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約法
播州城外,校場之上,數千衣袍雜亂的士卒靜立場中,所有人皆是注視著高台之上
一月初,大西皇帝張獻忠在鳳凰山被清軍精騎突入主帳,一箭射殺,清軍隨後大舉進兵掩殺
張獻忠突然身死,大西軍群龍無首,一片大亂,一百二十營人馬立時大潰,十數萬人馬被清軍追亡逐北,大西軍死傷無數,整個鳳凰山為之一赤
孫可望等人收攏潰兵,勉強得了三四萬人馬,為了避開清軍的追擊,孫可望等人一路南逃,不敢有絲毫停歇
大西軍殘部在逃亡途中大破明軍曾英部,在重慶略作搶掠修整,而後便繼續南下,一直逃到了川貴邊境的播州,這才驚魂未定的停了下來
此時已是暮春時分,草長鶯飛,放眼望去山間滿是翠綠的生機,但此時校場之上卻是一片肅殺
高台之上,四名身著黑色箭衣的軍將站在高台正中
當先一人乃是一個中年模樣的男子,男子皮膚微黑,面容威嚴,此人便是大西平東將軍孫可望
孫可望往下,是一個身高八尺的青年男子,男子身形魁梧,眉目修闊,此時靜立台上卻如臥虎,氣勢凜然讓人不敢接近,這青年便是大西安西將軍李定國
李定國往後,同樣是兩個身形魁梧的青年,這兩人乃是大西四將中的最後兩人,撫南將軍劉文秀,定北將軍艾能奇
四將往後,還站著一排武將,中軍都督王尚禮,馮雙禮等逃脫倖存的大西軍將,此時俱是聚於高台之上
此時眾將齊聚,台下士卒很快便押著一個披頭散髮的男子走上高台
這男子中年模樣,身著一身儒袍,面容儒雅,此時雙手卻是被反綁在身後
男子雙眼赤紅,一上台便死死盯著前方的孫可望幾人
孫可望掃了那男子一眼,眼中卻是神色冷漠,孫可望見得男子押到台上,直接上前一步,便朗聲開口
「先帝汗馬血戰二十餘年,始有西土,蜀地富饒險固,向來是天下英雄必爭之處,先帝領我眾將雄踞川蜀,已成王霸之基」
「然朝中奸相汪兆齡,諂媚事主,心思奸毒,於先帝御前朝夕蠱惑,蒙蔽先帝,擅起殺戮,竟至我大西萬萬生靈冤死鋒鏑,川蜀之地亦是民怨沸騰,最終令我大西基業盡失……」
孫可望神色臉上神色悲憤,但此時高台之上,那披頭散髮的男子卻是忽然怒吼出聲,直接打斷了孫可望話語
「一派胡言」
「皇上據有川蜀數載,然川蜀之民卻不知恩義報效,頻頻作亂,不服王化,這等奸民如何不可殺,」
「說我蠱惑皇上,濫殺百姓,你等四人又好到哪裡去,川西川東俱是你等四人所屠,金銀寶玉盡入你等四將營中,本官手中何曾殺得一人,這萬萬冤魂正是你等親手所屠,你等有何面目來說本官」
「你四將軍,今日樂矣,發號施令,顛倒黑白,好不威風,皇上屍身何處」
汪兆齡臉上神色漲紅,而後驟然看向高台下的士卒,大聲喊道
「諸位將士,皇上屍骨未寒,這四人卻妄負聖恩,欲圖篡權奪位,先帝寵妃原本已誕皇嗣,這四個逆賊為奪權柄,竟將先帝遺血暗害」
「如今這四賊不僅囚禁我等文臣,連皇后此時也已被這四賊鴆殺」
「諸位將士若還念皇上聖恩,請速速殺此四賊,能殺此四賊者,本官定替皇上賜你等封公侯王位,令你等富貴不絕……」
汪兆齡臉上神色癲狂,不斷大吼,但無論是上方的四將,還是台下的士卒卻皆是一片沉默,只是冷冷看著披頭散髮,不斷大吼的汪兆齡
台下一片冷漠,汪兆齡卻好像絲毫不覺,只是不斷開口蠱惑
但此時台上的艾能奇卻是再也忍受不住,直接大喝一聲
「你這奸賊,死到臨頭,竟還不知悔改!」
「昔年先帝在成都,你這奸賊做得宰相,不知輔國治民,惟勸先帝殺人,弄得滿朝之人人心惶惶」
「川蜀萬萬百姓皆因你這逆賊而死,我大西基業為你這奸賊喪盡,如今你竟還敢妖言惑眾」
艾能奇眼珠赤紅,卻是越說,臉上神色越是憤怒
艾能奇上前一步,猛然拔出腰間短刀,手中短刀忽然一下捅入汪兆齡腹部,紅色的血液頓時沿著雪亮的刀身流了下來
「這一刀為你蠱惑先帝,喪盡大西基業,爾等奸賊當殺!」
艾能奇退後一步,手上滿是血跡,而後劉文秀緊接著便走上前來,同樣拔出腰間短刀,一刀捅入
