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夫人與許融談話到大半的時候, 英國公回來了。
這個覲見速度實在有點快,張老夫人詫異又急切地迎出去,才知道因今日是元宵節, 聖上也體恤老臣,君臣感慨會面之後,就先放英國公回家過節來了, 同時還給了五天假,等到二十日時, 各衙門該開印的都開印了, 再正式上朝敘功。
和英國公一起回來的, 還有聖上賜下的元宵。
英國公夫婦要相會敘話,許融等人再留下就礙事了, 於是他們去了張老夫人為他們準備的客院, 不一會兒,御賜的元宵送了過來,每人都沾光分了兩顆。
從張老夫人的口中得知,吉安侯府還算安好以後, 許融也不著急叫人回去報信了, 吃完元宵, 她就要閉門歇息一會兒。
蕭信忽然從門縫裡擠了進來。
許融一驚又忍不住好笑:「——你要進來, 說一聲就是了。」
偏這麼著, 像個毛頭小子似的, 也不怕被門板拍在臉上。
蕭信人是安全進來了, 許融等了片刻, 卻又不見他說話。
她若無其事轉身:「玄誠,你要沒事,想坐就自己坐著, 我要休息了。」
蕭信才伸手將她一拉。
是控制了力道的,可是他的眼神沒有控制。
許融:「……」
她的架子漸漸端不住了,她不知道蕭信為什麼鬧這一出嗎?她知道的。
她和蕭信相識的時間不長也不短,三年而已,可是經歷的事一點也不少,如張老夫人所說,都共過生死了,許多話,不必非得說出口才能明白。
蕭信嘴唇動了動:「你——」
許融差點想叫他閉嘴。
她知道他要說什麼,正因為知道,她畏懼。
是的,不再是單純的煩惱,而添了畏懼,甚至畏懼的成分還更多一些。
好在不等她阻止,蕭信自己停住了。
許融退了一步。
她不敢看他的臉,眼神迴避地垂下。
就很慌。
想他趕緊閉嘴走人,又……有一點在等待他說完。
兩種矛盾感覺,她居然分不出自己真正想選擇哪一種。
事態在不知不覺中脫了序,她知道,她恐懼,但恐懼之後藏著的是什麼,她面對他時的感覺為什麼變了,她……也知道。
她做不出來選擇,蕭信給了她答案,是第三種:既不說完,也不走人。
他不知道許融在想什麼,但她退後的那一步扎傷了他,他以為經過了這麼多事,他們之間不一樣了,但他原來仍然在勉強她。
他就啞在了半截中央,話說不下去,走又不甘心。
許融等了好一會,心跳漸漸等平靜了,忍不住把頭轉回來,悄悄看了他一眼。
蕭信一臉掙扎。
他居然也在掙扎。
他還沒想好?
沒想好太好了,許融鬆了口氣,連忙往外推他:「我要休息了,你別吵我。」
蕭信眸光一黯,道:「哦。」
他轉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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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起來的時候,許融還是覺得心亂。
實際上她也沒怎麼睡著,就亂七八糟地想事,一會想蕭家,一會想英國公府,一會又想蕭信的功名,家事,幾方之間要怎麼自處平衡,想完又覺得自己想那些幹什麼,她要是走了,那些都和她沒關係了才對,但翻個身,就又想到那個雪夜,蕭信嘶啞著聲音叫她回去……
心裡滋味難辨,而起來後,她腦袋嗡嗡的,感覺這個午覺歇了還不如不歇。
離晚宴還有大約一個多時辰,許融為了醒神,開門站門口發了會呆。
這處客院不算大,但屋舍排布合理,正面三間小正房,兩側帶有廂房,許融住在左側的廂房裡,開門時,只見對面廂房門閉著,但正房門敞開,不一會兒,林定和韋氏從裡面走了出來。
「玉姐,你看,這是石榴樹嗎?」林定指著階下的一棵樹問。
寒冬里,那樹落光了葉子,只剩光禿禿的枝丫,韋氏分辨了一下,才點點頭:「嗯。」
