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融心裡跳了一下, 面上不露聲色,道:「什麼?」
這正是她來的目的,蕭侯爺對蕭信的交待有許多含糊之處, 他畢竟還太年輕,又非繼承家業的長子,蕭侯爺不會一下子把家族核心秘密都告訴給他。
但蕭夫人是乍聞此事, 從她大張旗鼓直接把蕭珊抓過去惹得當時就有流言可知,她的準備不足, 那麼作為當事人的蕭珊, 也許倒可以知道點什麼別人不知道的。
「是大嫂。」蕭珊把這兩個字從齒縫裡磨出來, 「就是她向太太告的密,我沒招惹她, 她卻害我!」
這是許融已經猜到的, 她並不假裝這一點,但蕭珊見到她沒有驚訝之色,反激起了一些不服來,「你知道?看來只有我一個傻子了!」
她一激動, 就又咳嗽了兩聲, 然後才道:「但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你知道太太當年為什麼一定要你嫁給二哥嗎?」
許融心下繃緊了, 道:「不是怕我娘在外面亂說, 對世子不利嗎?」
蕭珊搖頭, 看著她的目光帶上了一絲得意乃至憐憫, 她忽然發現許融也和她一樣「可憐」, 被蒙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 「二嫂,原來你沒想起來。」
許融一怔,旋即反應過來, 在這個語境下,蕭珊說出這句話,不會與前情毫無關係——她以為她是想起了「失憶」的那段,所以才知道了她不是蕭侯爺的親生女兒。
也就是說,原主當初摔落山坡的禍源原來在這裡!
她維持了表面的鎮定:「請大姑娘賜教。」
不用她問,蕭珊也會說的,她現在正處於想將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拉進水裡的階段:「太太叫我過去時,大嫂一直在旁邊,我聽見她問大嫂,當初果然為了這件事才推了許氏下去?她究竟聽見了多少?」
夠了,這一句就錘死了。
但許融並未生落定之感,因為她忽然發現了另一個蹊蹺之處——那就是蕭夫人原來並不知道蕭倫會對她出手的深層次原因,她是真的以為蕭倫是失手推了她,後續的一系列操作,都只是為了維護兒子的名聲。
這說得過去,單純的背棄婚約移情別戀跟還差點致未婚妻於死地相比,嚴重程度不一樣,後者已經夠激起母親尤其是蕭夫人這種母親的護犢之心。
由此可得出一個最重要的結論:英國公府也並不知道裡頭還有這一節公案。
所以當初張老夫人曾試圖將她與蕭信的婚約解除,後來應該是從蕭夫人口中得知了蕭倫的舉動,為了保他,又要讓她與蕭倫維持舊婚約,但始終沒有對鄭國公府有什麼特別意思。
許融緩緩吁了口氣。
這是這團亂麻里唯一的好消息,將事態控制在了蕭家內部,有問題,也只是蕭家有問題。
同時,蕭夫人也正是因為錯失了關鍵信息,突受衝擊之下,才會當著蕭珊的面直接與常姝音對答,否則,她恐怕也聽不見這些。
「大嫂說,不確定你有沒有聽見,但當時他們正說到了——」蕭珊臉色變得有點複雜,頓了下,才道,「我姨娘,還有什麼把柄的話。」
許融組合了一下:「他們聊到阮姨娘是把柄?」
蕭珊不情不願地點頭。
許融沉吟起來。
阮姨娘為什麼是把柄?這個答案一目了然:她的出身。
蕭侯爺當年贖出阮姨娘的舉動頗為不智,但換個角度想,既然能將她在沒入教坊司之前撈出來,可見這個舉動並非十分犯忌,從蕭侯爺如今的地位也可看出,他沒有受到多大連累,那為什麼在將近二十年後,她還會是個把柄?
撇開這一點暫且不提,蕭倫為什麼會在私會時和常姝音聊到家裡的庶母?誰先開啟了這個話題?開啟的意義在哪裡?