「這一刀為你殘虐蜀地百姓,冤殺萬萬百姓,爾等奸賊當殺!」
劉文秀退後一步,李定國再次持刀上前
「這一刀為你禍亂軍中,令我軍中一眾弟兄冤死,爾等奸賊當殺!」
李定國退後,孫可望再次上前
「這一刀為你罪無可恕,獲罪於天,爾等奸賊當殺!」
孫可望冷冷掃了一眼身前的汪兆齡,眼中再無一絲猶豫,手中短刀直接刺入汪兆齡心臟
汪兆齡胸前此時已是血紅一片,四柄短刀齊齊扎在胸前,
孫可望將長刀刺入心臟後,汪兆齡忽然哇的吐出一口鮮血,仰天倒在地上
汪兆齡望著上方蔚藍無垠天空,臉上忽然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嘴中吐著血沫,喃喃自語
「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物以報天,鬼神明明,自思量,自思量……」
汪兆齡渾身被鮮血染透,但他卻好似渾然不知,仍是不斷的輕聲自語
汪兆齡瞪著眼睛,看著天上飄過的白雲,嘴邊的聲音卻是越來越弱,最終再無聲息
汪兆齡渾身是血倒在地上,但孫可望在捅殺了汪兆齡以後,卻是根本不堪一眼
孫可望看向台下的數千將士,朗聲開口
「今日我等四將招諸位前來,便是要與朝中諸軍約法三章」
「第一,我大西朝廷喪亂,皆因汪兆齡等奸佞作亂,如今汪兆齡已經伏誅,諸般奸佞已被除盡,我大西朝中再無奸賊」
「第二,先帝已逝,但我大西仍存,自今日起大西將由我等四將共領,我等四將在此盟誓,我大西與韃子之仇不共戴天,我等四將必殺盡韃子,以報先帝之仇」
「第三,天下百姓流離,我大西朝廷乃為弔民伐罪,拯救黎庶而來,自今日起,我大西與民秋毫無犯,若非接斗各軍不得殺人」
孫可望忽然踏前一步,看著台下的數千軍卒,冷聲喝道
「此乃我四將共意,爾等可服」
孫可望說完,李定國,劉文秀,艾能奇也是忽然齊齊踏前一步,四人共立台上,冷冷看著下方的一眾軍卒
「我等願從四將軍」
台下角落忽然傳來一聲高呼,盡皆著四面八方,所有士卒忽然齊齊呼喊起來
「願從四將軍,願從四將軍」
數千人齊齊高呼,聲音直上雲霄,震徹天地,連遠處的播州城中,亦是不斷迴蕩著呼喊之聲
城外校場,安西軍大營,李定國坐在大帳之中,下方左側是靳統武,高文貴,竇名望等營中總兵,右側則是龔銘等軍中文書
李定國看向下方的龔銘,開口說道
「軍中前日派人手出去打糧,情況如何了」
「軍中派了三百士卒出去打糧,搜索兩日,卻只是在山中發現了兩個村子,俱只有百餘人」
「前日士卒歸營,只帶回五十餘石糧草,這播州之地地形險惡,人煙稀少,恐怕再是派人出去,也找不到多少糧,我等恐怕還是得早作打算」,龔銘對著上方微微拱手,沉聲回道
大西軍鳳凰山大敗,不僅人員死傷慘重,連輜重糧草也盡皆丟棄被奪
孫可望等人一路南逃,幾乎都是靠著劫掠沿途府縣,才勉強支撐下去,直到擊潰曾英,大西軍眾人才在重慶得了一些補給
只是此時大西軍仍有三四萬人,重慶奪得的那點糧草依舊不夠
是以大西軍在播州安定下來以來,大西軍各營便立刻派出人手,前往附近打糧,只是這打糧的結果顯然並不太好
播州地處偏狹,四處又多是崇山峻岭,遠遠無法和成都平原等地相比,因此掠來的糧餉也少的可憐,而百姓藏於山嶺之間,更是增加了搜索搶糧的難度
李定國臉色一沉,正要說話,但看著下方欲言又止的龔銘,也是開口說道
「還有何事,直接說,莫要吞吞吐吐」
龔銘見得李定國臉上的不悅之色,只得開口說道
「方才前軍都督白文選將軍派人來營中,說是營中糧餉告急,想要向我等借糧」
大西軍先前一路逃難,因為怕清軍追擊,根本不敢久留搶掠,而等大西軍過了重慶稍微安全以後,入目所及又皆是貧瘠之地,卻是想打糧也沒地方打了
李定國軍中糧餉只是有些緊張,但其他各部卻是直接就沒了米糧,只能在軍中四處借糧應急
