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決意
衡州,入冬以後天氣便一日冷過一日,清晨時分,城頭之上寒風呼嘯而過
清軍攻城已經一月有餘,衡州城牆此時早已成了一片殘垣斷壁
城牆過道之上到處皆是碎裂的磚石,臨近城樓的幾處更是被破開幾個巨大的缺口,城中民夫正搭著架子,不斷往缺口處堆堵著碎石
孔有德分兵以後,圍攻衡州的只剩下孔有德本部三萬餘人,衡州城中守城的正經明軍則有一萬五千餘人
寶慶城耿仲明是一萬五千對五千,衡州則是三萬對一萬五,按理來說應是衡州守城的壓力更小,但實際上,衡州此處的戰況,卻是比寶慶更加慘烈
衡州明清兩軍的人數差距雖然更小,但孔有德軍中卻有整整二十門紅夷重炮,這二十門重炮從圍城之日開始便不斷轟擊城牆
城中對清軍的這些重炮卻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城外的重炮日夜轟擊,靠著城牆硬撐
衡州正門上方的城樓此時早已被轟塌,城樓之下則是立著一口黑色的棺木
清軍攻城第一日,何騰蛟便令人將這口棺木抬上城頭,以示與城共存的決心
此時棺木之上,到處皆是密密麻麻的箭痕刀口,足可見過去這一個多月戰況的激烈
冬日清晨天剛蒙蒙亮,何騰蛟站在城牆邊,身後則是馬進忠郝永忠等守城兵將
何騰蛟穿著一身緋色官袍,只是此時何騰蛟身上的仙鶴官袍,卻早布滿缺口血污,再無原先的威嚴氣派
何騰蛟左臂夾著木板垂在身側,手臂上則是纏著厚厚的繃帶,白色繃帶已被灰塵血霧染成一片暗紅之色,而何騰蛟身後的馬進忠郝永忠王進才等軍將,同樣是各個帶傷
何騰蛟站在城牆邊,城外無數清軍在寒風中走出大營,而後再次如往常一般,沉默的走向城下
城頭之上冷風呼嘯,何騰蛟等人身上的衣袍被吹的獵獵作響,此時所有人皆是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城外沉默列陣的清軍
城頭上一片寂靜,過了不知多久,後方的王進才卻是忽然開口,打破場中的沉默
王進才看著城外的清軍,沉聲說道
「總督,咱們已經守了快兩個月了,軍中士卒死傷慘重,城牆亦是被轟塌近半,大人是否能給咱們一個準話,朝廷的援軍到底何時能到」
「又或者大人就是準備領著咱們守到城破為止,然後讓咱們兄弟都戰死城中」
何騰蛟回頭看了一眼神色沉默的眾將,臉上卻是神色平靜,開口說道
「再守五日」
王進才聞言先是一愣,與馬進忠等人相視一眼,而後眼中卻是閃過一絲亮色,忍不住開口說道
「五日後朝廷援軍會來?」
「五日後城中便將斷糧,所以只能再守五日」
王進才等人看著神色平靜的何騰蛟,卻盡皆是神色愕然
他們這些時日幾乎天天都在守城,後勤糧餉一事皆是何騰蛟及湖廣督府的文臣在管,他們卻沒想到城中此時竟然已經快要沒糧了
王進才聞言,臉上也是神色難看,直接開口說道
「總督為何不早說,既然城中糧餉告急,那咱們就更應早做打算」
「朝廷援軍不來,咱們就是再守五日又有何用,衡州不能再守了,咱們必須立刻出城撤離」
馬進忠等人神色沉默,此時皆是齊齊看向何騰蛟,眾人雖然沒有說話,但態度已經很明顯了
何騰蛟聽得王進才撤離之語,臉上卻是依舊一片平靜,王進才看著何騰蛟臉上的淡然之色,忍不住又是繼續開口說道
「總督,自守城以來,我等城中兵民奮戰,死傷無數,但朝中卻始終一兵未來,坐視我等苦戰」
「我等孤軍守城兩月,已經夠對的起朝廷的了,難道總督非要讓咱們戰死城中,才甘心嗎」
何騰蛟聞言,臉上神色也是一片沉默,過得半晌,這才開口說道
「東虜南侵,湘省淪陷,一眾官軍逃的逃降的降,危難之際卻是幾位將軍挺身而出,血戰殺敵,護我衡州百姓」
