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信一去去了小半個時辰。
許融快等睡著了, 午後正是她午歇的時辰,想著要緊的話沒說完,她一邊打哈欠, 一邊硬撐著,終於把蕭信等了回來。
「二公子,我——」
「我有話跟你說。」蕭信與她同時開了口。
許融愣了一下, 道:「那你先說吧。」
她也有點想知道蕭侯爺把他找去做什麼。
蕭信卻又沒有馬上開口,他眉心微皺, 像不知道從哪裡說起, 又像不知道該不該與她說起。
許融忽有預感, 低聲道:「侯爺是不是與你說了大姑娘的身世?」
蕭信目中透出震驚:「——你知道?」
「知道一點,不確定, 大半是猜的。」許融示意他坐下, 「之前我要跟你說的,正是這件事。」
又湊過去點,將之桃哥哥那句話轉述給了他。
她當然沒有把對韋氏的懷疑一併說出來,但蕭信敏銳, 他的表情漸漸平靜, 而又微眯起了眼:「所以, 你那陣子一直看我。」
「咳, 二公子, 過去的事了, 不重要。」許融一語帶過後, 就忙問他, 「侯爺與你是怎麼說的?」
既然她知道還在他之先,蕭信沒什麼好隱瞞的了,直接道:「父親說, 珊姐兒原是他受人所託才認下的,裡頭的干係十分要緊,眼下還不便說,珊姐兒的身世也不能公開,只仍把她當做我們家的姑娘,將她打發出門就罷了。」
許融緩緩點頭。
蕭侯爺最末一句話十分有意思,透露出了他對蕭珊的真實態度。
打發出去。
就罷了。
「侯爺十分回護大姑娘,每逢大姑娘惹怒夫人,侯爺一定站在大姑娘這邊,阻止夫人責罰大姑娘,無論大姑娘是對是錯,他從不說大姑娘一句。」
從前都以為是寵愛,實際上——
雖然還有一個阮姨娘,但阮姨娘在屈身為妾的那一刻,就註定在教養權上缺失了很大一塊,遠的不說,近的,她多年叫蕭夫人壓制,連宅門都出不去一步,蕭珊遇到危險她只能來求關係不算融洽的蕭信,這樣方寸之內的見識,要怎麼有效去教一心成為高門主母的蕭珊?
從蕭珊如今的脾氣,也能看出她的教導並不成功。
「侯爺知道大姑娘大了,應該要出去見人交際,為此還將大奶奶拉扯進來一回,但至今,大姑娘仍沒什麼見識,她一出門就迷路,還沒有防人之心,輕信又好騙。」
這個養成結果,究竟是蕭夫人氣不過庶女的受寵,還是,正也符合了蕭侯爺的真實利益?
「侯爺也不希望大姑娘出去多見人,免得生麻煩吧。」許融眼神漸至清澈,她越想越明白了,「侯爺只管將大姑娘養大,為她挑一個面上看得過去的人家,至於她到了人家怎麼過活,得不得夫婿的喜歡,會不會遇到一個像夫人一樣的婆婆,那時沒了他的庇護,又該怎麼辦,他都不想理會了。」
在許多人家,姑娘出了門就是潑出去的水,他不管,誰也說不出什麼。
蕭信點了下頭:「嗯。」
他親耳聽了蕭侯爺的話,完全聽得出,他正是這樣的口風。
「父親說,這件事知道的人極少,但太太沉不住氣,忽然得知後,將珊姐兒拘去了查看審問,這兩日也許會有些風聲在府里出來,他將真相告訴於我,叫我不要信那些流言,若見有人亂傳,幫著彈壓一二。」他又沉聲道。
許融點頭,這她不太意外了,蕭信大了,又爭氣,蕭侯爺在這時候將一些家族事務共享給他,是應當的,不然養兒子做什麼使的。
「夫人從哪裡得知此事?是不是大奶奶那裡?」許融問起她關切的問題來。
蕭信搖頭:「父親只說了這些,別的,說待我明年會試之後,再詳細與我說,眼下告訴我太多,恐怕亂了我的心志。」
許融正要失望嘆氣,蕭信補充:「我走時,見到照顧大哥兒的乳母嬤嬤都抱著許多東西站在外面,聽她們的口聲,要將大哥兒挪去大嫂那裡。」
許融眼神一亮,這就沒跑了!
「她到底怎麼知道的?」許融專心琢磨起這個問題來,「是不是蕭倫告訴她的?」
這是最大的可能了,但蕭倫又為什麼要告訴她。
蕭倫和蕭侯爺這對父子連蕭夫人都瞞住了,實在沒道理告訴給常姝音,平白地聊起來都很奇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妹妹不是我妹妹,血管里淌的和我不是一樣的血嗎?
——還是也聽見了他的夢話?