因為糧餉的問題,大西軍中已經開始出現士卒逃離的情況,可以說如今各部誰手中有糧,誰就能保住更多的軍卒,而士卒對他們這些軍將的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
李定國沉默片刻,這才開口說道
「他要多少」
「說是暫借一百石」
李定國思索片刻,便直接說道
「從軍中調一百五十石給白將軍……」
李定國話沒說完,龔銘臉上便膚色一沉,直接開口
「將軍,咱們營中八千人,如今也就只剩不到兩千石糧了,後面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補充」
「非是不肯借,實是咱們營中也餘糧不多啊,咱們總得先為營中的將士考慮吧」
李定國臉上卻沒有什麼猶豫,直接擺了擺手,開口說道
「調一百五十石糧給白將軍,終歸是自家兄弟,總不能看他真斷了糧餉」
龔銘見得李定國臉上的平靜之色,也是嘴巴微張,不知道該不該再勸,但對面的的高文貴此時卻是冷哼一聲,開口說道
「咱們軍中如今就平東將軍手中糧最多,他不是要做咱們大西的盟主嗎,他既是盟主,怎的卻是不見他給各營發糧」
大西軍中各營,孫可望麾下人最多,足有一萬五千餘人,其次是李定國部八千,之後便是劉文秀與艾能奇,兩營合計約有萬人,其餘中軍都督王尚禮,前軍都督白文選等人合計七八千人
原先數十萬人的大西軍,如今便只剩這三四萬人,但就是這僅剩的三四萬人,也因為缺糧不斷的出現逃散減員
在各部之中,孫可望人最多糧也最多,加上孫可望在大西軍中資歷也最高,是以大西軍到達播州後升營議事,最終還是讓孫可望做了這大西軍的盟主
李定國看了一眼下方的高文貴,臉上卻是神色平靜,開口說道
「大哥有大哥的難處,別人如何是別人的事,咱們做好自家的事即可」
李定國見得高文貴臉上神色憤憤,卻是不欲在此事之上多做攀扯,於是直接岔開話題
李定國看向下方的靳統武,開口說道
「軍中其他各營,最近情況如何」
「這幾日又有兩部人馬散去,今晨平東將軍府往張成功,王天才兩部營中傳令,到了營中卻發現營地已空,兩人不知何時已經率部離去」
「張成功留書營中,說是如今老萬歲已死,軍中又發不出糧餉,大家徒聚在一處也是無用,他要帶著手下的弟兄們自去求個活路」
大帳之中,高文貴等軍將聞言,也是沉默下來
他們這些人從西充一路難逃,雖然也有因為趕路走散的,但還有更多人是走到了半途,便悄無聲息的拔營離去,不告而別
這些人不僅是底層的士卒,其中甚至不乏從秦省湖廣就跟在營中老弟兄
靳統武等人也明白這些人的想法,他們跟著張獻忠殺官搶糧,一步步從一個廝殺漢做到了大西的侯伯總兵,張獻忠便是他們的主心骨
哪怕先前張獻忠下了如此多濫殺屠戮的命令,令得軍中都是人人自危,但他們卻依舊願意聽令,因為是張獻忠帶著他們走到了今天
先前張獻忠說川蜀之民不知恩義,要殺平叛逆,於是他們便大軍齊出四處剿平叛逆
張獻忠說川蜀之地不可久留,不如打回秦省老家與清廷爭鋒,於是他們也二話不說,撿起行裝便跟隨在後
但現在張獻忠死了,再沒有一個人告訴他們要往哪裡去了,那他們接下來要做什麼,所有人都茫然了
這種茫然的後果,便是在大西軍逃難的過程中,不斷的有人成建制的逃散而去
張獻忠沒了,後面清軍還在緊追不捨,與其聚在一處,不如各自逃命,這樣反而更安全一點,這是所有人心中的想法
不僅是這些逃難的人茫然,一直跟著大營一起行動的靳統武高文貴等人,心中也同樣是一片茫然
他們只不過是本能的跟著大營在行動,他們也同樣不知道接下來到底要做什麼
場中沉默片刻,右側的龔名忽然忍不住開口說道
「將軍,咱們接下來到底要往哪裡去」
李定國沉默片刻,輕聲開口
「入貴省,取貴陽」
龔銘看著上方神色沉默的李定國,臉上欲言又止,他當然知道下一步是要入貴省
此時大西軍中所有人都知道,他們下一步必然是入貴省,川南播州貧瘠,根本無法供養他們這三四萬人