「諸位能隨老夫守城至此,可謂忠矣,老夫代朝中謝過諸位將軍忠義」
何騰蛟說完,便對著前方的馬進忠等人躬身一拜,而馬進忠等人見得何騰蛟行禮,也皆是紛紛避開
馬進忠等人相視一眼,皆是眉頭微皺,臉上不見半點喜色,何騰蛟這番做派,明顯就是還想拖著他們繼續死守
何騰蛟卻也不管眾人,起身以後卻是從袖中取出幾份文書,交給馬進忠幾人
「這是老夫昨夜以湖廣督府的名義所寫的揭帖文書,裡面已寫清你等力守衡州,竭力守城的情狀」
何騰蛟說道此處,也是自嘲一笑
「老夫也不知道朝廷是否會採信這份奏疏,但這已是老夫唯一能為你等做的了」
「你等說的不錯,外無援兵,內無糧餉,多守幾日少守幾日,確實已無甚區別,你等隨後若看得機會,便領人出城逃命吧」
馬進忠等人看著手中的文書,卻皆是神色愕然,馬進忠看著對面神色平靜的何騰蛟,沉聲說道
「那總督大人呢」
何騰蛟輕笑一聲,卻並沒有回應
何騰蛟轉身看著城外的隱隱青青山,城頭冷風呼嘯,將何騰蛟鬢間的白髮吹起,何騰蛟靜靜看了一會,卻是忽然輕聲嘆道
「好山色,好山色」
何騰蛟說完,也不再去管身後的眾人,便拄著一根短槍,一瘸一拐的向著城樓之上走去
馬進忠等人看著坐在棺木邊,神色平靜的老者,臉上皆是神色沉默,他們知道何騰蛟恐怕已是心存死志了
馬進忠等人昨晚便已商議好必須儘快離開,今日聽得城中竟然已經快要斷糧,馬進忠等人就更堅定了撤離的決心
只是正如眾將先前所商議的那般,此時就是撤也必須帶著何騰蛟一起走
他們這些人雖然說是明將,但他們一直盤踞湖廣,對此時的粵省朝廷根本就是兩眼一摸黑,根本不識得朝中的任何一個大臣
他們此時只有跟著何騰蛟這個封疆大吏一起歸朝,才可能真正在朝中站穩腳跟
此時乃是撤離衡州的最佳時機,他們已經守城將近兩月,朝廷一兵未來,他們麾下兵卒至今已死傷四五千人
他們此時撤離任是誰來,也說不出什麼話了,他們也好何騰蛟也好,都已經能對朝廷有所交代了
何騰蛟今日半推半就也好,激烈反對也罷,馬進忠等人都已經準備強行撤離,但是何騰蛟現在這番表態,卻還讓他們如何去撤
眾將沉默許久,郝永忠這才沉聲開口
「咱們現在怎麼辦」
馬進忠沉默片刻,忽然開口說道
「何大人既想再守五日,那我馬進忠便隨他再守五日」
「五日之後我再領軍行撤離,如此也算全了我與何大人的這一番恩義」
馬進忠說完便直接轉身離去,郝永忠等人見得馬進忠離去,也皆是神色愕然,幾人面面相覷,在原地站了一會,也是各自沉默離去,開始準備守城
衡州城下,炮聲轟鳴,巨大的鐵彈砸向城中,將磚牆砸的碎裂飛起
一眾守城的明軍皆是趴在地上不敢露頭,火炮轟過數輪,城下便響起嗚嗚的號角聲,緊接著便是潮水一般的兵卒,扛著飛梯盾牌,向著城下湧來
清軍將飛梯搭在轟塌的城牆缺口處,很快便登上城牆,城牆之上兩邊的兵卒很快便再次廝殺起來
按往常的慣例,清軍一般會攻城至中午,午間兩邊休戰一個時辰準備飯食,到得午後清軍又會繼續攻城,直至日暮收兵
但今日清軍只是攻了半個時辰,後方便忽然傳來鳴金之聲,攻城的士卒退下城頭,而後清軍竟直接就收兵撤回了營中
清軍大帳,左側乃是孔有德,孔廷訓,線國安的等天佑軍兵將,右側則是剛剛從寶慶逃回的耿仲明,耿繼茂等人
孔有德看著對面神色狼狽的耿仲明,臉色陰沉,開口說道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麾下亦有一兩萬人馬,為何突然便敗成這樣」
耿仲明在寶慶以一萬大軍為誘餌,擋住明軍,而後便領著八百騎軍直接出逃
明軍雖然主要還是優先圍剿城下的一萬清軍,但亦派出千餘騎軍嘗試追擊,耿仲明等人倉皇逃竄,沿途兵卒不斷掉隊失散,到逃回衡州時竟只剩下不到五百餘騎