「玉姐,我記得你從前就喜歡吃石榴,以後我們院裡也長一棵,不,長兩棵。」林定興致勃勃地規劃。
韋氏笑:「好。」
「玉姐,我記得你還喜歡花兒,回頭我請張二哥幫我看看,京里哪裡還有好地段的宅子,我們買下來,我給你建一座花園,你喜歡什麼花,就種什麼花。」林定又道。
韋氏聽得眼中閃光,但猶豫著搖了搖頭:「那很貴吧?算了,我不要什麼大宅子,我們一家人能平安在一起,就足夠了。」
韋氏聽得呆了:「寶兒,你不是去打仗嗎?」怎麼又說上賺錢了。
「是啊,打了仗才來錢麼。」林定笑道,「安南的礦產、木料都是好買賣,我們有皇命在身,算騰不出手的,不然有那膽大不怕死的從安南下南洋、西洋,更是一本萬利呢。」
許融聽得凝神起來。
她對涉外貿易一塊沒有經手過,但基本常識是有的——本朝類明,而在真實歷史上的那個明朝,雖然出於種種政治與軍事需求,大部分都處於海禁期內,為人耳熟能詳的只有一個鄭和下西洋,但實際上有明一朝,民間的海禁不論放開與否,始終未曾真正禁絕,而且有不少官員都偷偷參與其中。
那是遠話,先不提,隻眼下從林定的口風裡聽起,顯然,不論他的爵位能不能順利封下,家底是已經厚厚地攢下了。
「那些東西跟在大軍的最後面,還沒到,」林定解釋道,「也不只我的,還有義父他們的,等到了,你瞧見了,就知道了。」
韋氏不明所以地點點頭,這些事她很不通,憑空里也無法想像數目,只覺得一家子以後的生活有了著落,到底安心了些:「這就好。不過寶兒,這些錢是你辛苦賺來的,也不能亂花呢,我有一個小花圃就好了。」
「玉姐,我聽你的,你要什麼就是什麼。」林定很乾脆地道,又暢想,「再給小寶買多多的書,專給他建個院子做書房,要五開間的。」
提到給兒子花錢,韋氏就不猶豫了,點頭:「好。」
「還有首飾,衣裳,」林定停不下來,又道,「我才看張大嫂和張二嫂穿得花花綠綠的,玉姐,你穿了,也一定好看。」
「人家那是夫人,打扮得尊貴,什麼花花綠綠。」韋氏溫柔嗔他。
「你也是我的夫人麼。」林定不以為然,「別人穿得,你就穿得。」
韋氏臉頰微微紅了,唇邊又忍不住笑,掩飾地擡起手撩了一下鬢髮。
「玉姐,你還和我走時一樣,一點都沒變。」林定痴痴地望著她,「你從車裡出來時,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哪裡,我才老了,」林定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唏噓道,「安南那鬼地方的太陽太烈了,把我的皮都曬脫了一層。」
韋氏心疼了,忙道:「我看看,哪裡?」
「現在早都長好了,不過都變粗了——」林定說著,還是低下頭來叫她看,一時指指臉,一時又指指脖子。
這就有點非禮勿視的範疇了,許融禮貌地往屋裡退了退。
心下忍不住嘀咕,怪不得大師有名言,中年人談戀愛,就像老房子著了火。
她這對名義上的公婆在寒風裡,就對著一棵光禿禿的石榴樹聊得沒完沒了,一眼沒往她這裡看,竟是沒有發現還有她這個活人——
不對。
這一退一動作,許融忽然發現對面廂房的窗戶里也有人影閃了一下。
這個院子是專門安置他們一家的,不會住有別人,顯然,是蕭信被她趕走以後,歇到了對面。
原來圍觀的不只她一人。
隔著窗紙,許融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更多地憑直覺感覺到,他似乎也向她這裡看了過來。
「……」
雖然明知蕭信也看不清楚她的表情,許融還是又小心地往裡躲了躲。
同時感覺又有點慌慌的。
不過這次她未及多想,就有英國公府的丫頭走進來,向她報:「奶奶,大姑奶奶回來了,老太太遣婢子來,請奶奶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