但按時間線算,蕭倫被她禍水東引搞得最心煩的時候還沒怎麼回府,大半是在東城那裡歇的,所以之桃才聽見了他的夢話,總不成他天天說夢話,到哪都說,那這點秘密早就滿天飛,也保不到今天了。
「父親讓人叫大哥回家了。」蕭信在對面道,「想是也要問他。」
許融回神點頭:「那就再等一等看。」
她等來了蕭倫與常姝音的一場大吵,蕭珊和阮姨娘的相繼病倒,以及府里浮動起來的流言。
流言不知從何而起,只能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當這堵牆被常姝音以個人私利推開一條縫時,關在裡面的那些秘密就再也不能安分地藏著了。
「聽說大姑娘好像……」
「噓,你要死了,敢說這種話,太太真要打死你的。」
「我沒和別人說,就我們兩個私下說一說,你說,那是真的假的?大姑娘——不能吧?」
「我看是假的,侯爺現在還很關心大姑娘呢,大姑娘病倒了,請的大夫湯藥都沒斷過,要是——不是……那什麼的話,這時候正好由著大姑娘去了,豈不就乾淨了。」
「你說的是。不過,為什麼太太那天把大姑娘關起來審呢?太太院裡的四兒說,大姑娘還叫了一聲『我就是爹的骨肉』……然後就聽不見聲了,好像嘴被堵起來了,畢竟是大姑娘呢,就算不討太太喜歡,也不能這麼對待吧。你說,是不是——」
「你少嚇唬我,真不相信,你還跟我說這麼久……」
流言中,蕭珊病勢越來越沉。
她身子骨其實不差,但性子弱,好多思,為一個庶出都懂不懂懷疑別人瞧不起她,這下叫蕭夫人折騰了這麼一頓,哪裡撐得住,竟是病來如山倒的模樣了。
一個府里住著,於情於理,許融帶了些補品,去看望了她一趟。
落梅居的看守變得十分嚴密,連許融要進去,都被攔了一攔,門前的婆子說要去請示蕭夫人,許融覺得蕭夫人多半不會給她這個面子,便打算將東西留下算了,阮姨娘蒼白的臉忽然出現在了門邊,她由丫頭扶著,冷冷沖外面道:「我就是個坐監的犯人,連人來探監也不許嗎?!」
她畢竟受寵多年,就如今寵妾架子也還沒倒,兩個婆子猶豫了一下,還是訕訕地將路讓開了。
許融才進去。
阮姨娘對著她的臉色好了許多:「二奶奶,難為你想著,如今也只有你不避嫌疑,肯來登一登門了。」
許融不是不避嫌疑,她是有疑問,但這話不必明說,就只是笑一笑,將補品放下,然後道:「我瞧姨娘精神還好,我來看一看大姑娘。」
「珊兒在那間房裡,二奶奶跟我來。」
蕭珊大了,本來已與阮姨娘分了院,因這回重病才又搬回來,便於與阮姨娘一併醫治——大概也有方便一起看守的意思,她住在左手邊的第一間廂房裡。
才進去,許融就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藥味。
「珊兒,珊兒?」阮姨娘到了床邊輕喚,但未得到一絲回應。
「這孩子,唉。」阮姨娘憂鬱地嘆了口氣,「連我也一起怨起來了。」
「別,二奶奶留步,」阮姨娘忙道,「珊兒醒著,請二奶奶和她說一說話罷,也許她倒願意應聲。」
她也是急得沒辦法了,蕭珊回來的當晚就高燒不退,好容易灌了兩日藥,熱度退下去了,人卻也跟著一層一層地虛弱下去,不肯吃飯,且不理人,花朵一樣的姑娘,不過幾日竟就有些熬脫了相。
許融才走近前去。
阮姨娘指揮人替她搬了張凳子到床邊,而後就帶著人一起退了出去,大約怕有她在,蕭珊仍不肯說話。
許融坐下了,將床上的蕭珊一打量,憔悴自不必說,她確實是醒著的,但眼睛半睜不閉,卻跟睡著了也差不多。
許融和聲叫她:「大姑娘。」
蕭珊不吭聲,但眼皮動了動,像是下意識想看向她,只是看到半截,又垂了下去。
許融搖頭:「幾句閒話,何至於此。」
她這個輕飄飄的口吻把蕭珊激怒了:「只是閒話?你——咳咳!」
許融見到桌上有茶,倒了盅過來,蕭珊不想喝,但咳得實在難受,只得就著她的手喝了兩口,好些了,重新軟軟躺了回去。
「不是閒話嗎?」許融才道,「只要侯爺認你,旁人說千句萬句,都只是閒話,你不必計較。」
「你根本不知道——」蕭珊又怒,這次怒到半截,她忽然醒悟了,臉色漲到通紅,「你知道,你知道的,所以你才這麼說,那你還這麼說!」
她怒得把眼睛全部睜開了,恨恨瞪向許融。
許融不以為意,蕭珊這點威力,連小貓爪子也算不上,她笑了笑:「大姑娘,我不這麼說,還能怎麼說?而你不這麼做,又還能怎麼做呢?」
她把語氣放輕了一點:「在這裡,背著一個野種的流言,把自己耗死嗎?死了以後,仍舊背著這個名聲?」
蕭珊:「……」
她表情有一瞬的空白,「野種」兩個字顯然超出了她的接受範圍,還沒有誰將這兩個字當她的面說過,她像被鞭子抽過,又像被雷劈了一道。
劈得她靈台空明,忽然清醒了。
父親不是蕭侯爺的痛苦令她活不下去,但如果死了也逃脫不了,那她又不敢死了。
活著,她還能抵賴,還能報復,死了,只能由別人說她是什麼,她就是什麼。
「大姑娘,你想明白了?」許融徐徐道,「你弄清楚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了嗎?也許事情沒有你想得那麼糟呢?既然侯爺始終知情,那至少你就不是姨娘背著侯爺生下的啊。」
這句有效地安撫住了蕭珊,她確實還沒來得及弄明白,她忽然就不是蕭侯爺生的了,她的世界忽然就變了,以至於還在蕭夫人手裡時,她的心防就全部垮塌了,什麼也想不了。
「我是不知道,」蕭珊喃喃著,在枕上轉過了頭,冰涼的手忽然伸過來將她緊緊抓住,「但我知道她是怎麼害你的,又是怎麼害我的!」