如今軍中已經開始缺糧,後方韃子追擊,他們一路南逃過來的,自是不可能再回川省,如今他們想要取糧,唯一的去處便只能是去貴省
但龔銘想問的根本不是這個,去貴省是為了打糧,那拿下貴省,取了糧以後呢,這才是龔銘靳統武等人想問的問題
龔銘看著上方的李定國,但李定國此時卻是沒有再去看下方眾人
李定國靠在椅子上,看著上方白色的營帳帳頂,眼中閃過一絲茫然
龔銘問他接下來要往哪去,但他又如何知道
攻城拔寨,行軍對陣,對他來說非是難事,但奪了城以後呢,劫掠一番,然後又去搶下一座城嗎
底下的士卒今朝有酒今朝醉,只要有糧有肉,能夠快活一天是一天,誰也不會去管明天如何,這世道,誰能說的自己明天會如何,但李定國這樣的主將卻不能如此
李定國並不缺金銀富貴,雖然在逃難的過程中,李定國營中的輜重金銀也是盡失,但只要入了貴省,隨意搶掠一番,金銀寶玉,綾羅綢緞這些東西便又都會回來
李定國自少年起便跟在張獻忠身邊,跟著張獻忠流寇中原十幾年,張獻忠突然身死,李定國同樣也陷入茫然之中
他已經做了十幾年的流賊,難道下半輩子還要一直做個流賊不成
自到播州後,孫可望便一直上躥下跳,想要做大西軍各營的盟主
李定國看得明白,也知道這孫可望想做什麼,但他卻覺得孫可望根本就是痴心妄想,所以也沒有去和孫可望爭什麼
孫可望雖然此時也姓張,但他當真以為自己就真是先帝之子,能領眾將俯首聽令不成
先帝戎馬數十載這才登得帝位,他孫可望憑什麼,大西軍中如孫可望一般資歷的人雖是不多,但也同樣不再少數,大家憑什麼會服他
李定國想到孫可望這行事愈發陌生的大哥,心中也是升起一股煩亂,他看了一眼下方沉默的眾人,對著眾人揮了揮手,便準備外出散心
但還沒等他開口,一個親兵卻是忽然匆匆闖入帳中
親兵入得營帳便直接走向上方的李定國,在李定國耳邊低語幾句
李定國聽得親衛所言,臉上浮現一絲詫異,緊接著李定國眼中卻是閃過一絲精芒
李定國思索片刻,卻是忽然起身,直接向著帳外走去
靳統武等人見得李定國直接起身離去,臉上也是神色愕然,幾人相視一眼,知道必然是有大事發生,於是也紛紛起身跟在李定國身後,向著帳外走去
平東軍軍營,大營門口,一個身穿藍色獬豸官袍的男子正向著營門處闖去,幾名身著朱紅軍服的士卒跟隨左右,將男子緊緊護衛在中間
這幾名士卒雖是護衛著官袍男子,但這幾人手中拿的卻是並不見刀劍,而是幾根長短不一的木棒,若是細看便能發現,這根本就是不知從哪張椅子上拆下的椅腿
身著藍色官袍的男子,一邊向著營門闖去,嘴中一邊高呼
「我乃大明貴州道御史吳子騏,特奉東閣大學士瞿式耜之命,前來大西軍中招撫」
「你等西軍若是願意歸降,自該放本官歸去請旨,若是仍要做為賊為寇,亦當讓本官返回朝廷復命,如今你等囚禁本官到底是何意」
「士可殺不可辱,你等西軍到底要如何,今日必要給本官一個交代」
吳子騏一邊大喊,一邊快速向著營門闖去,但此時大營門口早已被十幾個兵卒牢牢守住
吳子騏後方,近百名士卒也是快速包圍而來,幾人很快被逼到一處角落之中
一個軍將模樣的男子匆匆而來,臉上神色氣急敗壞,見得那角落裡的吳子騏幾人,便怒聲喝道
「給老子抓住他們」
一眾兵卒聞言,抽出長刀立時便圍了上去
那軍將見狀,臉上神色卻是愈發憤怒,一腳便將旁邊一個軍卒踹倒在地,口中大罵
「就這麼幾個人你們還用刀,誰他娘讓你們用刀的,給老子抓活的,死了一個,老子扒了你們的皮!」
一眾士卒面面相覷,而後嘩啦一聲丟下手中長刀,緊接著數十名兵卒便齊齊向著角落裡的幾人撲去
吳子騏等幾人手中雖是有木棍,但奈何此時包圍士卒卻是太多,數十人一擁而上,一下便將吳子騏幾人壓倒在地
吳子騏幾人再次被擒獲,吳子騏身上官袍散亂,此時不斷掙扎,但很快就被一眾士卒帶走,大營門前也是再次恢復平靜
營門之前雖是平靜下來,但吳子騏等人的消息卻是再也遮掩不住,很快便傳遍西軍大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