「明廷兩萬禁軍來援,末將被三千明軍精騎吊住無法脫身,隨後明軍兩萬主力趕至,末將被明軍包圍在寶慶城下,我等力戰不敵這才只得逃回軍中」
孔有德聞言,臉上神色卻是一怒,冷聲說道
「區區兩萬明軍,你竟就敗成這樣,雲台兄,你到底怎麼回事」
耿仲明聞言,也是神色陰沉,開口說道
「若是湖廣這些明軍,縱是三萬四萬,我亦有把握脫身,但此次來的乃是明廷禁軍,我麾下就三千老營可用,如何能擋」
孔有德聞言,也是神色微變,立即開口說道
「明廷禁軍?可是閩浙的那些明廷禁軍」
「就是閩浙那支禁軍,我領軍與那支明軍列陣大戰,對面明軍張掛的旗幟,與閩浙情報傳回的龍驤騰驤兩軍軍旗一模一樣」
「而且先行吊住我的那三千騎卒,人人騎乘遼馬披掛鐵甲,極為精銳,明廷除了那支禁軍,還有哪支軍卒能有這麼多遼馬騎軍」
孔有德聞言,眉頭微皺,卻仍是不信,開口說道
「這怎麼可能,先前朝中不是還傳信,說是明廷禁軍大舉入川,正與肅親王對峙,怎麼會突然又到了湖廣」
「你是不是看錯了,這裡沒有外人,你我之間還有何可隱瞞的,寶慶到底是怎麼回事」
耿仲明見得孔有德還是不信,也是直接開口說道
「絕不可能有錯,寶慶城下的就是明廷的兩支禁軍,至於他們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湖廣,那還用說,必是明軍在川省擊潰了肅親王,所以明廷才班師回援湖廣」
「這怎麼可能,川省可是足有兩萬滿洲旗兵,怎麼可能會被明廷……」
孔有德還未說完,便被耿仲明直接打斷,耿仲明開口說道
「這有什麼不可能的,閩浙之時,圖賴博洛不同樣領著數萬大軍,結果如何,不還是被明軍斬了腦袋,閩浙能敗,川省又有什麼不能敗的」
「此時明廷禁軍返回湖廣,那就是說明明軍縱是沒有剿滅豪格,也定是在川省大勝穩住了局勢,否則明廷禁軍如何敢突然回師湖廣」
「在下所言句句屬實,瑞圖兄,咱們三人皆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我騙你有何用處,你若不信立刻便可派人往寶慶查探」
「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了,瑞圖兄,現在必須立刻撤兵,明廷騎軍足有三千餘人,此時若是不趕緊撤,一旦再被明軍騎軍吊住,那咱們就如同在寶慶城時一般,想走都走不了了」
孔有德看著耿仲明臉上的嚴肅之色,心中也是再無懷疑,他們相交十數年,兩人先是共同叛明,然後又一起降清,兩家說是同氣連枝也不為過
若此事乃是尚可喜所說,孔有德可能還會有所懷疑,但孔有德實在想不到耿仲明有何理由會拿此事來誆騙於他
孔有德確認了明廷禁軍回援湖廣,心中也是沉重起來,孔有德手下此時雖然擁兵三萬,但他們自己最清楚這三萬大軍是怎麼回事
耿仲明那一萬多人在明廷禁軍的進攻之下,只是一日便潰了,那換成他手下的這三萬人,恐怕也同樣好不到哪去
孔有德聽得耿仲明力勸退兵,但思索過後,臉上卻是神色猶豫
「我等圍攻衡州兩月,此時眼看便可破城,此時怎能就這樣離去,況且此時明軍一來,咱們便直接撤兵,朝廷那邊咱們如何交代」
耿仲明聞言,也是立即開口
「三日之內,瑞圖兄可能攻破衡州?」
孔有德神色一滯,也是直接搖頭,雖然衡州城牆已經搖搖欲墜,但再搖搖欲墜那也是城牆
況且城中明軍抵抗之意頗堅,哪怕真轟塌了一段城牆,也絕不是頃刻便可攻入城中的
耿仲明見得孔有德神色,又是繼續開口
「既是如此,那就必須立刻撤軍」
「明軍騎軍最多三日便會趕至城下,咱們若是此時不撤,等明軍趕來,咱們立時便要腹背受敵」