對她的三連問,蕭珊飛快被問傻了眼,她昏昏地搖頭:「我不知道,我——對了,好像和大嫂的娘家有關,我聽見太太又問大嫂,她娘家知道多少,說沒想到常家這麼能耐,不但能對姑爺的通房下手,連上一輩親家老爺的秘事也不放過。」
這當然是諷刺,蕭夫人只怕很氣不忿自己的被隱瞞,氣在當下全沖著常姝音發了,而諷刺里又透出重要訊息:常姝音對蕭珊的身世居然不是從蕭倫處獲知的,而是從娘家。
這就合理多了,許融之前就覺得奇怪,想像不出蕭倫有什麼必要將這種秘密告訴給常姝音。
「對了,」蕭珊又想起來點什麼,「我聽見大嫂解釋,她不是有意透露給娘家的,只是她從前不懂事,想討好大哥,找話題跟大哥聊,就將偷聽到的娘家父兄的談話說給了大哥,太太問她是什麼,她說是什麼、什麼王——?」
蕭珊停頓住,看表情是在回想。
許融試探輕聲提示:「慶王?」
「對,對,」蕭珊恍然大悟,她與外界接觸太少,雖知生母娘家獲罪與慶王有關,但對這個王爺毫無概念,以至於連他的封號都不太想得起來,「說是慶王看著安分,其實手裡還握著一些朝臣的把柄,然後就提到我姨娘,說爹爹收了姨娘原不那麼妥當。」
許融對她的這點分析表示贊同,夫妻同心,其利斷金,夫妻不同心,就互捅刀子,常姝音對蕭倫一片真心,連父兄隱私的對話也告訴給他,卻換回一個大哥兒,她怎麼受得了,再深的濾鏡也該醒了,一醒,從前不注意的地方,就注意起來了。
——而且這恐怕也和之桃的身份有關,正因之桃曾是她的丫頭,在那個墜落現場出現過,才將常姝音也帶回了當年。
不得不說,冥冥之中,有些事可能確實是註定了的。
蕭珊受了一點鼓舞,再接再厲地道:「她就讓常夫人幫著打聽了一下,結果打聽出來,我姨娘在進府前就有了——」
她說不下去,表情變得恥辱。
許融面色如常:「大姑娘,造化弄人,不是你的錯。但這件事太太本來就知道吧?」
不然怎麼會罵出「先奸後納」的話。
蕭珊低聲道:「我不知道他們怎麼打聽的,只聽見大嫂說,還給她一個什麼二哥寫了信,然後,就一口咬定我不是爹爹生的了,太太把我叫過去,像看什麼離奇的東西一樣看我,又要審問,可我知道什麼呢……」
她眼淚撲簌簌直落下來,滑過臉頰,滲入軟枕中。
她哭得投入,許融靜靜坐著。
常姝音的二哥,常二爺,她那年見過一次,至今未滿朝臣慣例的三年一任期,也就是說,他仍在平涼府,即慶王的封地里為官。
他年歲不算大,又在千里之外,常姝音偏偏透過娘家去向他打聽,只能是他有知道的理由或者是獲知的渠道,什麼渠道,他獨特的任職地。
所有的碎片匯聚歸位,至此,她已經沒什麼需要問她,也再沒有什麼不明白的了。
許融無言而又仔細地看了一眼還在哭的蕭珊。
以他那種「寵愛」法,還不如把蕭珊丟給蕭夫人受氣去,好歹能把心志磨得堅韌一點。
而二十年前,蕭侯爺也是長興侯府世子,人生從沒低谷過,什麼樣身份的人能叫他被迫背上這樣一口鍋?
答案,已經明顯得不能再明顯了。
但她不能說出來。
蕭珊這個狀態,是不可能保住密的,她也不能暴露出自己已經知道全部的真相,太危險。
「大姑娘,」候到蕭珊哭累了,濕著臉頰發呆以後,她緩緩站起身來,「不管怎麼樣,我還是那句話,侯爺肯認你,你就是侯府的大姑娘,你以這個身份出嫁,離開了侯府,到那時,這裡的人再說些什麼,有什麼關係,又能把你怎麼樣?」
「可是——」蕭珊回了一點神,欲言又止。
她想問自己的生父,但又不想問,想到這個詞,她就覺得恐怖可恥,這將打破她所有的驕傲,她情願一輩子都不要知道。
那麼,像許融說的,就當做那是一場噩夢,其實什麼都沒有發生,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選擇了。
……
阮姨娘送許融出來時,蕭珊已經肯主動喝藥及吃東西了,不像前幾日只能用灌的。
阮姨娘紅著眼圈,對她十分感激:「二奶奶,多虧了你,珊兒倒肯聽你說話,得閒時,請你多來坐坐。」
「過一陣吧,」許融婉拒,「我現在一直過來,叫侯爺和夫人知道了,對姨娘和大姑娘不一定好。」
就現在,門口的看守還在呢。
阮姨娘會意:「那等我這裡收拾好了,再請二奶奶過來坐。」
許融再與她應酬了兩句,轉身往回走。
路上若有所思,她瞧阮姨娘的心氣倒不一般,落到這個地步了,只是擔心蕭珊想不開,別的並不見有什麼,可見底氣仍在,不以為蕭侯爺會拿她怎麼樣。
這底氣不像是蕭侯爺給她的,恐怕,是另一邊。
蕭夫人一直都不知道戳她眼睛這麼多年的寵妾還有這麼大來頭吧,她跟蕭侯爺之間的矛盾太深,也太不可調和了,蕭侯爺一開始應該是不好說——畢竟他對阮姨娘是真的有情,否則不會把韋氏一個完全無辜的民女卷進來,但到後來,就無法再開口了。
但他也無法一個人永遠保守這個秘密,他需要同盟,他告訴了蕭倫,他對蕭倫再不怎麼上心,蕭倫也是嫡長世子,與長興侯府的利益捆在一起不可分割,而蕭倫深知母親的脾性,在得知之後,始終也對母親保持了緘默。
父子倆打的主意,都是將蕭珊嫁出去就完了,只是功虧一簣,終究還是從內部出現了問題。
許融一路想著走到了小院門口,彩蝶正從裡面出來,差點和她撞上:「奶、奶奶。」
許融:「嗯?」
她看彩蝶像是有話說的樣子。
「小岳哥捎話進來,請奶奶去書鋪一趟。」彩蝶老實道,「奶奶先不在,我正要去找奶奶,小岳哥還說了,請奶奶儘快。」
許融疑惑,但沒怎麼重視,點頭:「好,我這就去。」
雖沒往心裡去,她也沒拖延,就去要了馬車,坐在車上晃悠時,才又把韋氏想了一想:從前會懷疑到韋氏,實在是多心了,她那種為人膽量,怎麼可能闖出這種禍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