朗沉默片刻,這才繼續開口

  「清虜南攻,湘省淪陷,黃朝宣投敵降虜,曹志建張先壁望風而逃,你等雖是守湘不利,但危難之際仍能誓死守城,終歸還是難得,與黃曹等不忠不義之輩,不可同日而語」

  「你等淪陷湘省本是罪不可恕,但危難處方見忠奸賢良,此時國事飄搖,正是用人之時」

  「何總督既為朝廷受虜一箭,那孤便也與你等一箭泯恩仇吧」

  馬進忠等人聞言,臉上立時閃過一絲喜色,但還沒等他們開口謝恩,上方的監國殿下又是冷聲喝道

  「只是你等需得記住,此時救了你等的不是孤,而是這衡州的滿城百姓」

  「你等血戰拼殺替朝廷護下這滿城百姓,所以朝廷才能對你等網開一面,你等可明白」

  「臣等得蒙殿下朝廷恩赦,今後必誓死報效朝廷,為國守疆,護衛我大明黎庶百姓」

  何騰蛟恭聲開口下拜,而後方的馬進忠等人也是齊齊跟隨,高呼謝恩

  朱朗看著前方跪地俯首的湖廣眾臣,也是輕聲說道

  「李國用,將何卿扶起來吧」

  何騰蛟聽得這聲何卿,心中這才徹底放鬆下來,李國用上前扶起何騰蛟,而馬進忠等人也是跟隨起身

  「天寒地凍,不需再迎了,何卿有傷在身,給他準備一輛馬車,先入城吧」

  朱朗喚起地上的湖廣眾臣,也不再多言,直接便邁步向著後方的馬車走去

  馬進郝尚久等人看著緩緩駛入門洞的馬車,心中這才徹底放鬆下來

  城門前冷風一吹,馬進忠等人皆是感到背後傳來一陣冷意,直到此時馬進忠等人這才發現,自己後背不知何時已經布滿冷汗

  馬進忠郝尚久等人相識一眼,擦了擦額頭的汗水,而後也是齊齊邁步,緊隨著前方的馬車走入城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