「至於朝廷問責,此時哪還管的了這許多」
「閩浙那麼多八旗滿兵都敗了,咱們這幾千漢軍旗暫時退避,朝中又能說什麼,朝廷總不能真指望咱們領著幾萬湖廣潰兵,就擊敗明廷禁軍吧」
孔有德聞言,臉上卻仍是猶豫,他乃是此次征討湖廣的主帥,耿仲明已經敗了一陣,若是他就這樣放棄攻了數月的衡州撤走,朝中必定會有人彈劾他庸碌怯戰
別看他們現在頭上各個頂著個王爵,但只有孔有德幾人自己最清楚,他們這些漢人在朝中根本就沒有什麼地位可言,朝中隨便哪個稍有地位的滿人勛貴,都能對他們動輒呵斥
耿仲明只是此行副將,對很多事情其實並不清楚,多爾袞一月前不知為何,忽然頻頻催促,要他儘快拿下湘省
而他亦是已經向多爾袞夸下了海口,此時若是他驟然回撤,多爾袞一怒之下,當真可能直接削了他的爵位
耿仲明見得孔有德沉默不語,雖是不知道孔有德承諾奪取湘省之事,卻也是立即明白了孔有德心中所想,沉聲說道
「瑞圖兄,此時不是想著什麼功過爵位的時候了,趕緊撤離保住麾下的老卒才是要事,若是咱們沒了這些遼東老卒,就是保住了頭上的爵位又有何用」
「咱們歸附大清多年,滿人什麼習性你還不清楚,朝中這些滿洲勛貴向來是弱肉強食,若是咱們手中沒了可用的悍卒,誰還會多看咱們這些漢將一眼」
「祖大壽如何,沒了兵權以後,不同樣被圈在京中伏低做小,咱們雖然歸順的早,但若真沒了兵權,恐怕也不見得就比他好到哪去」
孔有德聽到此處,也是終於下定決心,投入清廷這麼多年,孔有德等人也是看清了朝中這些滿人的習性
別看清廷嘴上說的好聽,什麼滿漢一體,但實際上滿人就是滿人,漢人就是漢人,漢人在清廷中永遠都低人一等
在清廷朝中只有有兵,滿人才會對你正眼相待,若是你手中沒有兵卒,任你是什麼數朝老臣都沒有用
孔有德等人決定撤兵,行動卻也極為迅速,第二日孔有德麾下的五千遼東老營便攜帶著營中的各色火炮,開始撤往衡山,遼東老卒撤離以後,一眾綠營兵這才開始分批撤離
衡州明軍在城中見得清軍一連兩日未來攻城,也嘗試過派遣軍卒出城探查,但是明軍騎哨往往剛一出城,便會被清軍的騎卒擊潰絞殺,根本探不得清軍具體情況
何騰蛟等人雖然也是發現了城外清軍的怪異舉動,但因為探不得有用消息,同樣也是不敢輕舉妄動,只是緊守城中,同時令人抓緊修補城牆
清軍這番舉動,卻讓城中的馬進忠等人同樣有些不知所措
清軍忽然停止攻城,誰也不知道清軍有什麼陰謀詭計,此時清軍動向不明,馬進忠等人連要不要繼續撤離都難以決定
到得第三日下午,三千紅甲騎軍卻是忽然出現在衡州城下
騰驤軍哨探雖然已經探得城頭仍立著明軍軍旗,但卻仍是沒有靠近,而是在城外三里處停住
十餘名騎卒趕至城下,確認過城中之人的身份以後,郝尚久這才領著軍卒靠近城牆
此時前往查探清軍大營的騎哨也已經趕回,清軍大營之中火塘仍有餘熱,而營中卻早已空無一兵
郝尚久聽得騎哨回稟,亦是忍不住開口怒罵
「他娘的,緊趕慢趕,還是慢了一步」
「不是說衡州城下的韃子有三萬人嗎,不是說是遼東悍將嗎,手裡有這麼多人他們逃什麼逃」
郝尚久怒罵一句,而後便直接對著城頭之上的何騰蛟等人大喊
「城中湖廣諸人聽著,本將乃是騰驤軍右營總兵郝尚久,特奉朝中之令追擊韃子,你等速速將城中米糧取出,我等要繼續追擊亂軍」
城中何騰蛟等人一番猶豫,終究還是沒敢拒絕,將城中大半的米糧盡皆送出城外,而郝尚久等人取了米糧,也是二話不說,直接向著北面追去
何騰蛟馬進忠等人站在城頭,看著消失在官道上的紅甲騎軍,皆是面面相覷,直到此時他們才知道,原來城外的清軍早已全數撤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